为哈萨克斯坦伦敦奥运夺金的中国选手“祖尔菲亚”重获中国国籍，女举再成焦点。三次试举失败的周俊何以参赛？湖北名将田源为何落选？赵常玲怎样成为哈萨克斯坦人？这一切都与奥运前那份女举参赛名单的变动有关。南方周末记者历时三个月的调查，解释关于女子举重的疑问。

　　曾经叫做“祖尔菲亚”的赵常玲回国了，这个在伦敦奥运代表哈萨克斯坦从中国手里夺走金牌的中国人最终恢复中国国籍，似在为女举奥运风波摁下暂停键。

　　那场风波还有过众多的主角：湖北选手周俊意外空降伦敦，结果贡献了零分成绩；湖南选手王明娟终于完成大满贯伟业，苦等12年奥运机会的经历却被媒体爆出；已经领到比赛服，却在最后时刻落选的向艳梅现在正在阅读一本调整心态的书；成绩超群却依然落选的田源和纪静已恢复训练，但“雄性激素超标”传闻和“兴奋剂前科”很可能让她们再次空等四年。

　　“这次奥运会是我一生中最难忘、最艰苦、最受折磨的一届奥运会。”2012年9月25日，在广西柳州举行的举重2012年伦敦奥运会总结大会上，国家体育总局举摔柔中心主任、中国举重协会主席马文广说。

　　这绝不会是山东汉子马文广独一份的感受。奥运赛场上的“最难忘、最艰苦、最受折磨”，都指向一个源头：那份在启程前往伦敦前几经变动的参赛名单。

　　名单之争

　　为了能够让更多的本省运动员接近金牌，暗战在比赛前开始。

　　2012年7月29日19点30分，周俊站在伦敦市Excel国际展览中心，面前摆着一副95公斤的杠铃。这是伦敦奥运会女举53公斤级B组的比赛现场。她腹痛难忍，腰上的旧伤和赛前吞下的方便面让身子发虚，双眼绝望地闭上——三次试举失败，零成绩。

　　中国至今一共派出16名女举姑娘参加奥运会，其中14人拿回了金牌。李卓在2004年雅典奥运会上拿到的银牌，是此前的史上最差成绩。

　　而相对周俊的失败，名为“祖尔菲亚”的中国选手赵常玲则为哈萨克斯坦摘得了这个级别的金牌。

　　成绩毫不突出的周俊为何入选？随着南方周末记者的采访，参赛名单的奇特出炉过程愈加清晰：

　　围绕名单的变动，“雄性激素超标”、“兴奋剂”等词汇次第出现；省队与省队、省队与国家队之间的角力逐渐展开。

　　周俊自己却并不想参加奥运，一想到她可能取得的成绩，她就紧张得失眠——“全世界的人都会骂我。既然领导这样安排，那我得咬着牙，尽我最大的努力。”2012年9月5日，周俊在湖北省举重训练馆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回忆说。

　　时间倒流至2012年7月。当时周俊本不在奥运女举选手名单上。按照《2012年奥运会举重项目选拔办法》，选手根据计分体系选出，运动员在2012年成绩占70%，2011年、2010年、2009年的成绩各占15%、10%、5%。

　　在7月10日之前，女举名单上是“田源、李雪英、向艳梅、周璐璐”四人，分别是48公斤、58公斤、69公斤、75公斤以上四个级别的第一名。但随着奥运的临近，这个“办法”失效了。

　　变数在6月份发生。当时，“田源雄性激素超标”的传闻在网络上再一次扩散。在一篇网帖中，湖北选手田源的血清雄性荷尔蒙含量被透露高达700-800ng/dl，远超15-60ng/dl的正常值。此前的3月份，这篇帖子就已流传过一次。

　　9月5日，湖北省体育局一名核心人士在湖北省举重馆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认为：“湖南做了小动作。对她(田源)的人身攻击，是湖南一个体科所的所长弄的。”

