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中国围棋:2004常昊应氏杯 家祭无忘告乃翁
连载三十三 2004 常昊的应氏杯，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有些事情，总会一次次的失败，一次次的让我们觉得，一定是做不到了，仿佛命运就写好了结局，冷冷的白纸黑字的，放在你不甘的面前。
放弃了也就是放弃了，已经是人间某一领域最绝巅的那一群人，又何必苦苦与命运纠缠，求那命运有一丝一毫的心慈手软。这世间从来不缺乏悲剧英雄，留那些故事和遗憾，给当时后世的人们茶余饭后谈起叹息，说当年的如果，说从来没有发生过的那些可能。
但是，如果没有放弃，如果一直一直的就那么冲着命运的铁门撞上去，撞到头破血流，撞到怀疑自己，撞到已经不被当做遗憾只被当做扶不起的领袖，撞到那些年少轻狂的话语终究变成了温润安和的表情，终于有一天，命运也会低下高贵的头颅，坚硬的铁门洞开，里面，是光芒万丈，鸟语花香。
这样的人，我们终究能够把悲剧两个字去掉，把棋谱和战绩扔开，只是如此尊敬又如此肯定的称呼他，英雄。
六次失败，终于成就第七次的金石为开。
从这一年开始，中国围棋勃兴的步伐再也无可阻挡，从这一年开始，中国围棋的冠军荒被扔进了历史的垃圾堆，从这一年开始，那些耻辱和失败，那些遗憾和不甘，将会开始离我们远去，棋运浩荡，终于再度回到了神州故土，而中国围棋的这一代领军人物，也终究在被压制了太久后，成为了这样一个灿烂时代的揭幕人。
2017年8月的招商蛇口杯上，在微博里和棋迷们对话，在现场和古力一起笑的欢畅的常昊，他的身上，是中国围棋的分野，一端，连接着曾经的黯淡岁月，一端，连接着如今的风华荣光。十三年了，日子过得像是指尖流沙，平缓又坚决的过去，只是无论是他还是我们，究竟都没有忘掉过去的那届比赛，那届，象征了太多东西的比赛。
2004年4月20日，第五届应氏杯，开幕。
其实，就在应氏杯开始之前一个月，中国围棋倒是终于做了一回赢家，3月份的第三届亚洲围棋四强团体赛上，中国围棋连续将日本、韩国、中国台北击败，在做了两回第三名之后，扬眉吐气的将冠军收入怀中。而更重要的，或许是第三轮中那个4：1的比分，面对韩国出战的最强阵容，中国的三代棋手们赢得干净利落，俞斌赢了宋泰坤，孔杰和丁伟分别赢了崔哲瀚和李世石，而刚刚20岁，却要在这一年大放异彩的王檄，在前两轮赢了羽根直树和周俊勋后，这一轮又击败了刘昌赫，和孔杰一起达成了三连胜的壮举，唯一输的那局，则是王磊败给了李昌镐。石佛当然依旧是无双无对，只是，如果冠军的归属并不需要跨越这道铁门，胜负的悬念就变得难以判定起来。而对中国围棋而言，这一年里更好的消息，则是那个似乎从出道以来就一直没有过表情的李昌镐，也终于露出了些许疲态。3月，4月，两个月里，他先后丢掉了韩国国内的国手和棋圣两大头衔，而对手，全都是19岁的崔哲瀚，而在此前的LG杯里，他也在决赛中输给了李世石，韩国的两大新锐，联手将这扇挡在所有棋手冠军道路上的铁门砍开了一道缝隙。也用实实在在的战绩告诉着我们，曾经那个决赛不败的李昌镐，已经不复从前了。
只是，这样的战绩，并不能带给中国围棋太多的激动情绪。中国棋人们等待的，只是一次暌违了四年的世界冠军，一次属于中国的英雄，单人独骑，在韩国棋手的重重围剿里杀出，登上最高领奖台的表演。坐上中国棋院院长位置还没多久的王汝南，在应氏杯开幕的时候，说的坦诚又无奈。
“如果我们再输下去，那就连仅有的一点冲劲也会消失”。
