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石

　　采写：南都记者 黄嘉鑫 丰臻

　　摄影：南都记者 黎湛均

　　63岁的王石是个不一样的企业家。他登山，完成了攀登世界上七座最高峰和徒步到达南北两极点的“7+2”极限挑战；他玩赛艇，过去几年里在个人微博一直发布各种关于赛艇训练和比赛的消息，在英国剑桥大学求学期间，也在这里投入到这项历史悠久的运动中去。

　　今年9月的亚运会期间，在中国代表团斩金夺银的同时，王石当选亚洲赛艇联合会主席的消息，并未引起太大波澜。这却是一个关于中国体育体制改革的试探信号，一个体制外的民营企业家，杀入以往相对封闭的、只有体制内人士才能参与的领域。

　　12月20日，王石完成他履任亚赛联主席后第一次组阁，在广东肇庆四会市召开亚赛联执委会会议后，他接受了南都体育记者的独家专访，回顾了亚赛联主席竞选过程中一些精彩的故事，又谈及对中国金牌战略向全民运动健身转型的看法，并连用“不予置评”来回避万科可能介入中国足球投资的话题。

王石:推我选赛艇主席因反腐

　　关于竞选主席

　　“你知道为什么给我机会吗？很大一点是因为反腐。”

　　以民营企业家的身份代表中国竞选亚洲赛艇联合会主席，在外界看来是封闭的体制内领域对体制外人士的一次开放，在王石看来是中国体育体制一个改革信号。面对这样的历史契机，他在竞选中以18比7的绝对优势击败日本赛艇联合会主席大久保尚武，用他的话来说，是集“天时地利人和”，“历史选择了我”。

　　南都：今年9月当选亚赛联主席之前，你是中国赛艇联合会副主席，一个非体制内人士进入这个以往只有体制内人士可以参与的职务，国家体育总局是从什么时候开放态度的？

　　王石：我担任登山联合会副主席已经第13个年头了，之后也在航空滑翔等联合会担任过副主席。主席和副主席差别很大，比如登山联合会副主席一职，只是平时开年会才会邀请你出席，平时的决策等方面是没有关系的，更多是名誉方面。只是挂个头衔，从管理角度没有任何关系。但这次亚赛联主席是一把手，管理整个亚洲，而且和国际上的所有赛艇联合会衔接。

　　南都：以企业家身份代表中国出任洲际联合会主席，目前还不具有普遍性。如果这一任亚赛联主席获得成功，会不会在中国推动这种做法，将一些体育组织交由民间人士、真正的企业来运营？

　　王石：当时我接到(水上中心主任李全海)电话的时候，第一个反应是“改革”。中国寄希望于改革，从经济改革到社会改革，一定是一步步来的。第二，改革能够选中我，是对我的信任。第三，我一直都在推广赛艇运动，那当然最合适的人就是我。既然是改革，那它就不是一个个案。成不成功，都要往前推。我不成功不等于说改革就不往前走了，不可能的；也不能说我改革了才往前走，我没有那么重要。

　　(改革)最开始的时候，还是选择影响力不大、寻租空间不大的运动项目，换句话说，寻租空间不大，动别人的奶酪就不多，或者不动你的奶酪，甚至根本没有奶酪。这样你去做的话，就不会影响别人的利益。说到这里就会联想到足球，足球不要轻易动，它的奶酪太大了，是不是？

　　南都：这个事件是否意味着国内的一些机构已经意识到他们的局限性？

　　王石：你知道为什么给我机会吗？很大一点是因为反腐。反腐要求干部要廉洁，所以他们不能轻易出国，次数有限制。以前的联合会主席，某种方面来讲还是政府官员，因为我是民营企业家，反而不受限制。所以这个机会给了我，不是我选择历史，而是历史选择了我。

　　南都：回想竞选的过程，你之前也说过预想是险胜，没想到是大胜，是怎么做到的？

　　王石：当时中国方面也大概知道谁会支持我们，对手主要是日本。但计算下来，我们认为可以胜，但可能是险胜。

　　我的策略是不仅做支持我们这一方面的人的工作，也要做铁票支持日本方面的人的工作。不是希望他来投你，不是为了大比分获胜，我是假设自己当选再去示好——— 这是我的工作方式，不是说不选我，将来就势不两立。假如我当选了，也要继续合作，那你有什么建议？亚赛联旗下有6个联合会，没想到正是其中最铁票支持日本的一个会员，他有3票，最后时刻倒向我们。