　　该人士称湖南此举目的是：为了挤掉田源，获得多一个参赛名额。由于中国女举在国际比赛上优势太大，基本不管谁去都能夺冠。

　　最终名单果然因此改变。7月10日，伦敦奥运最终的名单里，田源、向艳梅被拿下。但换上的仍然是一个湖南人、一个湖北人——王明娟和周俊。

　　周俊的名字让大部分人陌生。在53公斤这个级别上，实力最强的选手分别是湖北的纪静和湖南的李萍。其中纪静是选拔赛的冠军，和李萍同是这个级别的世界纪录保持者。李萍虽然之前由于右腿肌肉拉伤，没有参加4月份的选拔赛，但据其教练周继红透露，至7月，李萍已恢复达95%，训练中能出抓举103公斤、挺举130公斤的成绩。

　　2012年7月10日，马文广在接受新华社采访时，解释了李萍不能上的原因。他并未回避竞技之外的“省份”因素：“53公斤级选拔赛冠军是湖北的纪静，这个名额就属于湖北。”

　　但麻烦的是，纪静作为湖北除田源以外最能拿得出手的选手，又在最后关头因“兴奋剂前科”落选。

　　纪静的兴奋剂历史有据可查——媒体公开报道显示，2005年，湖北省女子举重队被查出有6名运动员集体使用违禁药物，教练刘少军还指使另外6名运动员伪造身份，顶包接受兴奋剂检查。时年17岁的纪静正是被顶包的6人之一。

　　“2005年时候我还小，是顶替别人上去检测兴奋剂的。我是小队员，身体里边什么东西都没有，很干净。结果还是被以兴奋剂的名义处罚了。”纪静这样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

　　对于周俊这张生面孔的入选，马文广也承认，“的确违背了当初国家队奥运选拔办法”。但他解释，这好歹是张湖北面孔。“周俊夺金没有把握，但她是湖北的运动员。湖北体育局认为周俊练得比纪静好，希望周俊凭年龄的优势拼一下。”

　　湖北队“拼一下”的期许不知从何而来。南方周末记者问及湖北方面为何不支持胜率更大的李萍，回答是：“那湖北不是更惨了？”看上去这更像是一种赌气——“无论如何，湖北要上一个。”

　　王明娟的入选理所当然。她是48公斤级的第二名，由于土耳其选手塔伊兰禁赛，中国在这个级别上优势巨大，不管上田源还是王明娟，势必夺冠，差别不大。

　　但同为湖南选手的向艳梅连领奖服都领到手了，为什么最后换成了王明娟？8月19日，湖南省队一名教练在湖南省举重中心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王明娟和向艳梅都有夺冠机会。但王明娟跟向艳梅有一个重大区别——王明娟是湖南和山东联合培养的运动员。在来年的全运会上，基于“一块奥运金牌抵两块全运金牌”的原则，山东和湖南将各分一块金牌。

　　金牌之战

　　湖南举重中心前主任梁小冬追悼会上挂起一幅挽言：“英伦金牌祭小冬”。王明娟放了挂鞭炮说：梁主任我们来看你了，我拿金牌了。

　　沿着奥运会前选手名单割据、博弈的线索，回溯举重圈的旧事，可以更清晰地看清这个项目的版图和格局。

　　湖南省举重中心训练馆有一面宣传栏，“中心领导”那一栏里，梁小冬的照片排在第一个。他曾是湖南省举重中心的主任。现在他的照片上贴了一面国旗。2012年除夕之夜，他因公殉职，累死在北京。

　　湖南省举重中心的工作人员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勤勉的梁小冬同时在国家举重集训中心担任第三组教练长。

　　梁小冬的好友、湖南省体育运动医疗专科医院院长白云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梁本来就有先天性心脏病，加之“他以前又是搞水球的，心跳很慢，容易骤停”。

　　2012年1月23日年初一凌晨三四点，梁小冬回到房间时，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喝了多少酒。白云峰回忆梁小冬“压力大，大年三十，多喝几杯”。次日上午教练组敲门，梁小冬的尸体才被发现，他被定性为“因劳累过度引发心源性猝死”。