情绪总会酝酿，而此前的那一切踏空了的临门一脚和功败垂成，那一切被欢呼雀跃成“大捷”，却都被迎头泼下一盆凉水的经历，都像是给滚沸的油锅添上的火焰。这是蜕变的最后一步，这是黎明前的最后夜晚，围棋界已经积累了太多的情绪了，他们需要一个冠军来宣泄这所有的悲伤与遗憾，拿下了，便是海阔天空，如果再拿不下，中国围棋复兴的日子，谁也不知道会在何年何月。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当那些少年锐气都在反复的失败里磨平，当有一天我们终于把输棋当成了理所应当的常态，当这锅沸油只是慢慢冷却下去，王汝南院长的担忧，也许就会变成我们实实在在面临的景况。毕竟，那个属于马晓春的1995，已经过去太久了，十年一冠，对于中国围棋，实在是太少了些。
并肩出战应氏杯的中国棋手共有八位，马晓春、俞斌、常昊作为种子棋手出战，从预选赛中一路杀出的，则是一位“小龙”和四位八零后“小虎”，在国内，龙虎斗已经变得越发激烈，年轻的八零后们，以国内赛场的冠军头衔为起点，开始了他们攻伐天下的进程。在位天元古力已经成为了农心杯的主将，昔日的“春兰少年”孔杰，在2003年拿下新人王，又在中韩新人王对抗里完胜宋泰坤，而更年轻的刘星和彭荃，都以不到二十岁的年纪踏上了应氏杯的征程。唯一一位从预选赛打入本赛的“小龙”，则是28岁的周鹤洋。中国围棋的辈分交替在我们不经意间已然走出去太远，还未完成建功立业宏愿的小龙们，已经逐渐走到了而立之年，那些更年轻的面孔，在棋盘的对面，带着炽烈的战意凝视着他们，正如十年前，他们用同样的目光凝视着马晓春们一样。
只是，在国际赛场上，小虎们毕竟还是不稳定了些，刚刚在富士通杯上首轮败给周俊勋的古力，转眼又吞下一场苦涩失利，他在第一轮就败给了山下敬吾，半个月后，在亚洲杯的首轮，他又干脆利落的输给了老将赵治勋。国内风头无两，国际赛场却是连战连败，“古一轮”的绰号，就这么戴在了这位“小虎”辈领军人物的头上。而另一位小虎孔杰倒是马快刀疾，送古力未来的好朋友好对手李世石陪着自己几年后的“宿命之敌”一起首轮回家，至少在此时，这位韩国围棋的新任天王，还没有像前辈李昌镐那样，带给中国围棋太多的创痛。彭荃击败了王立诚，周鹤洋赢下了代表美国参赛的车敏洙，而三十八岁的韩国老天王刘昌赫，则取得了对刘星的胜利。五战三胜，对手都是一流强手，六人杀入十六强，这样的战绩，对于中国围棋而言，已经算得上让人满意。
当然，对于进入十六强中的所有棋手，心情最复杂的，也许是刘昌赫。2月29日，刘昌赫的妻子金兑姬猝然离世，这对在围棋世界里羡煞旁人的恩爱夫妻，竟然就这样阴阳相隔。2000年夺得三星杯冠军后，刘昌赫顾不得接受采访，就先用手机给妻子报告夺冠喜讯，而在接受采访时，他说，因为很多人说自己是结婚后走了下坡路，自己一直对妻子很愧疚，这一次的冠军，可以解除一些对妻子的愧疚之情。言语里的温情，让这位棋盘上攻杀无双的“天下第一攻击手”，都变得柔软和煦起来。只是，上天却终究没让这对鸳鸯眷侣并肩白头，守在医院的刘昌赫滴水未进眼泪流干，却还是没能换回远去的伊人。而在妻子去世后，年初7胜2负的刘昌赫，战绩飞流直下，曾经的凌厉杀伐，再也难觅影踪。这样的一次胜利，对刘昌赫，也许是一个慰藉与证明，宝刀已随红颜去，但胸中壮志并未消磨，他说，自己会替妻子，好好的生活下去。
但是，状态大降的刘昌赫在第二轮对上常昊，想要更进一步无疑是个太艰难的事情。经历了状态萎靡的2003年后，常昊在2004年状态有了明显的回升，而当这位韩国老将也被淘汰，九十年代叱咤风云的老一代强豪们，留在八强中的只剩下了日本的王铭琬。十八岁的宋泰坤，十九岁的彭荃和崔哲瀚，二十一岁的孔杰，当他们都屹立在应氏杯八强的行列，长江后浪，已经如此波澜壮阔的拍上了围棋圣山的山崖，也让同样在八强内的李昌镐常昊周鹤洋们，感受着来自年轻人的压力。
