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红了

　　刚去哈萨克斯坦那半年，赵常玲感觉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什么都不懂，“跟个傻子似的”。外国人长得很奇怪，个子高，鼻子长。语言不通，只能比划，“你好”，“吃饭”。刚开始吃食堂，一点米饭都没有，全是土豆泥，要么是白水煮的牛肉羊肉，切成拳头大小，“吃得老恶心了”。

　　哈萨克斯坦运动员也不怎么和她们打交道，“交不了心”。头半年没网上，电话也打不通，每天结束训练，赵常玲和姚美丽就在宿舍里干坐着。赵常玲天天哭，晚上裹被子里哭。姚美丽在旁边看她哭，眼泪也快流出来。

　　和中国的人山人海比起来，这里鲜有轻量级的选手，赵常玲和姚美丽一去就是“一姐”。她们只能跟自己较劲，埋头苦练，一再强化自己的信念——“在国外训练，是个非常难得的机会”。其他，天天吃饭、睡觉、训练，没别的。

　　在中国训练，各种动作分解开，前蹲、后蹲、上拉、硬拉，练这块肌肉，练那块肌肉；哈萨克斯坦的作坊显然粗糙许多，上午抓挺，下午抓挺，整月整月都是抓挺，“枯燥得要命”。

　　“搞体育就像赌博，赌中了一本万利，赌不中输得精光。”这是赵常玲启蒙教练陈进的感悟。有时他也换一种温和的说法，“你没看《阿甘正传》嘛，人生就像巧克力，有些东西我也不知道结果。”

　　不同于被送出塞外的赵常玲，湖南把宝押在资质远高于赵常玲的王明娟身上。这位世界冠军始终离“大满贯”差一块奥运金牌。因为类似于莫慧玉的意外伤，她连续错失两届奥运。一次是2003年，扛上杠铃时，她看见自己左腿膝盖变成了一个大坑，凹下去，左腿髌骨下沿韧带拉断；一次是2008年初，她的脊椎错了出来，压得不能呼吸。

　　王明娟的奥运梦变成了一个死结。她不甘心放弃，又怕自己落空，怕教练们失望。她不知道怎么化解这个心结，“一直往死胡同里钻”。

　　种子选手王明娟在国内选拔游戏中经历各种曲折的这些年，在哈萨克斯坦，无名小卒赵常玲却成绩飙升。

　　2009年，16岁的赵常玲成为一匹杀出的黑马。她拿下世界举重锦标赛53公斤级冠军，“祖尔菲亚”这个名字瞬间火爆哈萨克斯坦。

　　祖尔菲亚，是赵常玲中文名字的哈萨克斯坦译本，直到5年后的今天，她还是很难用俄文完整拼写出这个名字，只能模仿着别人的发音。

　　获奖后，她在哈萨克斯坦分到一套大房子。经常有狂热的哈萨克斯坦粉丝和媒体拦路、爬车、围追堵截。突然“红了”，赵常玲反倒被吓了一跳。

　　这时，由于赵常玲的成绩终于达到标准——在全国比赛达前六名及以上，湖南方面开始对当年他们曾错失的慧眼和运气亡羊补牢。

　　2009年，已经代表哈萨克斯坦夺取世锦赛金牌的赵常玲，成为了湖南省举重队的一员——省举重中心在千里之外为她补办了入队手续。甚至有教练开始期待三年后她的回归，为湖南光耀门楣。

　　身在哈萨克斯坦的赵常玲也总想着回家，在这里的每一天都在扛，好在还有希望和梦想。慢慢的，她靠自学掌握了简单的日常用语，有时还能在当地的中国超市买到方便面。在那里，最多的娱乐方式是上网、聊QQ、睡觉和看书。她还是看不懂俄语，就在网页上浏览中国的《知音》杂志、看《王子变青蛙》一类的偶像剧。

　　2012年，五年合同就到期了。2011年7月7日，她在QQ上写道：“就忍受这一年了！”

　　对于参加2012年伦敦奥运，“我心里一直有这个底，那边人才太少……”2012年10月12日，赵常玲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在中国女子举坛上，湖南和湖北二省还在就选手参赛名额激烈地明争暗斗。北京队集训的湖南夺金种子王明娟已经27岁“高龄”，等不到下一届了。她每天都为这最后的机遇煎熬，“一会儿有希望，一会儿没希望，直到临上飞机的那一天，这才确定真是我王明娟去的”。

　　2012年7月24日，中国举重队赴伦敦奥运之前，领导为教练运动员们送行。在场一位体育记者听到有领导对贺益成表示祝贺：“老贺，看来你两个学生要拿金牌了。”

　　这两个学生，一个指中国的王明娟，另一个指代表哈萨克斯坦的赵常玲。

　　祖尔菲亚、赵常玲

　　当电视里的王明娟在湖南江永县委书记、县长、父亲母亲和乡亲们的热切注视下，无惊无险地摘取2012年伦敦奥运中国第二枚金牌的那一天，赵常玲在道县的爹娘搜遍了电视机所有频道也未能找见女儿的影踪。

