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危险的是细节(2)

　　由于集团和俱乐部经常召开这种小型的新闻发布会，与会人员对于会议程序都很熟悉，彼此间省略了许多客套。何剑南宣布人事任命以后，只说几句话就走了。她说：“李丁先生是文化名人，是我们大河集团的副总裁。请他出任足球俱乐部董事长，我们下这个决心不容易。明年足球要冲超！我的态度是，要人给人，要钱给钱！”

　　只要面对新闻媒体，何总一向不多说话，维护着她在别人眼里的神秘感，这是她的风格。何总走后何佳音表态，坚决支持集团的决定，愿意在李总领导下好好工作。当然也都是些面子话。接着是主教练表态，一开口才发现这个教授还真给你卖弄斯文。

　　最后是李丁发表就职演说：“不算就职演说，大家都是老朋友，我就不说面子话也不说假话了。”记者们都笑起来。李丁接着说：“现在有钱人真是胆大，何总敢让我来当足球俱乐部董事长，我是没想到。大家知道我是外行，对于足球产业一无所知，只是一个球迷。但是，我知道我们足球俱乐部一直亏损不是盈利企业，大河集团每年从房地产那里挣钱到足球这里花，已经十三年了，累计投资三个亿，这是一份社会责任。所以我说，我们中原足球事业靠我个人不行，靠何剑南也不行，靠何佳音也不行，靠白志诚也不行，要依靠我们大家，动员全社会的力量才有希望。我想我们足球俱乐部今后的任务应该是，活跃群众生活，凝聚人的精神。对外传播我们中原人的道德品质和文化精神，我们征战长城内外大河上下，我们是中原文化的足球大使。从现在起，让我们团结起来，艰苦奋斗，把我们的足球产业打造成我们中原的一张文化名片。”

　　会议很短，只开了三十分钟。按照原来安排，要请与会人员吃饭，地点就在楼下集团内部的小餐厅。但是，六大新闻媒体的记者们急着写稿明天见报，纷纷要走，拦也拦不住，好像狗叼了骨头急着去啃。李丁送他们一个个上车，知道这是说废话的时候，不能够节约热情，就反复说“来日方长友情后补”。

　　何佳音和赵瑞丽一直陪着李丁送客，记者们走后，何佳音对李丁说：“李总，既然准备好了，记者们走了，剩下的都是咱们自己人，你是否和大家一起吃个便饭？”赵瑞丽悄悄向他点头暗示，李丁就对何佳音说：“我听你的。”

　　那天晚上的酒席散得很晚，主要内容是喝酒联络感情。李丁知道今天酒场自己是主角，原则上宁伤身体不伤感情。由于用的是小酒杯，李丁经常用舌头抵住杯口光举不喝，动作大喝得少。俗话说酒后吐真言，人在酒席上最容易原形毕露。两瓶白酒以后，有人就开始说车轱辘话，争着抢着和李丁套近乎，该说的不该说的全从嘴里往外冒，就像拉肚子。李丁回家以后把这些废话串联起来，他感到俱乐部目前的运营状况，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

　　他家的藤条床有弹性，他在床上睡不着翻烧饼，夫人林路也跟着余震。林路就说：“有压力？这可不像你。”又说：“我觉得挺好，东方不亮西方亮，正好集中释放一下你自己。”真是夫贵妻荣，男人一露脸，女人就高兴。李丁也不想说破这俗，就说：“别想那么严重，人家对咱不过是废物利用。算了，你睡吧，我去中厅抽支烟。”

　　为不影响夫人休息，他到中厅泡一壶毛尖茶，点一支烟，打开电视看日本的长篇连续剧《冷暖人间》。他非常喜欢这部电视剧，人物故事情节都不重要，吸引他的是由日本人普通生活细节结构出来的生存状态。但是，今晚却看不进去，满脑子都是足球的垃圾，思绪万千又杂乱无章。他需要彻底整理一下心绪，就把电视关了，只留下两只壁灯陪着他发呆……

　　第一章2.危险的是细节(3)

