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中国围棋：第一位番棋胜日本九段的中国人
《中国围棋回眸》系列连载，回顾新中国围棋发展历程中的种种，每周三更新。
连载八 ：1977-1979，英雄未老，番棋首胜，“陈吴时代”的余晖
吴楚地，东南坼，英雄事，曹刘敌，被西风吹去，了无陈迹。
写下这句诗的，是南宋大词人辛弃疾。昔年千里单骑取下叛徒首级，继而率军万人南下归宋的少年英雄，终究还是在西湖的粼粼柔波，临安的竹叶檀板中老去，只剩无言心事，付于笔墨知。夏承焘先生谈及稼轩词时，用过这样的八个字，“肝胆如火，色笑如花”，大漠风沙，挑灯看剑，红巾翠袖，春水如天，诗里词里的，都是充沛而丰盈，却也不甘又无奈的人生足迹吧。东风吹却朱颜，但梦中回首，仍是铁马金戈少年时。
时光的伟力，正在于悄无声息，却又无人可避，千年前的古人登高远眺，看着洛阳城外的重重陵墓青青松柏，浅吟低唱出的“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时至今日，依旧可以穿越重重岁月烟尘，直叩我们心中最易颤动的角落，那是对青年的追忆和对老去的恐惧，功名伟业，在时光的尽头，不过，是北邙山上的黄土丘墟。或许，在和岁月的争竞里，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滚石上山的西西弗。
可是，正是因为人生如寄，才有那么多英雄人物，哪怕只是为了不甘老去，也要写下永铭于史册的传奇故事，而这看上去微漠寒凉的人生旅程，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人，我们看看他们的故事，也会像是烈酒入喉，心胸变得滚烫又开阔起来。
1975年，聂卫平拿下全国个人赛的冠军，又在次年东渡日本，连续战胜日本在位天元藤泽秀行和在位本因坊石田芳夫，随着“聂旋风”刮起，中国围棋，也完成了权杖的交接。绵亘了十年的陈吴时代，在更年轻的领军人物面前，划上了停顿符。在1974年击败聂卫平夺下自己的又一个全国冠军后，年过而立的陈祖德，就再也没能成功登上中国围棋的峰巅，而时代的另一位领军人物吴淞笙，在文革后，也阔别了全国围棋个人赛的前三名。引领着中国棋坛从最深的低谷缓缓走出的英雄，在岁月和病痛面前，终究力不从心。
只是，虽然巅峰岁月已然难再，70年代的后半页里，以“三通用七君子”为代表的新中国第一代棋手们，依旧用他们永不老去的斗志和才情，让后辈们从未孤军奋战，让那些旧日里简单的黑白棋谱，也变得立体而丰盈。
在1977年以桥本宇太郎为团长的日本围棋代表团访华后，1978年6月，中国围棋代表团来到日本，有趣的是，这一次，中日双方在对抗赛中选择了番棋的对抗形式，从六月十四日的第三场到六月二十日的第五场，分别在东京，福冈，大阪三地，中日十六位棋手捉对完成了三番棋的厮杀。中方名望最高的三位棋手，面对的是日本的三位九段，陈祖德迎战大洼一玄，聂卫平对抗交流赛上的老熟人石井邦生，而吴淞笙的对手，则是时年刚好三十岁，在过去的一年里晋升为九段的牛之浜撮雄。