　　没想到是最顽固的，最后会来谈条件，说如果我支持你，会怎么怎么样。恰好得出这个结论，最顽固说N O的，可能是最后说Y ES的。这是我做这个工作最大的感受，第一要示好，第二要允许坚决反对你的人一起来搞。戏剧性的过程，最后就像搞间谍工作一样，那边半夜打电话来，我们紧急开会到三点半，研究竞选演说讲什么。

　　南都：在你之前担任亚洲赛艇联合会主席的人是韦迪，你跟他、或者中国的业内人士有没有过交流？

　　王石：我觉得没有，意义也不大。我是做企业的，有宣传产品广告的经验，知道如何包装自己，包括准备个人形象的一个1分钟宣传片，还有小册子。在竞选场上，播放短片的时候不能干扰执委们的入场，因此短片只有影像没有声音。突然发现，大屏幕前站着几个日本人，最开始我以为他们是在欢迎他们的主席，后来有人告诉我，不是，他们是在有意识地挡屏幕。你就知道，它的杀伤力有多大，因为他们没有这个东西，只能是非常被动地防守。

　　另外我还有顾问团。我的顾问团团长就是纽约大学上海分校校长，美国是竞选文化最浓的，如何打广告，如何讲诉求，最后都是他在做工作。

　　关于赛艇推广

　　“比起足球，比起篮球，赛艇应该更适合中国人。”

　　推广赛艇运动，是王石竞选纲领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对他来说，拉赞助并非难事，可他不会“吃老本”，而是希望寻求新的挑战。而这个挑战的范例作用，对于中国体育从金牌体制向全民运动体制转变，将大有裨益。

　　南都：从9月底当选到现在第一次组阁，这接近三个月的时间里，你在这个位置做了些什么工作？

　　王石：就是和各方面沟通。对我很大的一方面来讲就是筹款，要找合适的合作伙伴，现在还在做功夫。这工作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挑战呢？如果吃老本，那是没本事的表现，要寻求新的资源。这个不是马上见效的。

　　南都：所以万科不会投入资金在赛艇运动里？

　　王石：我指的老本不只是万科，如果是万科投入就更没意思了。

　　南都：之前你是一个爱好者，如今成为一个管理者，对赛艇这项运动有没有重新的认识？

　　王石：参选之前就已经认识很深，有这样一个位置可以去推广，那是如虎添翼。有这个身份，就可以更好地去和中国的官员对话，你知道中国的官本位，你做得再好再出色，他也会认为“你不就是个企业家，不就是个商人吗？你说说，我就听听而已”。现在我是亚赛联主席，对我开展这方面的工作就更为有利。

　　南都：亚洲的赛艇发展远远跟不上欧美，你期待亚洲的赛艇能够在多久的时间内发展到理想状态？

　　王石：我在这方面没有更多期许。比如说中国的金牌体制，不会因为我是民营企业家介入，就把金牌体制取消了。国家这几年不是百分百在搞金牌体制，也想推广。要推动起来必须两种力量结合起来，金牌体制没有问题，我们可以在侧翼协助。民间力量发展起来了，专业运动员退役之后也有退路，而不用像柔道运动员卖烧烤、举重冠军(邹春兰)去当搓澡工。这样的事让人听了都觉得很凄惨。

　　南都：与普及率相比，在竞技上亚洲跟欧美的差距还没有那么大。

　　王石：不是。竞技差距非常大。毕竟和人种有关系。为什么现在有轻量级，轻量级就是为了亚洲人的体质设计的。现在也想在竞赛上有所推进，如果想让亚洲的水平往上靠近的话。但是更多的，目的是什么？金牌只是手段。真正目的只是让它成为生活的一个部分，让他强壮体魄，智力和体力的交融，让人生活得更美好。

　　南都：那你作为主席，是否更看重运动在亚洲的普及和推广？

　　王石：我觉得都很重要。中国普遍短跑爆发力不强，需不需要刘翔呢？那也很振奋国民，都很需要，只是扮演的角色不一样。我扮演的角色、我的长处是推广。国家专业的体制官员来做竞技成绩提升，我们只是怎么去协助做这个事情。

　　南都：你在自己微博里也谈到了日本的赛艇运动发展。他们也是从对金牌的追求转到了对运动的推广，在中国赛艇从金牌到全民健身，需要跨出哪一步？

　　王石：在亚洲日本赛艇运动比较普及，有两个因素。一个是经济因素。它一定是中产阶级以上，生活比较富裕的时候，这个赛艇运动比较适合。你看高尔夫球，什么时候都不可能普及。第二点是民族性格。亚洲生活富裕起来的不仅仅是日本，还有四小龙，为什么只是日本爱玩这个？跟民族性格有关。要讲这种集体的配合，集体的合作。