　　在此之前，李丁和足球的唯一联系，就是他看球。而且可以说，他是几十年的老球迷了。不过准确地说他是电视球迷，他从来不到现场看球。并不是他不喜欢看现场，因为现场太远，如果去看现场回回他得坐飞机，就他挣那点钱，绝对是不可能的。因为从开始看球，他就在电视上看世界杯和欧洲杯，还有意大利、英国、西班牙、德国和法国五大足球联赛。作为一个中国人，他不怎么关心中国足球，也算球迷中的另类。国内的中超和中甲联赛，他从来就没有关心过。他觉得看球纯粹是一种个人的爱好和自由，既然没有人逼他，他就有权力不看低俗的足球比赛。于是他看球就像他看书一样，比较喜欢经典著作。那是一种欣赏，那是一种享受。相比之下如果看中国足球和亚洲足球，他也曾经尝试过，结果越看心里越难过。特别是看国家队，由于立场鲜明、感情投入，经常会生气会失眠，真是吸烟有害健康，看国足有害生命。

　　李丁应该属于高级球迷，几十年看下来，可以说已经看得出神入化。他比较欣赏欧洲足球的理性和战术纪律，他更喜欢南美足球的狂放和个人表演。德国的团队侵略、意大利的钢铁防守、英格兰的激情、荷兰的进攻表演、法国人的浪漫、西班牙的细腻，结构出了欧洲足球的风格和画卷。球迷们人人都说巴西足球天下第一，他也承认巴西足球个人技术最好，全天下谁也比不了，但是他不喜欢巴西足球。他觉得巴西足球略显粗俗，没有文化的球痞子太多，虽然看着花哨和热闹，却一直经典不起来。他喜欢阿根廷足球，就像阿根廷的探戈一样迷人。在大牌球星中，他不喜欢贝利和罗纳尔多之流，他偏爱马拉多纳、巴乔、巴斯滕、齐达内这类球星。如果具体到每场足球比赛，他能够看懂双方的队形结构和战术意图，甚至什么时候应该换人、应该谁下谁上，他大都能够猜测出来。也就是说，他不仅能够看懂比赛，也能够看懂教练用兵。但是，他和大多数球迷不同，他不大看重胜负。他觉得胜负只是一个结果，他更看重过程。胜利虽然能够创造辉煌，失败也能够创造悲剧。世界杯决赛时候巴乔由于踢飞了点球，虽然意大利失败了，巴乔的痛苦和忧郁真正将比赛推向了高潮，悲剧的力量征服了全世界的球迷。结果人们记住的不是冠军巴西，而是巴乔酿造的悲剧。于是对于足球，李丁只是一个阅读者。他一直觉得足球就像长篇小说，篮球就像中篇小说，乒乓球就像短篇小说。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他看什么都是语言和叙述。虽然是球迷，他一直飘扬在阅读的形而上空间。现在不同了，冷不丁他要从事足球俱乐部的管理工作，就像收了线的风筝，他得面对足球现实。

　　第一章｜偶然00足球门由于李丁出身农村，别说从小踢过足球，他这辈子第一次看到足球，已经到他上中学的时候了。在山里小学的体育课上他曾经摸过篮球，还不是缝制的而是那种橡胶型的颗粒状的简易篮球。他记得整个小学时代，他们学校只有一个篮球，许多颗粒都磨光了，像脱了毛的猴屁股。这只篮球只在体育课上用，课外活动还不能够随便打。因为这只篮球是他们学校非常重要的固定资产。由于校园太小，他们学校也只栽了一个不规范的球篮。这只球篮还不是买的，是村里木匠和铁匠合作打造出来的。两个匠人因陋就简土法上马，先把一个铁圈儿固定在一块方方正正的木板上，再把这块木板钉在两根木杆子上，栽起来就做成了球篮。相对于规范的球篮，木匠和铁匠模仿的作品，只算是一种写意和传神。不过这次教育革命实践，大大增加了山里孩子们生活的内容。在李丁的童年记忆里，谁把篮球投进那个悬在半空的铁圈圈里，谁就成了英雄。还有一个美丽的动作，是带球投篮时候跨出的三大步。他小时候觉得，那是一个男人所有的潇洒。李丁为了勤学苦练这三大步，下了大工夫。那时候体育课时间太短，放学以后需要回家割草放牛，他不可能进行投球练习，也不能够在校园里练习，他就在田野里无球练习跨三大步。他跨着三大步去赶牛，他跨着三大步过小河滩，他跨着三大步揪树叶子。而对于足球，他是在体育课上从老师的嘴里知道的。老师说你们要好好学习发愤图强，如果将来能够考上县立中学，不但能够打篮球，而且还能踢足球。那时候对于一个农村孩子，这个“而且”只是一个美丽的传说。李丁曾经调动自己童年所有的智慧和想象，也想不到踢足球是一种什么状态。结果他担心的是，用脚踢球太费鞋子怎么办？而被踢的足球需要结实到什么程度？考上县立二中那年，在中学的大操场上，他终于第一次看到有人用脚踢球。他站在操场边上痴呆呆望着，眼睛像张开的嘴吃着看。那是学校的足球代表队在训练，参加代表队的学生一个个都穿着足球鞋，足球鞋上有钉子，把一只皮球踢得满天飞。可惜由于器材缺乏，学校规定普通学生不准动足球，上体育课只能够打篮球。这就是我们的足球基础，从一起步就违背了体育精神。大概因为老师不让动足球，他就特别渴望摸摸足球，亲自踢一脚尝尝。可是又害怕违反学校纪律，直到初中毕业也没有找到踢一下足球的机会。这一错过，一下错过了三十多年。一直等到他五十岁，何剑南才领着他第一次走进了真正的足球场，就像从梦境走进了现实。

