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场开始正式营业才一年多，老K在这里刚好满一年，也算得上是球会的“元老级”员工了，当上个车库主管也并不是什么出人意料的事。车库的流程和平日事务并不繁杂，老K有充足的时间练球和帮着球童主管一起培训新球童。“我已经培训出四五批球童了，最快上手的零基础球童只要8天就能出场。”好为人师的老K说到这里，自豪溢于言表。

　　老K刚来球场的时候本来是要做球童的，那会儿球场才开业急缺人手，就从当地招了很多附近的村民，老K也是其中之一。

　　以前从没做过服务行业的他到球场就接受了“地狱式”的特训，除了每天要拉包步行下场接受培训之外，为了训练他们的普通话和敢于与客人进行交流，每天早上主管都会要求每个人站在凳子上对所有人不限内容地讲5分钟话，不知不觉，老K借此练就了一副好口才。老K认认真真地接受培训，表现也一贯良好，但不明原因的，培训期从正常的3个月被无故延长到4个月，4个月之后更是直接被派去车库——这一完全用不上培训所学技能的“冷宫”，然后一待就是一年，也许未来还将无止境地这样待下去。

　　老K也曾怨恨过，觉得自己空有一身本领却无从施展，被“打入冷宫”的真正原因他从始至终都不肯说，问他是不是因为领导曾经给他许下的承诺没有兑现，老K年轻的脸上露出无奈的笑容，岁月已经让他平静地接受了现实，并且开始随缘地看待这件事：“现在的我没什么野心，也不打算往上爬。职位越高，责任越大，我现在这样的日子过得挺好。在我当新球童的时候，遇到过好的师傅，教了我很多东西，我希望我也能像他一样，教给新球童们有用的东西。”

　　老K在车库里放了一套球杆，是一位存包在球场的客人丢掉不要了的，老K跟存包处的同事关系要好，便把这套杆磨了来，没机会下场时就在车库的空地上挥挥。虽然完全是自学，但他的动作已经练得纯熟而标准。如今，老K惟一觉得最有成就感的事，就是看着自己帮忙培训过的球童们一批批上岗，而他自己的眼神中也早已没了当初的不甘，更多的是淡然与满足。

　　在我离开车库之前，老K犹豫再三，表情十分复杂地悄声对我说：“如果你真的想做球童，建议你别在这球场做……”

　　与老K有类似遭遇的还有在接包处工作的阿莱。

　　长着漂亮睫毛的阿莱每天穿着一身与新球童一样的衣服，但他从来不用跟着新球童们培训，也没有下场服务客人的资格，因为从他进入球会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固定了岗位——接包处。阿莱每天的工作就是站在会所门前，帮助来往的客人搬卸球包。虽说干得是体力活，但阿莱的身形很是孱弱瘦小，天生一张娃娃脸总被其他球童取笑为“小破孩儿”，甚至还有年龄稍大些的球童直接叫他“干儿子”。

　　阿莱的实际年龄也不大，才17岁，到球场工作之前，曾跟着哥哥到广州去帮忙开网店，后来在亲戚的介绍下到了球会工作，由于进来的时间比较晚，球会为了迎合客人的喜好，已经不再招收男球童，于是阿莱被安排在接包处。每天会有两名球童轮班到接包处协助阿莱，但阿莱就像接包处的人形立牌一样，长期地驻守在那里。阿莱在接包处最长的站立时间曾经达到9个半小时，因为接包处的责任是，必须要等到最后一位客人离开才可以下班，阿莱甚至有些羡慕被一些球童视为“冷宫”的车库，理由很简单：“可以坐着”。

　　阿莱到球会工作的时间不长，赚的钱也屈指可数，9月份的工资只拿了150块，宿舍卫生检查不合格每间罚300块，阿莱的宿舍住了3个人，爱干净的他偏偏碰上了两个不爱收拾的室友，被罚款也只能跟着分摊了100块。

　　上次球场有个打出一杆进洞的客人，心情大好到处发小费，这等好事阿莱却因为休假没有赶上，他至今仍为此懊恼不已。每天对着大大小小的球包牌固然无聊，但也不能出一点差错，球会规定，只要遗失一个小包牌，当班的岗位负责人就要被罚款120块。每到这种缺钱的时刻，阿莱就会格外向往球童们不菲的收入。

　　即便球童占据着整个球会最多的人员比例，但也是最没有话语权的群体，必须无条件地服从管理层下达的指令，即便遇到不公平的对待，也无从辩驳。总之就是“球童不是你想当就能当”。

　　伍

　　高尔夫球场的地理位置大多地处郊区，以我所在的球场为例，依山傍海的代价就是距离市区遥远，从球场出发，驱车经过一段坑坑洼洼的土路之后还要用半个小时才能到达最近的小镇，若要进入市区，就要至少一个小时车程。为了让外地员工方便进城购置生活用品，球场特别在每周二、四晚上6点安排了市区往返球会的班车。

　　在球场工作，吃住无忧还可以每天呼吸新鲜空气、观赏壮阔的海景，但业余生活的寂寞与单调也是肯定的。宿舍里设有小卖部和网吧，但球童们仍然对繁华的都市心存向往，也就对周二周四的来临格外期待。到了这一天，女球童们五点半一下班，回到宿舍迅速换下千篇一律的工作服，找出最喜欢的裙子和高跟鞋，画好精致的妆容，如同即将前往颁奖典礼的女明星一般满怀兴奋与喜悦，连那颠簸而漫长的车程也变得不再难熬。虽然刨去来回路上的时间，在城里停留的时长也不过只有两个小时。