　　中国，你发现打整体配合有问题。成了是偶然，不成是更多，不能说是必然。反而是个人运动，非冲撞性，非肉体接触，个体的，你像小球、乒乓球、羽毛球，个别的网球，有时候排球，但只要是身体接触碰撞的整体配合，我们表现得不怎么样，最典型的是足球。赛艇它是讲配合的，比起足球，比起篮球，赛艇应该更适合中国人。它没有这种非常讲究肉体的硬碰硬，不像足球那么肉搏，更多讲整体配合，讲技巧。整体配合是中国人的弱点。我们个子不高，轻量级的正好适合亚洲人。

　　从企业文化上来讲，赛艇非常适合。从管理上来讲，赛艇太有特点了。真的是资源整合，赛艇这个运动太细微了，他是工业革命的成功，你差一点点都不行，非常非常清楚。为什么德国的赛艇划得好？英国人赛艇划得好。中国人搞现代企业管理，通过赛艇运动，是非常非常好的训练。所以我非常本能地去推广。今年举办第一期，在剑桥做企业家的深潜班，第一个是赛艇训练，第二个是语言提高，第三个才是资本主义的发展史、工业发展史、莎士比亚。最基本的是赛艇训练。

　　关于体育产业

　　“体育产品也是体育产业一部分。”

　　“体育产业”是2014年的关键词，但至今它依然模糊，王石表示他不能解答如何去投资的问题，但他认为市场已经就在那里，他举了个最简单的例子：“体育产品也是体育产业一部分。你知道吗，全世界的赛艇90%在中国生产。很多人说赛艇买不到啊，赛艇看不到啊，90%在中国生产，你怎么说买不到？那是扯淡的。”

　　南都：运动方式是否可以区分人的阶层了？财富可以决定一个人运动的方式。

　　王石：那一定是，那是毫无疑问的。你的收入能力当然决定你的生活方式。

　　南都：但赛艇在中国有很现实的问题，它没有这个城市环境，中产阶级也玩不到。

　　王石：它这个是水到渠成的问题。你说的很多理由，它到时候了就自然会成立的。它不到时候，你有一万个理由说它不行。中国的财富，人均的财富消费水平，到了这个时候了。尤其对于现在赛艇运动，突然感到柳暗花明。三个月前我不敢说这个话。很多时候说一个事，对方拒绝的时候，对方说很多个N O、N O、N O……最后一个N O，就是Y E S。再往下就是了。不要一开始看到说不行啊，不对啊，太麻烦了，水污染啊，管理多重门啊，要盖八个章啊，真要水到渠成了，一百个章都挡不住你。如果没到，一个章就把你挡在这儿。中国到了现在，没道理做不好了……你怎么能想到阿里巴巴这个IPO，一下子马云就成了首富了，原来都是李嘉诚长李嘉诚短的，你想到了吗？三个月前马云能不能上市都还有疑问呢。很多事是往前走啊。

　　南都：这个时间点你担任这个职务，你觉得大有可为？

　　王石：就给点存在主义，很简单，第一个就是不确定。这个有没有可能？那个有没有可能？一切皆有可能。但你不努力就不可能。更不要说，形势比人强。如果努力不努力都是这个结果，那么这个亚洲赛艇联合会主席我不会来参选，谁做都一样。一定是这样，大家都看得明白，张三做李四做都可以。正因为有不确定性，你做，你的价值在这里。你可以扮演推动的角色。不成呢？你努力了就行。

　　南都：你不认为我们城市的硬件条件对赛艇是一种障碍？

　　王石：恰恰相反。那不成理由的。当你没开展起来的时候，就喜欢找一些不成立的理由来解释。中国资源太好，和足球比起来，赛艇的条件太好了。你能说划龙舟没地方划吗？能划龙舟的地方就能划赛艇。

　　南都：今年中国强调体育产业概念，体育产业强调官方意志，也有民间意愿，但很多人对这四个字概念模糊不清。你怎么去解读？

　　王石：体育产品也是体育产业一部分。你知道吗，赛艇90%在中国生产。很多人说赛艇买不到啊，赛艇看不到啊，90%在中国生产，你怎么说买不到？那是扯淡的。你过去运动没开展起来，厂家做的全是国际市场。只要做起来，中国将来肯定是最大的一个消费赛艇的市场。你再多一些队伍参加，厂家是不是要把它的艇推到这儿来宣传？它就成了一个交易市场。赛艇运动机、赛艇服、赛艇桨，它一切的东西都会出来。