围棋如江湖，而番棋，正是纹枰上的英雄所能够选择的，最高的对抗形式。在遥远的属于史书上的时代里，番棋胜负所承载的压力，正如盖世侠客，约战于紫禁之巅，胜者昂然，败者俯首，那些凝望的眼眸，起落的棋子，是棋道争竞最残忍也最冰冷的佐证。而番棋之中，最恢宏也最引人瞩目的，自然无过于十番棋，竹简尘封，旧事历历，二百年前黄龙士与徐星友的十番胜负，师徒相战，成就亘古传奇“血泪篇”，而并肩屹立在清代围棋之巅的施襄夏和范西屏，则用当湖十局，写下了关于英雄相惜的温暖传说。百年匆匆，2014年，古力和李世石之间的十番棋，第二局正选择在了浙江平湖，用和前辈相同的地点，印证着这对曾经联手缔造过围棋史上一个辉煌时代的大棋士，百番相战一生为敌，却早风雪杯酒，倾盖成故人。围棋史上，难的大概从不是一峰独峙月朗星稀，江山代有英杰，也总有煌煌然凌驾万人之上的国手，最难的，永远是在同样的时光里，出现堪足为十番棋对手的双骄，绝代于当世，并肩于棋盘，于是绝巅凛冽极寒，也不觉得寂寞了。
前事后事，尽如诗篇。只是在二十世纪的六七十年代，这些番棋的传奇故事们，却并没有让胜利女神垂青于中国的棋手，在和日本棋手之间的番棋较量里，直到擂台赛时期，依旧是胜少负多。而在1978年的八场番棋对抗之中，也只有两位中国棋手取得了最后的胜利，孔祥明面对日本著名女棋手，小林觉的姐姐小林千寿五段三战全胜，继续着自己的良好发挥，而吴淞笙则执黑执白各胜一局，2：1击败了牛之浜撮雄九段，拿下了三番棋的胜利，也成为了第一位在番棋中击败日本九段的中国棋手。
对于吴淞笙而言，这也是纹枰场上的有趣巧合，1963年，他灿烂围棋生涯里的第一场引人瞩目的外战胜利，是击败了宫本直毅八段，和击败杉内雅男的陈祖德一起，走上了追逐日本棋手的漫漫长路。而这一次，他击败的，是宫本直毅的弟子，关西棋院下一辈棋手中的佼佼者牛之浜撮雄，或许，也没有什么，能够比这样的辈分交替，更能够让人感知到十五载岁月的悠悠离去。曾经在1960年6月，中日第一次围棋交流赛上出战过的棋手，如今还活跃在纹枰舞台上的，只剩下了陈祖德和吴淞笙两人，而上一代的耆宿大家中，顾水如先生，已经于七年前与世长辞，1979年，曾经的南方棋坛盟主，以力战棋风驰名海内，在中日交流第一战中击败濑川良雄，为中国围棋保留了一分胜绩的刘棣怀，也告别了凡尘俗世，永入棋道仙乡。
唯有棋谱不老，带着对局者炽烈的精神气，历久弥新。
另外两场番棋的对抗，中国棋手则没能笑到最后，陈祖德三场都输给了大洼一玄，聂卫平则是先赢后输，执黑胜了一局后，执白连负两场，不敌石井邦生。其实石井九段也是中日交流赛中的老面孔，中国老一辈的著名国手，几乎都和他有过对局经历，当然，对他而言，更有趣的人生经历将发生在21世纪，2001年，他送给自己的六十岁生日礼物，是在富士通杯第一轮斩落如日中天的李昌镐，拿下自己的唯一一次世界大赛胜利，而差不多同样的时间里，他的门下，有着一位被他视为“有大才”的年轻弟子，这个名叫井山裕太的年轻人，将在日本围棋最衰颓的年月里展露最锋利的棱角，成就“七冠王”的无上荣光。
从受先胜到分先胜，再到番棋胜，中国棋手们一步一个脚印前进的同时，中国围棋的赛事安排，也开始变得丰富起来。1979年，“新体育杯”在时代潮流下应运而生，这是中国的第一个新闻棋战，中国的棋手们，也有了更多挥洒才华的舞台。聂卫平拿到了前两届“新体育杯”的桂冠，而拿到亚军的，分别是陈祖德和吴淞笙。其中，第一届“新体育杯”的赛制和此后的比赛并不相同，比赛分成了胜者组和败者组，两组决出冠军，再以番棋形式分出最终的冠亚。陈祖德上来便击败了聂卫平，将对方送入了败者组，但在最终的两组冠军决战中，依旧是0：2败下阵来。若以日本九段的水准而作为参照，其实陈吴二位，在70年代的棋力依然有着极明显的上升，在文革之前，陈祖德分先面对岩田达明时，七场对局，只拿到了一场胜利，而在七十年代后期，岩田达明、杉内雅男、白石裕等日本高段强手们，在对阵陈祖德、吴淞笙时，已然很难讨到什么便宜。而陈吴在对战聂卫平时，依旧能够拿下一些胜局的表现，也证明着，即便不再是意气昂扬的少年天才，他们的那颗永不老去的胜负心，也从没有停止过跳跃激荡。
