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志林
作者简介:曹志林,职业八段棋手,在1974年和1977年两届全国围棋锦标赛中获得亚军,曾任上海《围棋》月刊主编,新民晚报主任记者, 上海电视台围棋节目主持人兼评论员,现在是上海建桥围棋进修学院副院长。
第七回
佯露破绽 江铸久金蝉脱壳
未识玄机 依田君诱惑难拒
话说聂卫平乘机向藤泽秀行请教三间高夹的应法,藤泽马上笑着说:“我就知道中国棋手会对三间高夹有兴趣,因为汪见虹第一个在这个定式中吃了亏,以后的选手就不得不对此有所研究。但我还是没有想到铸久君竟‘以身试法’来追求答案。”说完藤泽便从棋盒里拿起一颗黑子放在拆一的位置上,然后看看大家的表情说:“日本棋手最新的研究结果,黑棋拆一是普通场合的最佳着手。”
“小拆一?”围坐在周围的中国棋手一个个都有些傻眼。因为在集体研究时,也有人提出过这步棋,但当即遭到多数人的反对。江铸久第一个就说:“这样被白棋在外面一尖顶,黑棋只能立起。本来立二可以拆三的形状如今只能拆一,总不能满意吧?”围棋境界处于同等水平的其他棋手纷纷赞同,于是对这步拆一就没有再研究下去。
刘小光下棋执著,研究问题也有一股“打破沙锅——纹(问)到底”的劲头,他马上请教藤泽:“黑棋难道就不怕白棋在外面尖顶吗?”藤泽见中国棋手一个个都露出勤奋好学的神态,便欣慰地回答说:“这步小拆一其实最欢迎的就是白棋的尖顶。”然后不厌其烦地摆了很多变化图。结果都证明了白棋的尖顶不但没有益处,反倒帮黑棋走厚了。
正当研究室里中国棋手向藤泽学招时,对局室里依田果然走了小拆一。铸久几乎连想都没想,就在外面尖顶,然后很自信地喝了一口茶——心想这个下法集体研究过,看你还能有什么新着。
想不到依田就老实地长起。不依不饶的铸久再在角上尖顶,心中还暗暗高兴,因为以中国棋手的眼光,似乎黑棋已经很难办了。
棋谱传到研究室,曹大元第一个说:“糟糕!铸久果然两边顶了。”藤泽则摆出一个参考图说:“依田肯定会飞,以下的下法几乎没有变化的余地,如此黑棋在这个角上的战斗完全可以满意。”
藤泽对这个定式详尽的讲解让中国棋手大开眼界,大家都明显感到了中国棋手与日本顶尖棋手之间的差距。就像这步小拆一,中国棋手见后马上就排斥了它,而对白棋那步似是而非的尖顶却十分认同,这就显示出中国棋手在判断和境界上的不足。
急于学招的聂卫平赶紧不失时机地再问:“那对黑棋的拆一,白棋的最好应法是什么呢?”藤泽想了一想,然后说:“这个定式在日本出现不久,还在研究变化中。以我现在的认识,我觉得白棋拆二最好,如果黑棋飞角,则白棋再拆二,如此是一局棋。你们看如何?”藤泽平时讲话风趣而不拘一格,但在围棋变化的结论上,他马上就变得十分慎重和谦恭了。
在对局室里,定式的进行完全如藤泽的预想一样,依田君当然对结果很满意,第一战役的成功使他充满了自信,以后的下法便如行云流水,紧凑而又不失分寸。
而江铸久此时却陷入一种矛盾的心态中。他根本没有意识到其实在三间高夹的定式战中他已经吃了亏,甚至还以为自己占了便宜。但他也发现自己的棋却越来越难下。以他当时的水平,他确实弄不清问题究竟发生在哪儿。特别是昨天晚上因燥热而开窗透风受凉。这会儿嗓子竟有些隐隐作痛,这也多少干扰了铸久的思想集中。到中午封盘时,这局棋的形势是江铸久白棋苦战。
