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中国围棋:2012以一敌三 谢赫的擂台赛传奇
连载四十一 2012 以一敌三，谢赫的擂台赛传奇
2011年7月，韩国国内的农心杯选拔赛，在一片血雨腥风之中结束。象征着韩国围棋权力传承的三代王者，竟然在选拔赛中尽数折戟，李昌镐输了，李世石输了，朴廷桓输了，当打之年的两大世界冠军姜东润和崔哲瀚，也在本国内战中向擂台赛道别。最终从预选赛中杀出，将要代表韩国出战的四员大将，是19岁的安国铉，20岁的姜儒泽，22岁的金志锡，还有26岁，即将在四个月后击败古力，拿下世界冠军奖杯的元晟溱。而假如不算上元大锤这座即将到手的冠军奖杯，彼时的韩国四员大将沙场上一字排开，世界大赛上的夺冠次数是，零次。
于是，对于韩国人而言，最大的问题，也就变成了外卡究竟发给谁。太多耳熟能详的名字在预选赛中倒下，而他们中的任何人离开，都会成为属于这次擂台赛的遗憾。最终，这张外卡依旧授予了李昌镐，韩国围棋的无双守护神，曾经在这片战场上，站成最傲岸也最不可攻破的铁闸的石佛，连续第十三次登上了农心杯的舞台。韩国棋院的文章解释的清楚明白，过去的十三年里，李昌镐九次作为韩国军团的最后一人登场，八次为韩国夺取冠军，在这一过程中，他的胜率超过百分之九十（19胜2负）。
很多时候，数据比一切，都更能证明那些超卓人物的可怕。主帅对主帅，王牌对王牌，这是最艰难也最荣耀的战场，而李昌镐是这片战场上，唯一的战神。这十三年里，他见证过加藤正夫和林海峰国际赛场上最后的燃烧，见证过中国主帅从马晓春到俞斌再到古力常昊的轮转，而他所做的，就是把那些叱咤风云的对手挡在自己面前，用冷硬的面颜和手中的黑白子，守护着他和他的师父，一起创立的围棋帝国。他在这里，从24岁站到了37岁，而直到2010年初，已经在世界大赛上吞下一堆亚军，远远算不上巅峰的李昌镐，依旧用以一挑三的方式，将刘星古力常昊接连击败。
以一敌众，一夫当关，这是属于李昌镐的胜利方式，而农心杯，也终究成了三个国家的围棋高手一起下棋，最后被李昌镐带走胜利的一种比赛。古力和孔杰各自在过去的几个年头里书写了属于自己的万千风华，但中国围棋上一次在农心杯上获胜，还是2008年，四连胜一杆清台的常昊。而那，也是中国军团在农心杯上的，唯一一次胜利。
十三年，周而复始的失败里，泯灭不去的是中国人的擂台赛情结。当年看着聂卫平独守中华天下无敌，从校园里从宿舍楼里走出，将青春岁月镌刻上属于围棋烙印的青年儿郎，如今大多到了不惑的年岁；而昔日满怀壮志，从中日围棋交流赛的烽烟里，期许着击败日本九段的少年们，更是有太多已然离开人世。是壮志未酬，是雄心未竟，是革命尚未成功，是同志仍需努力，我们筚路蓝缕于此，意气风发于此，低迷黯淡于此，却也注定，灿烂勃兴于此。这片战场上，有着太多前辈的血与泪，而也正是这血泪铺成的漫漫长路，让这战场里的每一次交锋，都裹挟着历史风尘中吹来的血气，都带着穿越岁月的沉重期许。我们，一直在等待着，等待又一次举国欢腾的，荣耀时光。
这一次，代表中国围棋出征的， 是周睿羊、檀啸、朴文垚、古力、谢赫。最年长的古力，手中已经握有七座冠军奖杯，最年轻的，则是1993出生，一把快剑纵横江湖的新科全国个人赛冠军檀啸。五员大将中，小虎一辈的，只剩下了两人，在此前农心杯上征战了太久的小虎们，渐渐开始将他们把手的阵地交给更年轻的人们，而他们，也终于用这样的一届擂台赛，作为一代人的谢幕典礼。百战穿甲，华发已生，却终究用这最后一战，饮马瀚海，封狼居山。
2011年10月11日，北京初秋，三国擂台赛第一战打响，率先披挂出征的，是20岁，却已经站上中国等级分排行第一位的周睿羊五段。
12岁获得晚报杯冠军，17岁拿下威孚房开杯中国棋王争霸赛冠军，在90年前后出生的棋手中，周睿羊无疑是成名极早的一位，但是，这位中国天元史上最年轻的挑战者，却始终因为外战缺乏足够有代表性的作品，而受到了太多的非议与责难。二十岁便在等级分排行榜登顶，意气昂扬里，脱不去的，却是“内战内行，外战外行”的标签。这个标签，曾经贴在过几十年里许许多多中国围棋天才们的身上。长久岁月里，我们一直太关注外战的战绩，也从来都更偏爱于那些在世界赛场上给我们带来过惊喜的战士们，大概，是因为我们等待外战告捷的消息，真的，等了太久了。
