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洛奇”熊朝忠:从日薪10元矿工到世界拳王

2012年11月30日12:52  南方网-南方周末

  一个曾经顽劣又饱受歧视的乡野小子用拳头赢得了尊敬,从矿工变成了世界拳王。像杰克·伦敦笔下饥饿的老拳手,熊朝忠[微博]也为他的“牛排”挥出了拳头。而多年后他发现:对手,不仅仅只在台上。

  中国目前约有两百名职业拳手,大多是希望以拳头改变命运的青年人。中国的普通观众仅仅只是图个热闹,连奥运会这样的业余比赛和职业拳击都分不清,更别说形成成熟的市场。

  熊朝忠出现了。在银光乱闪的海洋中,这个矮小的中国拳手向镜头挥着直拳,红色战袍上的金片被抖得闪闪发亮。人群欢呼起来。

  这是2012年11月24日的夜晚,昆明市体育馆——WBC(世界拳击理事会)迷你轻量级世界拳王金腰带的决胜地。

  他的对手、有“恶魔”之称的墨西哥拳王哈维尔·马丁内斯此时已经在台上凶猛地击打着双拳,一次次推高着现场的声音分贝。临近拳台时,熊朝忠却停了下来,聚光灯没料到这一变故,有那么几秒钟跟丢了这晚的主角。阴影里,熊朝忠用黑色拳套抵住额头,嘴里念念有词。

  两个洲际拳王就这样用截然相反的方式展示着勇气和力量,关于拳头的暴力美学也在这一刻被发挥至极致。尔后,熊朝忠站上拳台,一个多小时后,他战胜了对手,成为首个披上世界拳击金腰带的中国人。

  这是中国职业拳击的荣耀时刻,也是一段洛奇式的中国传奇。和那位银幕上的美国拳手一样,熊朝忠出身贫寒,没有出众的身体条件,在23岁之前从未接受过专业训练。他是农家子弟,初中过后就辍学,还当过矿工,几乎被生活胁迫着走上职业拳击的道路。

  熊朝忠也是在很久以后才发现,矿洞中和拳台上是如此相似。这个身高1米52,体重不足50公斤的苗族小子,每次需要像蚂蚁一样,把十倍于自己体重的矿石推出洞口,否则就会被简陋的矿车带进无尽的深渊。他始终没有太多选择,正如方寸绳圈之内,如果不能打倒,就只有被打倒。

  现在,这个曾经顽劣又饱受歧视的乡野小子用拳头赢得了尊敬。在披上金腰带的那一刻,他整个人被折射进一层金色的氤氲中。他用一串前手翻庆祝胜利,犹如二十年前那个在屋后香蕉地里翻滚的少年。像杰克·伦敦笔下饥饿的老拳手,熊朝忠也为他的“牛排”挥出了拳头。而对手,却不仅仅只在台上。

  矿洞、拳头、尊严

  一段450公里的长路连接了省会昆明和中越边境县城马关,在后者的最南端,一条名为“小白河”的水流穿沟过壑,切出了一道高山河谷。北边是熊朝忠的故乡岩腊脚村,南边就是越南。

  1982年,当熊朝忠降生在这里时,边境硝烟已经散去,但山村也从此滞留在时光里。“太穷了。”哥哥熊朝飞说,从他出生到现在,全家一直住在土坯房里,仅靠父亲熊万江来往中越两国贩卖牛只维持生计。但很快,越南人劫杀了父亲的合伙人并卷走了货款,“家里就彻底破产了。”熊朝忠回忆。

  因为贫困,唯一的出路读书反而最早被阻死。1999年,仅念了一年职高的熊朝忠退了学,他需要钱,而这个17岁少年,除了不足90斤的体重和微薄的力气,一无所有。

  马关是个矿区,贫瘠的土地底下几乎被掏空,但财富并没有因此惠及寻常百姓。长期的私采乱挖、垄断和缺乏管理,让矿工群体始终处于矿业生态链的最底层。

  和许多同龄人一样,熊朝忠也在这一年钻进了矿洞,一天工作10小时,10块。

  这是一个与光明隔绝的世界。矿山一座连着一座,布满了一人高的矿洞,工人们零防护地向前挖掘,宽度仅容一辆手推车通过。“把车推进去,再推出来,一刻也停不下。”熊朝忠的表哥王汗科这样讲述昔日的生活。

  熊朝忠和伙伴们如豚鼠般穿梭于地下,他手里的推车越加越重,最高峰曾达他体重的十倍。“必须扛住,不然车会把人反带到洞底压死。”熊朝忠说。死亡的气息近在咫尺,在中国,矿工是最危险的工种之一,即使经过多年的治理,百万吨煤炭死亡率仍为0.35,是美国的10倍。