担任这盘棋记录的是国家队年龄最小的女孩张璇,她在棋局快封盘时听见江铸久不时在憋着嗓子轻轻干咳,就知道铸久有些咽喉炎。于是刚一封盘,张璇就对铸久说:“你嗓子不舒服,我正好带着桉叶糖,要吃吗?”江铸久点点头,然后接过张璇的一盒桉叶糖拿了一颗放进嘴里,当时只觉得一股薄荷的清凉满嘴都是,嗓子顿时舒服很多。铸久赶紧说:“真管用,谢谢你!”说完想把一盒糖还回去。小张璇说:“我自己还有,这一盒你就留着下午下棋时用吧。”
下午一时重新开战,依田开始对白棋的一块孤棋展开攻击,而铸久在中午休息后也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落后,因而每步棋都频频长考,速度顿时慢了许多。
这时,依田下了一步锐利的“尖刺”,这让白棋十分为难。铸久沉思良久,仍未想出对策。而在研究室里,中国棋手也都一个个揪心地看着江铸久在被依田纪基“蹂躏”。藤泽秀行语重心长地对聂卫平、华以刚等说:“看来中国棋手的布局序盘需要努力提高才行啊。中国棋手的中盘战斗力虽然不错,但如像汪见虹、江铸久这样一上来就在定式中吃了亏,再要拼命追赶就费力了。”
藤泽的话让华以刚领队深有同感。因为每年的中日围棋对抗赛,差不多上午封盘时,八盘棋几乎盘盘都是日本棋手占优。只有到了下午,中国棋手才找到了感觉。然后一点点开始慢慢追赶上来。看来“前半盘差”已经成为中国棋手的通病了。华以刚自学日语,水平已经相当可以了,于是他用日语非常诚恳地问藤泽:“请问泽藤先生,中国棋手该如何提高布局和序盘的素养呢?”藤泽想了一下,回答说:“围棋的布局素养源于对围棋的真正理解,因此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养成的。”然后藤泽用手指指聂卫平对华以刚说:“在中国棋手中,我看只有聂卫平的布局达到了日本围棋的水平,你们应该让他发挥领头羊的作用,把中国围棋再提高一个层次。”聂卫平只懂十分简单的几句日语,看藤泽用手指着他对华以刚说了不少话,便有些迷惑地问华以刚:“藤泽先生说我什么了?”华以刚故意用自己的话说:“藤泽说你技术保密,其他棋手布局素养不高你要负最大的责任。”聂卫平真以为藤泽在批评他,于是用日语对藤泽说:“明白了。”然后憨厚地笑了笑,而藤泽却以为华以刚把表扬聂卫平的话翻给聂卫平听了,聂卫平在向他表示感谢。于是就用中文说:“你的真明白?”聂卫平连连点头:“明白,明白。”然后和藤泽一起笑了起来。当然,只有华以刚知道藤泽和聂卫平笑的不是一码事。
话分两头,在对局室里江铸久这步棋已经考虑十几分钟了,但还是没有找到良策。因为依田尖刺后有一个很隐蔽的分断白棋的手段。江铸久若要补断,则黑棋再在外围飞攻,白棋的处境真是苦不堪言。
突然间,江铸久的嗓子又隐隐作痛起来,于是他拿出张璇给的桉叶糖放进嘴里。不知道为什么,铸久对薄荷的清凉有一种天生的亲近,他只觉得这种微微有些冲脑的感觉让他减轻了压力和烦躁,他的心态平静了许多,随之脑子似乎也清醒了不少。
江铸久本来无意识地将桉叶糖的包装纸握在手中,现在已经被他握成团了。当他意识到应该把这没有用的东西扔到烟灰缸里时,他突然闪过一丝灵机——能不能把棋盘上的负担像用过的糖纸一样丢掉呢?有了这样的想法,江铸久顿时有些兴奋,于是他便设计了一条诈露破绽,引诱对手来分断的计划。
于是江铸久故意在“尾巴”上走了一个先手,看起来像是不肯放弃的样子,然后便不露声色地压了出去。