面对周睿羊，日本军团在第一战，便派出了“平成四天王”中的高尾绅路九段。作为藤泽秀行棋圣门下弟子，高尾的棋风，正是“秀行流”的厚实风格，对上周睿羊厚重的棋风，算得上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只是，也许是在日本国内太多的头衔战中消磨去了锐气，也许是渐长的年岁让高尾越发不喜欢强硬的招法，安安稳稳的对局里，高尾防卫了周睿羊的每一次攻击，转眼一看，却发现自家的黑棋已然陷入了贴不出目的深渊。苦苦挣扎了几十手后，高尾194手投子认输，而这，对于日本围棋来说，仅仅是噩梦的开端。
出师告捷的周睿羊在迎战韩国棋手时依旧没能取得胜利，而日本第二个出场的坂井秀至，几乎和第一个出场的高尾绅路一样，没能做出什么抵抗，就在安国铉三段面前匆匆败北，日本的每一位强豪，似乎都没有做好强硬作战的准备。而当安国铉在读秒中误算失利，快刀出鞘的檀啸，就让日本在位碁圣羽根直树，彻彻底底的感受了一次“日本式围棋”的落后于时代。羽根用了足足半盘棋优哉游哉的下出了美妙的棋形，对面的檀啸，却已经利用羽根直树的缓手，将比赛的胜利收在了自己手中。优美的棋形当然是围棋依旧要追求的东西，但是，围棋归根结底，还是胜负的游戏。当日本头衔王从横扫天下的绝代王者变成世界大赛中人人想要的一支好签，日本围棋，确实到了需要转变的时分。
而从那一天直到如今，又过去了六年。就在2017的10月17日，井山裕太夺回名人位置，重新包揽七大头衔王，而他在名人战中的对手，是已经不惑之年的高尾绅路。曾经英杰辈出的围棋王国，已经有太久时间，没能让我们听到新锐发出的啼鸣，而屡屡在国内赛中下的异乎寻常的强硬，却始终得不到够分量的对手惩罚的井山，将同样的棋风带到国际赛场，迎来的也就是接二连三的失利。
六超老了，依田纪基老了，平成四天王，也慢慢走进了泛黄的棋谱中。这是井山的时代了，风华万千与千钧重担，都在他的身上，这是最好的井山，却也是最差的日本围棋。那些属于吴清源木谷实，属于高川格坂田荣男，属于林海峰大竹英雄们的雾霭云烟，正在风吹雨打中慢慢散尽，只留下苍凉的山峦和些许疏淡的烟岚光影，记得住曾经金戈铁马纵横天下的故事。
井山裕太已经28岁了，王者将老，后继，未知何人。
当然，在那时，日本人们还期待剩下的两位，一向棋风硬朗的结城聪和山下敬吾，能给日本围棋带来一些希望。四十岁的结城聪九段，在两年前才第一次拿下头衔王战冠军，但在国际赛事中，比起平成四天王，却是不遑多让，2010年亚洲杯上连胜陈耀烨姜东润拿下亚军的表现，已经算得上日本围棋近年来难得的外战高光时刻。但是，在面对击败姜儒泽，拿下三连胜的檀啸时，日本老将的表现，让韩国解说金成龙只能留下一句“丢人”。而当金志锡终于阻挡住了檀啸，代表着日本围棋最后脸面的山下敬吾出场攻擂，却在前一百手就输的丢盔弃甲溃不成军。186手山下敬吾投子的时刻，也意味着日本围棋最耻辱的时刻终于到来，五位大将出马，一场不胜，第二阶段尚未结束，就全数回家。无论是稳健型的周睿羊，快刀无双的檀啸，还是面颜温和却棋风刚猛的金志锡，日本强豪们碰谁输谁，而且送礼送到家，从头到尾，竟然没有一位日本棋手在比赛中有过明显胜机。
这样的失利，比起当年中国围棋的黑暗岁月，更加让人绝望，2002年的时候，王铭琬曾经说，“日本围棋需要十年的时间才能振兴”，而今十年已过，日本围棋的振兴，却不知路在何方。
只是，对于中国棋人们来说，他们并没有时间为老朋友老对手的沉沦而感到遗憾和惋惜。连斩檀啸和山下敬吾，又借着朴文垚的误算轻松取胜的“太子”金志锡，已经挟三连胜之威，杀到了中方副帅古力帐前。在此之前，古力面对金志锡的战绩，是4：0，四战全胜，从无败绩，而这一次，选择了主动提前出战的古力，或许也正是为了铩一铩这位老对手的锐气，顺便，提升一下自己在农心杯上的战绩。只是，外战一直足够让人放心的古力，在农心杯上，却从来都没能给过我们惊喜，在这一战前，他在农心杯上加起来，只赢过一场棋。而这一次，他依然没能刷新自己的胜场数，漫长的鏖战里，古力在一瞬间出现了致命漏算，将大好局势拱手让给了对手。这是金志锡的第四场胜利，昔日里贪玩顽劣的“皇太子”，借着擂台赛上的硝烟战火，缓缓走向属于自己的王座。在他身边的，是同样出生于89年的世界冠军姜东润，还有更年轻的，却也更让人期待的世界冠军朴廷桓。韩国围棋的新一代，已然傲视江湖。