  最大的死亡威胁来自塌方和落石,几块茶几大的石块就曾在熊朝忠面前掉下。一开始,年轻人们还会跑出矿洞,还会惊惶害怕,但后来就渐渐习惯了。当死亡的消息从其他矿洞传来时,熊朝忠的反应不比其他人激烈:“正常,就是这样的。”

  出洞后,熊朝忠和工友住在矿洞前用铁皮、石棉瓦和雨衣搭起的棚子里。熊朝忠快满20岁了,但媳妇还没影儿。他为个人的落后而感到羞愧,于是更加玩命地推车。少年的傲气驱散着宿命感,他坚信那个典型的山村青年式梦想——“搭个土房,娶个老婆”。

  经年累月的贫困让年迈的父母也成为矿工,他们跟着卡车“捡矿”。每当数十吨重的废矿从卡车上倾泻而下,人们如获至宝地扑向滚滚尘埃,用小锄头争夺碎矿。

  由于长期的高强度负荷,熊朝忠的肌肉膨胀起来,且永不知疲倦,但他实在太矮了,时常招来嘲笑,这激起了他的愤懑。哥哥熊朝飞时常接到告状——你的弟弟又打架了。哥哥去找他,却听到一个让他似懂非懂的回答:尊严。

  乡村梦想家

  由于长期的营养不良和过度劳作,熊朝忠的身高只停留在尴尬的1米52,甚至不如城里一个普通的小学生。然而,他拥有一身与此极不相称的力量。所有人都把他看作一个粗野的愣小子。

  小时候,熊朝忠就隐隐崇拜着表哥——陶卫忠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1991年考上云南公安高等专科。每一年春节回家,表哥就给村里的孩子教一点拳击,包括熊朝忠。

  熊朝忠简直着了迷。他浑身是劲,痴迷于力量,但不曾想过能以这样富含节律和美感的方式进行搏击。陶卫忠对表弟说:“知道泰森吗?他一场拳下来可以挣几千万美元。”

  熊朝忠惊得直吐舌头,“我原以为学拳能混个保安。”表哥笑了,叮嘱表弟要有耐心。2001年,陶卫忠顶着亲人的非议辞去了让人羡慕的警察,回村里种香蕉,熊朝忠成为首批雇员。

  在这个千年不变的边境山村里,陶卫忠充满个性。他有一个常人难以理解的梦想:培养一个世界金腰带,而且是在故乡的土地上。

  表哥回来的日子是熊朝忠最开心的时光,他和几个年轻人离开矿洞,在河滩边搭了个草棚当训练场。在表哥的影响下,熊朝忠已经喜欢上了拳击,他更希望以此改变命运,“泰森”则是偶像。

  纵使这个偶像早已劣迹斑斑,但由于信息闭塞,在这群年轻人眼中却自动过滤为一个手握力量权杖、点石成金的勇士。他们在墙上贴了泰森的海报,盯着他的姿势、眼神以及那金光闪闪的腰带。

  一个不走寻常路的前警察,带着一群野孩子终日舞拳弄脚,陶卫忠们自然成了乡村生存法则的挑战者,没有人看好他们。陶卫忠带领着弟子用木头、茅草在香蕉地里建起了一座更好的训练场和一间宿舍。陶卫忠搬来山上的石头,凿开两个洞,用木棒穿起来就成了杠铃,然后将仅有的钱用来买沙包、拳套和镜子。

  “我热爱拳击,但错过了最好的时光,”陶卫忠说,“他们却不同。”更出格的是,陶卫忠印了100份传单到县城招生,写着“招收学员征战世界拳击金腰带”。

  当人们终于费劲地弄清什么是“世界金腰带”时,奚落纷至沓来:那是国家的事,就凭你们几个?最后陶卫忠无功而返,他点点了人数,只有六个孩子愿意跟他,且都是熊家氏族的兄弟。

  “没关系,时间能证明一切。”陶卫忠安慰着弟子们。自此,在中越边境的山坳、密林和矿山里,都能见到这群卖力的年轻人。他们在朝阳中跑步,在田地间撒野,有时还模仿着录像带里的动作对打。熊朝忠是最刻苦的一个,他在烈日下沿着山坡冲刺,夜里则没命地捶着沙袋。

  边境上的马关一直是通往东南亚的要道,而那里则是全球黑拳最泛滥的地方。这是一项以残忍为乐且毫无道德准则的运动,地下拳手毫无尊严和生命保障地用血腥取悦观众,然后换取金钱。

  后来成为熊朝忠朋友的潘伟就是其中一名“越境拳手”。为了增加杀伤力,他在手掌上缠上纱布就击打树桩,甚至与同伴用钢条互抽双腿。两年后,当他带着近百万元回家时,他的两根肋骨已被踢断,右耳也被打裂,一名同伴则命丧他乡。