　　湖南省举重中心副主任贺益成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奥运金牌是梁作为教练唯一没有拿到的荣誉。对于坊间“王明娟的金牌是梁小冬用命换来的”说法，贺益成表示，“可以这样说，因为当时王明娟希望很大，她是梁局老家人，永州还没有拿过奥运金牌。”

　　或为告慰，2012年2月1日长沙梁小冬追悼会上挂出一幅挽言：“英伦金牌祭小冬”。

　　2012年9月4日，载誉归来的王明娟回到永州参加庆功宴。9点半，她和贺益成、周继红带着自己的金牌去了永州的城关镇公墓，梁小冬在此长眠。

　　王明娟烧了点纸钱，放了挂鞭炮，说：梁主任我们来看你了，我拿了金牌了。

　　对于地方而言，金牌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这是其话语权与资源的保证。举重强省福建是这种良性循环的典型例子。在2012年男子举重名单中，福建六占其三，盘踞半壁江山，并创下连续三届奥运会都有金牌的纪录。作为奖赏，福建省举重大本营——马江举重基地一再扩建，占地超过80亩，成为世界第一的举重基地。

　　更多资源所带来的发展将保证他们送出更多优秀的运动员参加比赛。目前，福建省三分之二以上的县都有举重训练基地，练习举重的运动员超过700人，冠绝全国。10月初，一场举重冠军的庆功宴在此举行时，诸省都对福建的优裕境况羡慕不已。对此，福建举重中心主任陈文斌很有心得，他在福州市马江举重基地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说，“成绩很重要，经营也很重要。”

　　养狼之策

　　对内各省之间角力；而对外则需团结起来拱卫共同利益。

　　在伦敦，周俊的零蛋和王明娟的大满贯固然令人瞩目，但最精彩的戏份在后头。7月29日和7月31日，哈萨克斯坦选手“祖尔菲亚”和“马内扎”分别站上53公斤级和63公斤级的冠军领奖台。

　　夺冠后，两名选手很快被验明正身：“赵常玲”和“姚美丽”，原属于湖南省举重中心。

　　两名中国选手怎么跑到哈萨克斯坦去了，并且还代表其夺冠？

　　一开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媒体从乒乓球[微博]队培植对手的策略中借来一个词，解释为效仿“养狼计划”：中国女举一家独大，为解决“独孤求败”的局面，将二人送往哈萨克斯坦，“让她们担负起提高整体水平的重任”。

　　2012年8月19日，湖南省举重中心一名官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养狼只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这也是湖南省队与哈萨克斯坦的协议”。

　　当年2月，亚洲举重联合会主席竞选大会正在澳门召开。举摔柔中心主任马文广出马参选。

　　据《东方体育日报》报道，2005年，马文广竞选国际举联副主席前曾袒露其心迹——

　　“如果我能竞选成功，中国代表就拥有了话语权。”

　　“自从到京工作之后，我就一直去国际举联为咱国家争取一席之地。咱们是举重强国，却经常在国际大赛上吃亏，除了规则方面的原因，还有一些人为因素。所以我就想，我们必须要参与规则的制定和修改，必须要让举重朝着一个健康的方向发展。”

　　上述湖南省举重中心官员回忆：“亚举联投票之前，哈萨克斯坦举重人士去湖南转了半个月，看上了赵常玲和邓建英，当时邓建英已经在全国比赛拿了名次就不让交流了，换了姚美丽。赵常玲小，没注册，水平低。”

　　这个被认为资质一般的队员签下了前往哈萨克斯坦的合同。此时，她甚至没有办理进入湖南省举重队的手续，只是集训状态。

　　尽管中国赢得哈萨克斯坦的支持，但最终，来自阿拉伯联合酋长国的谢赫·苏丹在主席选举中以20票当选，马文广以18票在6名主席候选人中排名第二，成为亚举联第一副主席。

　　等到最后的笑得最好

　　不愿意等的话，王明娟可以回到老家，“找个人嫁了，成为家庭主妇”。

　　奥运夺冠后，王明娟至今没有再摸过杠铃。她回到长沙的第二天就买下一处精装修的套房，从省队搬了出来，天天睡到自然醒，饿了就点外卖，或者去楼下的肯德基随便吃点。

　　她已经举够了。她用12年的时间获得了大满贯。而在这12年里，她错过了女孩生命中绝大部分最丰富多彩的生活。但她清楚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夺冠以后，面对镜头，兴奋的王明娟大喊，“值，太值了！”