　　第一章2.危险的是细节(4)

　　那是年初三月中旬，李丁陪着何剑南到开封视察新项目用地，下午返回中州时拐进了大河农庄足球训练基地。由于开封的项目用地比较理想，何总那天兴致很高。一到农庄何总就对农庄的经理说，我和李总先在院里走走，然后在这里吃晚饭，你们准备去吧。

　　这个大河农庄位于中州和开封两个城市中间，离开封稍近些，在*县境以内，正好坐落在历史上官渡之战的古战场上。十几年前这里不过是荒凉的沙滩和盐碱地，何剑南投资买下来七百亩，为足球俱乐部建造了训练基地，取名大河农庄。当时买这块地的时候，谁都不理解，*县人偷着笑，他们觉得从国外回来的何剑南上了当，把钱扔在了沙滩上。于是作为县里的大型引进项目，又算他们的政绩，就以很便宜的价格出让，和白送一样。谁料想十几年过去，这里绿树草坪，湖水荡漾，建设得像花园。这时候*县人每每提起，才觉得是自己上当受骗了。实际上谁也没有上谁的当，化腐朽为神奇，应该是双赢。只是中国人习惯纠缠，总是在吃亏和占便宜上咬住不放。

　　自从大河农庄建好以后，大河集团就把农庄当成自己的后花园，充分利用起来。一边用于足球俱乐部各个梯队的封闭训练基地，养了十几块草坪，成为中原的足球发展中心；一边稍加开发盖了客房和别墅，集团公司也在农庄开会和培训干部。何剑南在国外经商多年，生活品位很高，她就在农庄接待政府高级官员和老外。在农庄请客环境幽雅，酒席常常摆在湖边的草坪上，使人联想到欧洲富豪的花园。入席前可以先让客人湖边钓鱼，或者到农庄果园里摘法国草莓、美国樱桃、日本甜柿和新郑大枣，从春天到秋天各种季节水果都有，客人边摘边吃。酒席上呢，吃的是农庄地里种的各种蔬菜还有红薯和花生，还有自己养的土鸡，还有湖里养的鱼和虾，全是不用农药和化肥的绿色食品，就上升为一种很高的规格。所以，李丁陪着何总在农庄晚餐，在集团内部也是很高的一种待遇。

　　何剑南每每到大河农庄，总要在院内到处走走。这天下午他们两个在院内散步，从湖边出发，慢慢走过果园，悠闲地穿过了槐树林，正好看到一线队正在训练，就顺便拐进了足球草坪。刚刚走进绿茵场，李丁看到有个足球向着他迎面滚过来，他运足积蓄了几十年的力气和梦想，抡圆了腿脚，对着这个足球猛踢出去，结果把皮鞋和足球一块踢飞了，皮鞋比足球跑得远。

　　现在李丁反复回忆这个细节，才觉得这个细节意味深长。危险的是细节。生平第一次踢足球，就同时把足球和皮鞋踢飞出去，这个细节难道是偶然的吗？

　　人的命运在转折时候，常常是有先兆的，只是不易觉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