  陶卫忠坚决反对这种疯狂的做法。“他还有漫长的道路,拳击的含义也不仅仅是钱。”陶卫忠很快就发现了熊朝忠的天赋,虽然身高臂展欠佳,但胜在耐力和爆发力,以及那永不枯竭的战斗意志。练了两年多后,陶卫忠的香蕉园入不敷出,他带着熊朝忠到了文山市一家武校,想求一职位。

  这是熊朝忠人生的第一场比赛,对方教的是散打,拳脚并用,而他只会拳击。最后这个小个子竟然赢了,但纵使这样,武校也没给他们安排职位。

  最后的机会

  陶卫忠越来越难以为继了,他已经没有更多的钱和知识可给予越发猛进的熊朝忠。“也想过去省队,国家队,但人家不要。”熊朝忠打听过,体制内的拳击队招收学员都是从年龄小的开始培养,他已经23岁,什么队也不会收了。

  摆在熊朝忠面前的,只有职业拳击一条路,尽管在中国走上这条路的拳手比大熊猫还稀少。这源于职业拳击与业余拳击的分野,两者在赛制规则上多有不同,更在于职业拳手不能打业余拳赛,而业余拳击的最高赛事则是奥运会。在中国,这意味着不能争金夺银的职业拳击将得不到体制的支持。

  2006年,熊朝忠听说了昆明有家众威拳击俱乐部,他东拼西凑了1800元钱来到省城。在这里,他遇上了恩师刘刚。

  上世纪八十年代,刘刚是国家队拳击运动员。他拿过全国冠军,参加过巴塞罗那奥运会,还在澳大利亚打过职业比赛。在一场比赛中,刘刚重伤一名拳手头部,不久对方就在医院不治身亡。刘刚的照片登上了当地报纸的头版,几个月后,他顺利成为新移民。

  对手之死让刘刚赢得声誉,也背负阴影。2003年,他以另一种方式实施救赎——回国发展职业拳击。他卖掉国外房产,发愿:用十年时间培养一个世界拳王。

  当熊朝忠到来时,众威俱乐部已经走出了吴志宇、徐丛良、张喜燕等优秀的职业拳手。刘刚对熊朝忠的第一印象还是他的弱势:矮,甚至连正确的拳击站姿都不会。

  “他个子很小,一点也不起眼。”刘刚说,动作上也尽是野路子的痕迹。但他很快发现,这个小个子虽然老打不出动作,却很有劲,而且练得极其认真。

  对熊朝忠来说,这是他走出大山最后的机会。“如果不成,就只好回去挖矿了。”多年后,熊朝忠还这样调侃自己的命运。为了节省开支,他住在廉价的出租房里,提桶到公共卫生间洗澡,其他时间则全泡在拳馆里。

  远在大山里的家早已入不敷出。父亲和哥哥已不止一次叫他回家尽一个男人的责任。“种地、挖矿都成,但要给家里做贡献,”熊朝飞说,“哪怕几百几千块也够。”

  队内的排名赛一打,刘刚发现,熊朝忠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开始着力培养他。半年后,熊朝忠成为俱乐部签约拳手,正式迈出职业化之路。

  两年的专业训练后,熊朝忠迎来了他至今记忆犹新的第一场洲际拳王金腰带比赛。那是他第一场可以拿奖金的比赛,他提前告诉了家里,哥哥和弟弟兴奋不已,专程赶到比赛地四川泸州为他打气。

  比赛的前一天,两兄弟说要为他设计个新发型。三个农家青年在陌生的城市里转了一下午,才找到一家美发店。第二天,顶着黄色子弹头发型的熊朝忠站上了拳台。“其实我不想染头发的,”谈及往事,熊朝忠嘿嘿笑着,“只是想显得像那么回事儿。”从那之后,他的大赛发型一直是子弹头。

  那场比赛给他留下了太多回忆,2008年3月21日,他用2分28秒就“KO(击倒)”了小瞧他的泰国拳手龙猜·卡瑟,获得WBC蝇量级亚洲拳王金腰带,同时获得了第一笔奖金:3000元。熊朝忠一战成名,并赢得“小泰森”的称号。

  奖金,奖金

  此后四年间,熊朝忠先后击败了泰国、日本、韩国、菲律宾等国家的八名挑战者,捍卫了手中的亚洲拳王金腰带。

  但也并非总是胜利。2009年,日本拳王内藤大助邀请熊朝忠进行一场比赛。这并不是一场建立在尊重和平等基础上的赛事:当时的内藤状态下滑,只是希望找个年轻选手保住金腰带;此外熊朝忠和他相差两个级别,个头和臂展都明显处于劣势。