　　看上去，荣誉等身的王明娟所拿下的奥运冠军只是硕大蛋糕上的一颗樱桃，但实际上，最后这个冠军的有无，可能是天壤之别。

　　从永州老乡乐茂盛身上，王明娟可以看到足够明显的例子。和去伦敦之前的王明娟类似，举重名将乐茂盛同样只差一个奥运冠军就能够完成大满贯，但2000年和2004年连续两次出征分别只得到了第四名和银牌的成绩。

　　现在，“世界冠军”乐茂盛退役成了湖南省举重中心一名科长，坐在他的办公室里，打打电话，负责给中心拉赞助。

　　而与王明娟相比，名单变动中牵涉的周俊、向艳梅、田源、纪静等多名运动员，则只能寄望下一个四年。

　　南方周末记者在2012年9月5日来到湖北省体育馆时，两名落选者田源和纪静正在训练，提及落选缘由时，仍不免激动。

　　田源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练了这么久，离梦想几乎是触手可及的时候，出了这个事，很沮丧，非常伤心”。

　　纪静对兴奋剂前科规定仍难以服气，选拔规定：“2011年5月至2012年5月在国家队随队训练未出现兴奋剂问题的正式队员”，纪静的“前科”其实并不在此约束范围以内。

　　一名国家举重队教练解答了这个疑惑：“这叫纯洁奥运会，纯洁就是不能有一点污染，只要测过你是阳性的，不管什么方法，多久了，你都是有污点的人。可以派你去参加包括世锦赛在内的国际比赛，但是奥运会就是要纯洁的。”

　　向艳梅则被教练如此安慰：“你还年轻。人家王明娟，还不是等了三届才上。”

　　是的，在过去的12年，王明娟从没回家过一次年。几乎所有的时间她都在训练，周而复始地训练。

　　教练这样说：王明娟在这份出场名单中笑到最后，并在奥运赛场上笑得最好，除了实力，一个原因是她舍得等。

　　不愿意等的话，王明娟可以回到老家，那里有她的爸妈，在市场上杀鸡杀鸭，杀一只鸡，一块钱，杀一只鸭，四块钱；她还能看到她那些小学同学(她只读到小学)，“找个人嫁了，成为家庭主妇”。

　　幸运的是，她最终等到了所有金牌里面最好的那一块：奥运金牌。

　　王明娟的成绩也惠及教练。周继红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作为奥运冠军的教练，不管是启蒙教练，还是县、市、省、国家队的教练，都可以凭此获得申请“高级教练”的资格。

　　“除最高的国家级教练，初级、中级、高级三档教练评级都需要金牌作为保证，分别需要省运会冠军、全国冠军、世界冠军。”2012年10月16日，周继红在长沙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介绍，相辅相成的是，更高等级的教练不仅能够有更高的收入，还会被批准带更多的运动员，以此进一步增加发现好苗子的概率。

　　在2013年的全运会上，王明娟的金牌会化成湖南和山东的金牌，直接为其金牌总数各自+1；而在2014年的省运会上，全运会上拿下金牌会再一次计入各个市(区)。

　　在全运会和省运会期间，各省各有一套激励办法，以湖南为例，“比赛前我们要签个金牌协议，交一万块钱，拿了金牌，中心再给你补三万”。

　　对于运动员，金牌则直接决定他们的收入。由于举重项目的国际大赛不多，一年最多两个，队员的收入主要还是看基本工资，而与工资挂钩的则是运动员们能够取得的各种成色的金牌。“现在好多小队员都买了房子，每个月都要还房贷。”周继红说，“攒着劲冲金牌升工资，练得可积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