　　所谓的市区之行，无非只是一片不大的商业区，有超市、土特产店、一些服饰和运动品牌店。与我同行的小雨到球场工作不过才几周时间，这是她第二次跟着球会班车进入市区，但已然轻车熟路，拉着我走街串巷，还专门跑到一条5分钟就能逛完的夜市看包包，小雨看中了一个50块的包，想讲价到35块被店家拒绝了，小雨嫌贵也就没再流连。途中经过一处有五彩灯火的河边，我拿出相机给小雨拍了张照，她很兴奋地说自从离开家出来工作，还从来没有拍照片给家里人看过。

　　球童们逛街的路线基本大同小异，我和小雨在超市巧遇了其他同在买水果的球童，即使是在热带水果品种繁多的海南，受球场地理位置所限，球童们想天天吃上新鲜的水果竟成了奢望，而水果也因此成了球童圈子人际交往中表达好感的最有用“货币”。大家最后的目的地都是一条开在隐秘小巷里的小吃街，找个油腻腻的小摊，吃上一碗酸辣粉，再给因为出场晚了没来得及赶上班车进城的姐妹打包一碗，然后搭上“摩的”奔赴球会班车的集合点，这就算是完整而充实的“One night in City”。

　　十八九岁正值情窦初开的年纪，在球场工作的封闭性让这些少男少女们的社交圈子变得特别小，彼此间不可避免地会暗生情愫，碰上情投意合地就成了情侣。球会理解并尊重球童们的选择，还为了照顾情侣，在分小组时体贴地将他们分在一组，方便一起排班和休息。这些球场里的情侣们大多年纪轻轻，关于未来，远比城市的男女们思考得更为简单，没有了车、房等物质类的要求与考量，他们的爱情来得更为纯粹，也许，也会更为长久。

　　陆

　　到球场享受高尔夫的人有很多种，球童们的工作就是要在面对形形色色的客人时，做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即便遭遇的是暴徒与赌徒。对于普通的高尔夫爱好者来说，小赌怡情，这是常事，输赢不过千八百，交流了感情，还能增加打球的动力和乐趣，但对于一些特殊的打球者来说，球场已然成了他们的赌场和战场。

　　“他们又来了！”一个球童嚷嚷着跑进休息室，休息室里的气氛突然变得微妙而不安起来，我赶紧问了下身边的老球童们，才知道是一帮豪赌的东北客人来了。称之为“豪赌”一点也不为过，一万块一杆或是一洞已经是家常便饭，两万、四万一杆也是有的。别看他们一场球上百万的赌，但这些人向来都不是用现金结算，随身不会携带很多现金，给球童小费也给得特别小气，最多也就给个200块。每当他们来打球，这半天场下都会塞车塞得特别厉害，巡场们都知道他们赌得大又较真，生怕惹恼了他们，也根本不敢催促加快速度。他们一来，球会上下仿佛全部进入“一级戒备”，出发站在这时也往往会派出脾气最温顺的球童前去服务。

　　这帮人赌得大，在打球时也特别较真，将“no touch”规则奉行到底还进行了扩展，比如球进了长草，球童只可以在长草之外向内张望找球，不允许进入长草找球，否则就要罚杆。之前有个不懂他们规矩的球童就因为进入长草帮客人找球，害得客人被罚杆输了好几万块，“犯错”的球童从长草中被拉出来之后，已经输红眼的客人狠狠地踹了他一脚。

　　所谓“暴徒”，不仅仅局限在身体上袭击球童，还有一种是在精神上施加暴力。曾经有一位球童，服务了客人18个洞，就被那客人毫无来由地骂了18个洞，球童一路忍气吞声到打完，这客人回到出发站后，阴阳怪气地问旁边的人要了10块钱，然后甩给球童说：“给，小费！” “我恨不得把10块钱全换成1毛硬币砸死他！”回想起当时被当众羞辱的场景，该球童仍然怒气难消。但客人始终是球童的衣食父母，无论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如何对待他们，球童们都只能选择忍受。

　　尾声

　　结束这一周的球童生活前，同宿舍的妹子们到小卖部买了3瓶啤酒，一个怀揣秘密的姐姐与两个心无城府的妹妹把酒言欢，以此作为给我的践行。

　　临离开球场的那个下午，同宿舍的妹子们下场忙碌还未归来，我叠好被褥，收拾好行装，拆下帽子上跟了我两年的Mark，小米之前一直念叨着说很喜欢，给她们写了张祝福的字条，连同Mark一起放在小米的枕头上，算是我这个“处心积虑”接近她们的姐姐留给她们最后的礼物和歉意。

　　在其他球童诧异的目光注视下，我扛着行李走出了宿舍，离开了相处7天的球会。就在当晚，我收到了小米发来的一条长长的短信：“姐，认识你这一周虽然短，但真的很开心。谢谢这一周来你对我俩的照顾和容忍，别的也不说了，咱以后肯定会再见的。希望你以后的日子一切安好，我知道你一定会前途无量的，妹子们先在这祝福你了，一路平安。”

　　来海南“卧底”之前，我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但又抑制不住对体验球童生活的好奇。当我以另一个虚构的角色身份真正走进球童的生活之后，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下场奔波劳碌的辛苦、察言观色的疲惫，体会到他们的欢乐、寂寞与忧愁。

　　也许你也与我一样，早已记不住下场打球的场次，也记不住那些曾经为你服务过的球童们的姓名和长相，但你又何曾留意过，在每次出发前有礼貌地问候中隐藏的羞怯，每洞果断而及时报码数背后无数次的走场，在两三个洞过后迅速比你还更了解你每一杆击球距离的细心观察，还有那一回头一挥手就有球杆接力一般地从你手中交接，他们似乎无处不在却又形同透明。他们是普通百姓家的孩子，从事的也是一份需要付出汗水与辛劳的工作，为别人服务不等于低人一等。打球的人们，请爱护你们偶遇的每一位球童，因为，他们值得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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