此刻，不满28岁的谢赫匹马独立，身后，是中国围棋的荣耀殿堂，身前，是金志锡、元晟溱、李昌镐三员韩将，上海的春风里，已经而立之年，却离自己世界冠军的愿望越来越久的老将，整了整经年的铠甲，晃了晃手中的钢枪。
在农心杯里，没有任何一位中国棋手，能比谢赫表现的更好，过去两届比赛里，谢赫给中国军团带回来的战绩，是一次五连胜和一次四连胜，那时候他并不是主将，他串烧连斩的表演，也并没能给中国围棋带回最后的胜利。但这一次，他终于成了中国围棋最后的屏障，他需要赢下的场次，也比前两次看起来要少一些。“只”需要一个三连胜，也就够了。
谢赫说，比赛到了上海阶段，才刚刚开始。
是的，倒不如说，比赛到了谢赫上场的时候，才刚刚开始。
第一场赛前，谢赫说，自己目标是赢一盘。四连胜的金志锡上来便气势汹汹的连续攻击，而谢赫则用他一如既往的稳健发挥，消磨着年轻对手的耐心，而这，也终于在后半盘收获了成效，金志锡的黑棋在左边出现了误算，抓住机会的谢赫，让对手明白了年轻的代价，而他自己，也把目标改成了“和李昌镐下一盘”。
要想和李昌镐碰面，先要过的，就是元晟溱这一关。1985年出生的元大锤，刚刚在2011年的12月击败古力，加冕三星杯冠军，同代棋手里，元晟溱的这一冠，显得大器晚成了些。曾经荒废了围棋事业，选择去打电子竞技的韩国高手，却终于在浪子回头后成就了世界棋坛局部力量的第一人，和古力对战中的获胜，也证明着这位“牛犊三人帮”一员的实力，堪足列入世界超一流棋手的行列。但是，在面对一向以力量出名的对手时，谢赫的做法，是以强对强，悍然出招。
这一天，正是农历二月二，龙抬头。谢赫用元晟溱一条大龙当做祭品，让中国围棋从此“龙抬头”。
166手击败元晟溱后，谢赫如愿请出了李昌镐。这是进入2010年以来农心杯决战双方年岁最大的一役，不满28岁的谢赫，37岁的李昌镐，相加年岁已经接近65岁的他们，距离淡出世界棋坛一线的日子，都已经越来越近了。而对于李昌镐，他刚刚在LG杯决赛中输给了中国小将江维杰，在又收获了一个世界亚军的同时，也让对手成为了中国第一位90后世界冠军。正在世界棋坛上活跃的90后们，年岁，几乎只有“石佛”的一半，英雄渐老，旧日恩怨，不如就在赛场上，战个云散烟消。
这一战，一直到傍晚6时42分，对局室大门方才打开，谢赫和李昌镐，用最完美的一战，当做了过去十年，所有在这片战场上厮杀过的英雄们的集体谢幕仪式。开局占优的李昌镐在中盘出现了误算，谢赫确立起了优势，随后漫长的官子争夺中，谢赫始终冷静的将胜果保持到了最后，321手，李昌镐投子认负，而此刻，已经连续鏖战了太久的谢赫，已经没有力气从椅子中站起来了。
那时候，我们以为，这是谢赫向着更伟大棋士前进的一步，撕碎了心魔的谢赫，将会在世界冠军的道路上，走的更远一点。
后来的事情，我们都知道的清楚，谢赫终究没能获得世界冠军，却凭借着终结农心杯的表演，成为了中国的“谢赫九段”，中国围棋，没有亏待他们的英雄。而从这一天开始，中国围棋再也未曾在韩国人们面前落于下风，一年之后，他们将要完成包揽六冠的壮举，再之后，他们还会完成农心杯上的七连胜，用两个人，就终结整届擂台赛。
而谢赫，依旧在赛场上拼搏，安静的眉眼依旧，温和的面容依旧，腼腆的笑容里，丝毫看不出，他就是以一敌三，为中国围棋杀出一片朗朗晴空的，农心英雄。
“我们的成绩还不够好，因为我们对围棋还不够热爱”。
让我们在又一次农心杯危难，在韩国先锋四连胜的当口，重温谢赫九段的这句话，重新，致敬我们的农心英雄。
2012年中国围棋大事录：
2012年2月17日，江维杰击败李昌镐，夺得LG杯冠军
2012年2月24日，谢赫击败李昌镐，三连胜终结农心杯
2012年5月16日，党毅飞不敌白洪淅，获得BC卡杯亚军
2012年12月13日，李世石击败古力，获得三星杯冠军
（未完待续）
（谢天舒）
相关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