崔哲瀚有多可怕？这个问题，最有资格回答的，大概正是李昌镐。相对于权甲龙道场的同门师兄李世石，崔哲瀚似乎一直不是被期待扛起韩国围棋大旗的那一个，就连绰号“毒蛇”，听起来都更像是招法诡异的左道旁门。只是，如果说“李昌镐克星”，无论是依田纪基还是芮乃伟，都没有这条毒蛇来的名副其实。两个月，两次番棋战，将李昌镐从韩国国内两大头衔王的位置上掀翻，这样的壮举，堪称石佛一生难忘的悲凉回忆。当然，这不是结束，2005年国手战，崔哲瀚干净利落的送了李昌镐一个3：0，05年年末的加德士杯，李昌镐2：0领先的绝对优势下，又被毒蛇连翻三局3：2逆转，石佛一生不弱于人，却唯有面对崔哲瀚时，感受得到屡战屡败的无奈。甚至，就连十年后成名的中国“小石佛”范廷钰，在自己夺得应氏杯的巅峰期里，对战崔哲瀚也是一波无可奈何的五连败。似乎，毒蛇天生，就是为了克石佛的。
而当应氏杯八强战崔哲瀚和李昌镐再度碰撞在一起，胜负依旧属于年轻的一方。上届冠军被本国新锐扫落，止步四强门前。而另外一边，四位中国选手的内战里，常昊和彭荃笑到了最后，他们和击败王铭琬的宋泰坤一起，成就了十多年来最年轻的应氏杯四强。除了常昊，其他三个人，都还没到弱冠的年纪。而曾经那个承载着太多期待，横扫擂台赛的小将常昊，如今，已然是年岁最长的老一辈名将了。
最老对最少，四强战，年纪最大的常昊的对手，是最年轻的韩国新锐宋泰坤。在2003年到2005年的时间里，这个名字，像是突然炸开的烟花，灿烂了整个韩国的围棋夜空。十三岁入段，十七岁从曹薰铉手下抢过天元，顺带把棋王和新人王一起拿下，然后杀进富士通杯的决赛，还不到十八岁的他，让我们如此肯定的相信着，我们又见证了一个震动围棋史册的超级天才诞生，而在2004年里，“少年壮士”继续着让世界惊叹的脚步，他在富士通杯和应氏杯里齐头并进，接连杀入四强。少年风华，即便比起两冠在手的李世石，也不显惶惭。只是万事万物从未随我们的心意而发展，烟花绚烂后，就变作了虚无。二十岁之后宋泰坤再无亮眼战绩，一生的荣光，竟然就留在了这十七八岁的短短两年。
半决赛落子的时刻，已经是九月初秋。前半年里，富士通杯八强战在北京鏖战，可八强里，竟然已经没有一位中国棋手。曾经目睹着日本女棋手横扫中国棋坛的陈祖德叹息着“家门口看人比赛，真受刺激”，可他自己，已经毕竟不是当年里能够咬牙发奋将日本九段拉下马的意气少年。春兰杯上，中国六大虎将位列八强，可当六月份四强半决赛战罢，又变成了李昌镐和周鹤洋的决战，常昊和胡耀宇，又一次没能拦住石佛的脚步。八强战输给李昌镐后，常昊赛后一直没开手机，就连妻子张璇都找不到他，而李昌镐的弟弟李英镐问了记者这样一句：
“为什么哥哥总是要和常昊碰在一起？”
天意弄人，不过如是。
输掉了，总要重新爬起来，去为了下一次的胜利作战。面对宋泰坤，常昊初战不利，但就当大家以为我们又要见证韩国小将斩将破关的故事时，常昊给我们的答案，是两局彻彻底底的完胜，2：1，2000年后，常昊连续第二次杀进了应氏杯决赛，这一次，他的对手，从李昌镐换成了崔哲瀚。
应氏杯的战线始终拉的太长，几个月的时间里，已经足够发生太多的事情。十二月的决赛前，三星杯又一次“三英战韩将”，却又被李世石完成了一次单骑闯重关，半决赛里，古力没能拦住李世石，“古李”在世界大赛上的首次会面，结果是李世石的2：1取胜。决赛中，王檄惊艳了一路，却终究没能惊艳到最后，0：2，中国围棋又一次跟冠军失之交臂。只是，当决赛前两局战成1：1，整个围棋世界的心情，却都被一件噩耗带入了谷底。12月30日，五十七岁的日本棋院理事长，“天煞星”加藤正夫，猝然离世。六大超一流，从此永远少掉了一个人，武宫正树的嚎啕声里，那个因为刚刚夺冠的赵治勋又重新变得鲜活的六超时代，永远的变成了往事云烟。
聂卫平说，“我们下了一辈子的棋，也没能分出胜负，只能来世再战了”，这一年里，竞技状态保持的最好的曹薰铉，已经远离了世界大赛的核心，老骥伏枥的赵治勋，也难以重写惊艳的表演，那些在我们眼前，如此生动的下出过那些传说和历史的棋手们，永远成为了历史和岁月的一部分，在那些属于他们的巅峰年月里，挥扇落子，眼眸如星。
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