只是，人间无常，世事难料。
1980年，陈祖德又站在了全国围棋个人赛的赛场上，决心要夺回冠军的他，最后获得了第三名，和1960年他第一次参加全国比赛时的名次一样，二十年，像是冥冥之中的一个循环，以此为始，以此为终。往事跌宕，那个从书香门第走出的儒雅棋士，还是走到了他竞技生涯的尽头。在随后进行的新体育杯比赛中，他口吐鲜血，被送到了医院，检查的结果，是胃癌。手术之后，突发性肝炎和胰腺癌又先后向着这个瘦削的背影发起攻击。查出胃癌之后，医生说，可能他的寿命将会只有五年左右了。天降横祸，却从没有击垮陈祖德，就像是曾经在面对似乎“不可战胜”的日本九段时发出的冲锋号一样，他又把那永远坚韧永远激昂的胜负心，投入到了抗击病魔的斗争中去。在病榻上，他写了一本书，记载着自己半生走来的足迹，也铭刻着那些令世人动容的心声。
在书里，他说，“我陈祖德是为围棋事业活着的，我已下了近三十年围棋，我不能离开纵横的棋盘和黑白子”，上天没有辜负他的心声，1992年，抗击病魔成功的陈祖德出任了中国棋院的第一任院长，他建立起了围甲联赛体系，并且创办了大陆第一个世界围棋大赛“春兰杯”。那是中国围棋逐渐走向黎明的日子，在他的任期内，罗洗河，常昊，古力们，正在用无可遏止的壮志与才华，在世界围棋的最高舞台争锋。
而吴淞笙，则在1985年离开大陆，前往澳洲定居。此后，他曾经以韩国棋院客座棋手的身份征战首届应氏杯，面对如日中天的日本名手赵治勋，不过是一点惜败。2007年，62岁的吴淞笙在澳洲病逝，听闻讯息的陈祖德沉痛的说，“得知吴老病逝的消息，我非常难过，我们是朋友，是同事，也是战友”。
时光的潮水，卷走越来越多的足迹，2012年，陈老也驾鹤远游，永入仙乡。只是，在我们写过的那些故事里，那些遥远的，却永远骄傲激昂的胜负心和精神力，那些青春年少的他们，那些为了中国围棋的发展而踏出的沉沉足迹，却永远在我们追忆沉思的刹那里，扑面而来。
1977-1979年中国围棋大事录
1977年全国围棋个人赛在哈尔滨举行，前三名为聂卫平，曹志林，陈志刚。
1977年4-5月，日本围棋代表团访华，团长为桥本宇太郎九段，中国棋手23胜2和30负，其中，聂卫平、王汝南击败桥本宇太郎九段，聂卫平击败东野弘昭九段。
1978年全国围棋个人赛在郑州举行，前三名为聂卫平，陈祖德，华以刚。
1978年6月，中国围棋代表团访问日本，团长为孙乐宜，团员包括陈祖德、聂卫平、吴淞笙、华以刚、陈志刚、孔祥明、杨以轮、江鸣久。中国棋手28胜28负，其中，吴淞笙番棋胜牛之浜撮雄九段，孔祥明番棋胜小林千寿五段。
1978年11-12月，日本围棋友好访华团访问中国，团长安永一，成员以业余棋手为主，中国棋手37胜6和28负。
1978年11-12月，日本围棋代表团访华，团长杉内雅男，中国棋手6胜3和11负。
1979年全国围棋个人赛（四运会）在北京举行，前三名为聂卫平，华以刚，王汝南。
1979年6月，日本围棋代表团访华，团长大洼一玄，中国棋手21胜5和22负。
1979年夏，“新体育杯”开战，聂卫平，陈祖德分获冠亚军。
（未完待续）
（谢天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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