  熊朝忠决定应战,奖金自然是最大的诱惑。内藤是当时的WBC蝇量级世界拳王,也是日本的全民英雄。比赛当天,几乎所有的日本媒体齐集现场,有超过四分之一的日本人口观看了直播。

  赛场上,熊朝忠尽力了,显示出一个世界级选手应有的素质和能量。在比赛的下半段,他还将内藤的眉骨打出血和给予一次技术性击倒。最终,内藤以微弱的点数优势胜出,但日本拳王很惭愧,赛后不得不就他的狼狈向全体国民致歉。

  熊朝忠这场“失败的胜利”为他的处境带来质的飞跃——出场费涨到了两三万。“我竟能在昆明有吃有住,”他说,“太难以置信了。”随后,有人资助他到日本学习拳击,走在路上还被人认了出来。

  “他应该出去,待在国内很难提高。”师父刘刚说。在他的俱乐部里,很多拳手因为受不了漫长的训练和没有保障的未来而纷纷离开。“除非你成为超级明星,才有前途。”19岁的杨兴新说。他不久前拿到一条WBC亚洲次重量级青年金腰带,纵使这样,微薄的奖金也只够最保守的花销。

  据刘刚估计,中国目前约有两百名职业拳手,大多是希望以拳头改变命运的青年人。中国的普通观众仅仅是图个热闹,连奥运会这样的业余比赛和职业拳击都分不清,更别说形成成熟的市场。

  作为教练兼拳击经纪人,刘刚在国内能找到的同行寥寥可数。几乎没有赞助商愿意搭理这个毫无传统根基和观众基础的项目,即使有也是一些诸如地方骨科医院、白酒企业等单位。“基本是个亏本的行当。”刘刚说。

  这还是一条险礁潜藏的道路。2012年3月,熊朝忠争夺WBC世界银腰带,比赛打到第二回合时,他右手拇指关节骨折了。赛后医生检查,指关节已经全断了,人们根本不能相信他坚持打了十个回合,而且还取得胜利。换做一般选手,运动生涯就基本可以结束了。

  这是熊朝忠通往金腰带路上的最后一根硬骨头。他成为了媒体的宠儿,尤其是外国媒体,将其形容为中国新的体育英雄,“成就很可能与姚明、刘翔、李娜[微博]等传奇人物比肩”。

  决胜日

  2012年11月24日,昆明,熊朝忠的金腰带之战。他已经30岁了,这是一个运动员不得不向岁月低头的分水岭。赛前,外界预测,无论输赢,亚洲拳王可能要抵达终点了。

  但当晚,熊朝忠仍像当年那个不知疲倦的少年,恣意地将拳头发泄到对手身上。他的小腿肌肉如绳索般突起,扭腰,转肩,摆臂。第十二个回合的时候,他平地而起,全身的力量经由一块块训练有素的肌肉传导增幅,经由黑色拳套划出一道凶狠的曲线。

  全场的惊呼声伴着墨西哥人的牙套同时飞了出来。裁判暂停了比赛,马丁内斯在台上沮丧地摇晃着。事实上,从第四回合开始,熊朝忠就接管了比赛。他几记右手重拳打得马丁内斯的左眉开裂,疼痛让墨西哥人越来越没有章法。

  自感胜利已不可阻挡,熊朝忠在赛场上挥舞双臂,做出刺激对方的挑衅动作。观众们一起高喊“KO,KO”。

  马丁内斯重新戴上牙套,几个象征性的直拳后,全场比赛结束。他礼貌地拥抱了对手,然后离开,将拳台留给了新科拳王。

  师父刘刚最先冲进绳圈,将自己的爱徒架在脖子上举起来。音乐、掌声、欢呼,还有灯光和主持人,包围了熊朝忠,他是此刻的焦点。

  几乎不会有人在意,主席台的另一边,两位老人沉默以对。他们是熊朝忠的父母,离他们不远,是三十多名来自家乡的乡亲,他们身上苗族盛装和银饰在黑暗中发出光芒,臂弯中的孩子早已熟睡。旁边的人过来问时,父亲熊万江才笑着说:“大家高兴就好。”然后,笑容消失在皱纹里。

  台上的熊朝忠披上了金腰带,高举着双拳,对着主持人的话筒大声吼道:“冠军,还要更多的冠军!”现场再次闪耀和沸腾起来。

  此时,熊朝忠的启蒙者、表哥陶卫忠穿着表弟送的西服,抱着孩子离开。在现场维持治安的警察里,他偶遇了自己当年的同学,后者用力握着他的手说:“真想不到,你还能培养出一个世界冠军!”

    南方周末记者 雍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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