第三局再战，已经是在2005年的三月，北京昆仑饭店里，坐着的裁判长，是92岁的吴清源。崔哲瀚身后，是从韩国赶来助威的权甲龙道场院生们，常昊身后，则是专程赶来的胡耀宇邱峻刘世振等国家队队友。刘世振说，在主场气势上，绝对不能输给韩国的“啦啦队”。而常昊，也没辜负了队友们的情谊，白78凌空一挖，便占据了棋局的优势，劣势之下的崔哲瀚选择了弃子争胜，却奕出了问题手，九个半小时的鏖战后，常昊拿下天王山一战，也把我们想了很久，却已经不敢说出的“冠军”两个字，再次放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就在不久前的丰田杯上，常昊刚刚败给了李世石，拿到了自己的第六个世界亚军。而此刻，终于只差一步就能登上世界峰巅，心中的压力与期待，或许只有常昊自己，才能说得出究竟是怎样的感受。胡耀宇曾经问常昊，丰田杯输棋后，究竟是怎样的感受？常昊说，丰田杯失败后，一个星期都没有缓过来，甚至一度还怀疑自己能不能赢棋，一个星期后，慢慢想通了。心理上没啥可准备的了，爱谁谁。
五年来仅次于李昌镐的天下第二人，怀疑自己能不能赢棋，这样的话语，即使是十多年后，依旧觉得，世间也许没有人能够跟那一刻的常昊感同身受。但是，“爱谁谁”之后的常昊，却好像终于抛开了心理上的包袱，在局面连续因为双方各自的失误而变得复杂后，常昊在官子阶段终于下出了应该有的表现，比赛尚未结束，研究室和大盘讲解的聂卫平，就已经共同宣布了常昊胜定的消息。
赢了么？多少次的希望和失望之后，这一次，我们终于能够确凿肯定的说一句，我们赢了！
讲解大厅里的观众们全场起立，用潮水一般的掌声宣泄着欢乐的情绪，记者们涌进了对局室，将常昊围的水泄不通，眼里含着泪的张璇说的语无伦次，“常昊真的太不容易，这场胜利太不容易了”。见过太多大风大浪的花甲老人应明皓都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举起手，向着记者摆出了一个V的手势，“我等这一天都等了十七年了”。
十七年，从当年聂卫平决赛憾败曹薰铉那一天开始，中国围棋的漫长等待，应氏两代父子的漫长等待，终于在这一天，有了一个圆满的结果，中国围棋，在十七年前跌倒的那个地方，坚定又执着的站了起来。这是常昊给自己的交待，也是给中国围棋的交待，十七年前，他的师父在这里，写下了一生的遗憾，十七年后，常昊用这样的一场胜利，让曾经的那些痛苦，都变成了可以笑着谈起的往事，这一夜，中国围棋，没有遗憾。
只是，这一天，为了中国围棋夺冠的举办应氏杯的应昌期先生，已经见不到了。比赛结束后，应明皓先生将棋谱焚在了父亲的墓前，青烟袅袅里，依稀是这位值得每一位中国棋人尊敬的老人欣慰的笑容。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他没有等到，他也终于等到了。
1986年，十岁的常昊说，我要好好下棋，年年进步，到25岁就能打败全世界了！
十八年了，就算风霜坎坷已难对人言，28岁的常昊，做到了。
2004年中国围棋大事录：
2004年第三届亚洲团体四强赛，中国队三战三捷，获得冠军。
2004年5月，俞斌获得亚洲杯电视快棋赛冠军。
2004年12月9日，三星火灾杯世界围棋公开赛，李世石连下两城击败王檄，夺得冠军。中国周鹤洋、古力、王檄进入四强。
2005年1月，丰田杯落幕，李世石击败常昊夺冠，常昊、孔杰进入四强。
2005年3月，应氏杯落幕，常昊击败崔哲瀚夺得冠军，常昊、彭荃进入四强。
2005年3月，春兰杯落幕，李昌镐2：1击败周鹤洋获得冠军，中国围棋八强占据六席。
（未完待续）
（谢天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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