　　南都：但社会舆论说，国家有钱企业有钱，但不知道往哪儿投，怎么投体育产业？

　　王石：我不是从往哪儿投这个角度来讲。我的市场在这儿，至于你怎么投，我不给你解答这个。市场在这里，它有这个需求。我不是投资体育产业，我是就赛艇来说这个事。全世界90%的赛艇器材是在中国生产的，它产业本来就在，只是链条没跟国内连在一起，它连到国际上了。只是举这样的例子。你到国外看赛艇运动，它就是嘉年华，一系列帐篷里，各种厂家在宣传他自己的产品。你说你做哪个产品怎么投资，这不是我来解答的问题。我对这个也没兴趣，你得找风投来解答。

　　关于中国足球

　　“足球不大适合上市公司。”

　　对现今房产企业老板而言，足球是一个很难绕开的话题，但王石绕开了。“我对这方面不大敏感。本身我做的事情更多的不是机会主义行为，不是看风向和导向。”万科总部在深圳，曾有深圳球迷在微博上请求王石助力深圳职业足球，王石如今回应得干脆：“足球更适合私人老板，不适合上市公司。”

　　南都：所谓体育产业，那么多房地产老板投足球，怎么看这么一个可能在中国才有的特殊现象？

　　王石：我不予置评。

　　南都：你在微博上说，万科也搞足球，是企业内部文化建设范畴，足球是很重要的部分，但万科不投职业足球，水太深。如何理解水太深？

　　王石：我不予置评。足球的话题不谈，因为它水太深。

　　南都：有深圳球迷有很朴素的感情，在你微博里留言，他们觉得很多城市有大企业做足球，他们也需要自己的城市有这种英雄。

　　王石：他们的心理需求很正常，足球运动本身是人类喜欢的运动。很多运动是民族喜欢，但足球是全人类喜欢。为什么？因为它是人类厮杀的一种模拟。人类就是这样成长过来的，真正所谓的农业文明也才一万多年，更早之前野蛮人之间是非常野蛮的。虽然我们已经文明了，经历了一次大战、二次大战，但人的血液里面还有一种弑杀嗜血的潜意识的诉求，恰好足球运动给了这样一种诉求释放，它是一种全世界共通的，任何的诉求都需要得到释放。

　　南都：你对足球也有诉求？

　　王石：我踢足球踢到45岁，在场上扛不过年轻人了，跑不过，和他们一幢，我倒了，所以我知道你到了这个年纪，你不服不行。但我还是想体验足球场上那种拼杀，血脉贲张的那种感觉，所以我改吹裁判。我改吹裁判改吹到差不多53岁。我一直吹裁判，还是全场跑。你说足球，我热爱。我在中学就是校队的，坦率来讲是板凳队员，有人伤了，有人迟到了，我才上场，人一到我就被换下去，属于那种。当然我们学校是非常厉害的，代表省参加全国中学生比赛，但我是板凳。现在看足球我不喜欢看电视转播，一定在现场，跟电视是不一样的。在现场，真的是一种享受，太享受了。

　　南都：所以不介入足球就更加有充足的理由了？

　　王石：足球我是非常喜欢的，但你让我谈，为什么不介入足球，因为万科经营品牌，没有把体育作为一个品牌来做。足球更适合私人老板，它不大适合上市公司。你私人老板，自己的钱，玩票也好，投多少也好。我们先不说搞足球俱乐部是什么情况，不说水深水浅，你一议论这个好像在批评别人，显得你很清高一样。万科作为上市公司，它本身不大适合来搞足球队。我是说上市公司不适合搞足球。

　　南都：国务院把足球作为一个重点项目来抓。

　　王石：我对这方面不大敏感。本身我做的事情更多的不是机会主义行为，不是看风向和导向。至少万科提倡的东西，和提倡体育产业，提倡足球带动，它不矛盾。它不是冲突和矛盾关系。我对这个不大敏感。

　　南都：政策是重视，同时也强调希望体育产业更加市场化。

　　王石：如果说我对足球有什么意见，任何运动想要健康发展……中国俱乐部体制已经健全了，这是很重要的一步。这不像其它运动，赛艇还是体校和专业队。但从不健全来讲，还是管理体制，足协它跟职业俱乐部体制是不相配的，你再怎么重点抓，怎么抓呢，还要回到国家体制吗？商业化已经一半了，又要国家来抓，它可能会有问题的。我们这些小众项目相对容易，因为奶酪不大，动了谁的奶酪呢？那就先改小众项目。如果说一项运动靠某种意志就能推动起来，那早就回到计划体制了，那还搞改革开放，还搞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