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曾半是自豪半是解嘲地说,木谷实的弟子们的段位加在一起最高,而拜过的围棋师父们的段位加在一起最高的,就是他金庸了。2009年,聂卫平写过一文,也说:“金庸前后所拜师父的段位加起来有100来段了,木谷石的弟子段位总和有200来段。”不过,吴清源在《中的精神·木谷一门》中却说:“木谷实先生的一个伟大功绩就是培养了许多优秀的棋手,他门下的弟子的段位加起来已经超过500段了。”感觉吴清源说的500段比聂卫平所说200段更可信。
聂卫平说起他的围棋弟子金庸,很有趣味:“金庸拜过吴清源,拜过林海峰,拜过王立诚,其实人家是师徒及师孙关系,结果都拜乱套了,(金庸)自己的辈分也是不断降……”金庸还拜过陈祖德。1981年,陈祖德患上胃癌时,并不相识的金庸函请:“香港的冬天比较暖和,适于养病,你就到我这里来住吧。”陈祖德欣然前往,在金庸家里一住半年。2012年,陈祖德逝世,金庸在香港得知消息,十分悲痛,托人致送一个近两米高的巨型花篮,表示哀悼。挽辞为金庸亲拟:“祖德我棋师灵佑永存 授业弟子查良镛敬挽。”
金庸拜了这么多一流棋士为师,他本人的棋力却是不高,也就业余四段的水平。明白了这一点,再读《碧血剑》一段内容,自当别有会心:“围棋一道,最讲究的是悟性,……如苏东坡如此聪明之人,经史文章、书画诗词,无一不通,无一不精,然而围棋始终下不过寻常庸手。”金庸明明是借苏东坡事,自我辟解,自己解嘲:自己棋力不行,苏东坡的棋力,居然也不行,可能还不及自己呢,充分证明不是自己的智商有问题。
我本以为,一位小说家,在生活中,对佛陀有信仰,对围棋很痴迷,于小说中谈佛写棋即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岂知大谬不然,幸亏世上还有一位易中天先生,一眼看穿:“金庸之所以还要捣鼓那些劳什子,是为了哄骗‘文化人’,或者说是用来解除这些人的心理障碍。”在易先生看来,“文化人更好骗。你只要弄些琴棋书画、佛理禅机在里面,他就上钩了”。当然,像易先生这样高素质高能量的“文化人”是不受“哄骗”的,金庸能“哄骗”得住的,尽是些半吊子“文化人”,例如,金克木老先生。
金克木于后辈中,最关注的一位小说家,就是金庸。三联书店所出八卷本《金克木集》中,谈到金庸小说的有五六篇文章,却罕见他再谈及别个小说家了。其中一文,并且出现“第一青衣程灵素”的字样,这种说法是董千里最早提出来的。看来金克木不仅熟读金庸小说,也读关于金庸小说的论著,这就难得得很了。金克木的看法与老易完全相反,他说金庸的“史学佛学见解,论水平未必是‘超一流’”,然而,“以史学佛学入小说,在武侠中讲‘破相’,那就超人一等了”。在我这长期受了“哄骗”的人看来,金庸的弈艺,更难达“超一流”之境,然而,以棋道入小说,亦自超人一等。
金克木认为金庸“迈过前人难有后继,虽有败笔,仍卓然自成一家”,金庸十四五部小说“已有一半以上含见道之意”。我看《天龙八部》中那个“变幻百端”的“珍珑棋局”——“因人而施,爱财者因贪失误,易怒者由愤坏事。段誉之败,在于爱心太重,不肯弃子。慕容复之失,由于执着权势,勇于弃子,却说什么也不肯失势。段延庆……一到全神贯注之时,外魔入侵,竟尔心神荡漾,难以自制。”——既有棋理,亦见禅机,确是大含“见道之意”。
金庸小说的情节设置,往往出乎读者意料之外,细思却又在情理之中,如此出奇制胜,或者也得益于作者对围棋的研习。
冯其庸认为:“在古往今来的小说结构上,金庸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金庸小说的结构,可圈可点,想来与围棋一道的总体布局不能全无关系。
以上,都是我长期遭“哄骗”而发的呓语,恐将见笑于易中天先生这样真正的大雅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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