棋谱传了出去。研究室里一片哗然。大部分中国棋手都以为江铸久打了勺子,要被黑棋断下尾巴了,如此,白棋看似马上崩溃。当时只有聂卫平一个人说:“其实铸久真的把尾巴弃了也就算了,这样的包袱越背越重,根本看不到胜机。”但刘小光、邵震中却婉惜地说:“尾巴都二十好几目了,被黑棋割下毕竟太大。”就连藤泽也插话说:“如果能顺利割掉白棋的尾巴,依田君的棋不容易输。”
一直沉默不语的马晓春这时突然冒出一句:“我看铸久不是打勺子,而是故意引诱依田来断。”此话立刻遭到刘小光反对:“你以为铸久也像你下棋这么妖啊,还会故意引诱?”马晓春平时与刘小光在嘴架上过节不少,但这次当着藤泽的面,马晓春就没有进行反击,而是往棋盘上摆着棋说:“如果依田真要割下尾巴,这条尾巴还没死净。”大家定神一看,果然马晓春在几着棋后,摆出了一步虎的妙手,如此这条尾巴还有劫活的手段。
聂卫平顿时高兴地说:“如果尾巴还有棋,那这步弃子的下法更是好手了。”藤泽一看也马上幽默地说:“让我悔一步棋,收回刚才说依田不容易输的话。现在看来,依田只有继续攻击才能保持优势,但不知他能不能抵挡住这个诱惑。”刘小光摇摇头说:“我看依田能看出有棋,他肯定不会去断。”马晓春就喜欢和刘小光抬杠。他立刻对刘小光说:“你说依田不会,我说肯定会,咱们赌一下怎么样?”刘小光有些心虚,但还是问:“怎么赌法?”马晓春说:“我输请你吃顿饭,你输从此不能再叫我‘小妖’,这个绰号太难听了。”刘小光笑着说:“你想一顿饭抵我叫外号的权利啊,这太亏了,我不能干。”大家都知道刘小光这是在找台阶下,都起哄般笑了起来。
且不说研究室里的热闹,在对局室里,依田还真的没看见马晓春所指出的手段,他仔细判断了形势,觉得如果割下白棋尾巴,左边的黑地一下子暴长有四十目之多,如此只要再在白棋的中腹里活出一块,则黑棋必胜。于是长考了十五分钟的依田果然经受不住诱惑,连下几着将白棋的尾巴断下。而铸久也借机在中腹形成一道可观的外势。以下的进程便是依田在中腹投下“空降兵”,江铸久则对入侵之子进行猛烈的攻击。由于依田以为黑棋只要活出就行,因此在求活过程中下得十分稳健保守,一下子被白棋得了不少便宜。
棋谱传到研究室,中国棋手都兴高采烈,只有马晓春有些郁闷——因为刘小光没有和他打赌。刘小光则故意逗马晓春说:“你别不高兴,这个赌虽然我没和你打,但你算准了依田会断,帮了铸久的大忙。现在我就答应今天一天不叫你外号。”弄得马晓春哭笑不得。
一小时后,当时的对局形势正进行到一个关键的时刻。如果江铸久此时连回边上一子,继续保持对黑棋的攻击,等黑棋胆小再补一手的话,那白棋再将尾巴做成打劫活,则江铸久必胜。但如果那时黑棋突然看到尾巴有棋,不顾中腹死活而吃净尾巴,那么只要白棋吃不掉黑棋,局势黑棋有利。第二种选择是马上将尾巴做成打劫活,则黑棋必将白棋一子断下,如此全局细棋,胜负难分。
对局室里铸久在长考,研究室里两派都比江铸久还着急。马晓春认为绝对该连回一子,理由是依田既然前面没有看见“尾巴”的手段,当然现在也不会看见,如此他不会冒风险。只有在他以为自己要赢时,你再祭出活棋的手段,这样保证能一举中的。但以华以刚为首的一派则倾向于马上做活“尾巴”,因为万一让依田突然发现机密,那铸久岂不前功尽弃。藤泽和聂卫平都摇摇头说,不知道哪种选择更好。
这时,传谱的小孩已从对局室出来,大声说:“你们别争了,江铸久已经下了。”
欲知江铸久究竟作了何种选择,请看下回分解。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