　　最后，赵家人在网络上找到了文字直播。短短一行：哈萨克斯坦53公斤级选手祖尔菲亚以131公斤打破世界纪录，成为奥运史上最年轻的女子举重冠军。

　　赵常玲最大的竞争对手是中国湖南师姐李萍和湖北纪静。她败给过李萍，与纪静则“有得一拼”。李萍因伤未能参与奥运预选赛，而纪静由于卷入6年前一次兴奋剂事件，被要求“纯洁奥运”的体育总局拦下，这个参赛资格，最终落到了从未参加过任何国际比赛的湖北选手周俊身上。举重行内当时即有分析，这个决策无异于将金牌拱手出让。

　　当天，同一公斤级较量中，中国选手周俊扒拉几口方便面就上阵了。伦敦奥运后，在湖北省队，她对南方周末记者解释：那天来例假，肚子疼，又有腰伤，自己连平时成绩也没发挥出来。最终周俊三次抓举失败，零分告别伦敦奥运。

　　这个17岁的姑娘生在秭归山里，每天劈柴、剁草喂猪，有一次不小心把手指头肉削下来，掉到槽里就被猪吃了。练举重对她来说反倒是件轻松的事，在湖北队里她成绩中上，没想到奥运会这样火星撞地球般砸中她。

　　“既然这样安排，那我咬着牙，硬着头皮也得上，”从未参加过任何国际比赛的周俊回忆说。

　　她没有像获得56公斤级别银牌的吴景彪那样放声痛哭，“找谁哭去？”

　　2012年9月广西柳州举办的伦敦奥运会总结表彰大会上，国家体育总局摔举柔中心主任马文广把伦敦奥运总结为“一生中最难忘、最艰苦、最受折磨的”一届。

　　领奖台上，祖尔菲亚唱着哈萨克斯坦国歌，面对哈萨克斯坦国旗流下热泪；台下，她一口中文接受记者采访，说想到了过去的挫折和艰辛，所以哭了。

　　尽管在场的哈萨克斯坦人努力辩解祖尔菲亚其实是清代从中国北迁来哈的东干人，赵常玲含糊地回答着中国记者的追问。什么时候离开中国？不知道。家人在哪？家人在家。只有在问及最想吃哪种中国美食时，她给出了最清晰的回答：糍粑——这是一种湖南民间的传统食品。

　　哈萨克斯坦教练对赵常玲和姚美丽有一个要求：在国际赛场上，不允许与中国人有任何接触。姚美丽贯彻得更为彻底。2010年，姚美丽获得亚运会冠军时，曾以“马内扎”的名字做客中国媒体，她说，她只是小时候来过中国、会讲中文。

　　因为“祖尔菲亚”或者“赵常玲”的奥运夺金，“养狼计划”被提了出来。养狼计划源于乒乓球项目，2009年，中国乒协制定了一系列举措让更多教练和球员出国交流，或让外国选手到中国来训练，为自己培养对手，摆脱乒乓球项目一国独大的垄断危机。

　　实际上，赵常玲被输出哈萨克斯坦的时间，在“养狼计划”这个词被发明出来之前两年。

　　赛后，拿起在哈萨克斯坦买的iPhone4上网，赵常玲发现自己火了。“这事一点都不奇怪，就是很正常的交流、比赛、拿成绩。”

　　“祖尔菲亚”在哈萨克斯坦一场接一场的庆功宴上笑得很甜，但“赵常玲”却会忽然在8月8日发一条微博说：“不是一般的累，好想解脱……”

　　她的身份还是个问号。

　　离开中国那年她14岁，还没到办身份证的年纪，每年回国探亲，用的也是哈萨克斯坦护照。到底是哪国人？她不回答。

　　过去五年里，那些“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事儿，赵常玲都经历过了。她的QQ空间叫“体育伤痕累累”。眼下，哈萨克斯坦希望她留下，湖南希望她回来。双方在僵持。

　　终于拿到金牌了，面对何去何从的问题，赵常玲却说她“特别特别纠结”。

　　“很多人都问我这个问题，我只能回答不知道。我承受的苦，各方面承受得都挺多的。我现在只想心能稍微平静一下，然后再去考虑将来的事。”比起谈身份时的沉默，她更热衷将对话引向减肥和恋爱等议题。

　　她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我只想做一个普通人，轻松自由就好。如果可以选择，我想下辈子尝试另外一条路，反正不是举重。

　　而这些更像是姑娘家的小情小绪，关于这个19岁的姑娘接下来的路，别人早已替她铺好。2012年9月，在湖南永州，面对南方周末记者的询问，赵常玲的父母机械地重复着一句话：“我的女儿，听国家的安排。”这里的“国家”，当然指中国。

　　接班人、模糊的未来

　　9月底，赵常玲获准回国休假一个月。

　　在国庆节如愿带爸妈和弟弟游历了北京天安门后，10月初，她回到家乡永州，一位副市长和永州市体育局局长向她送去了鲜花，表达了因为她的身份问题而无法过于宣传的歉意。

　　其时全市正横幅高悬，热切响应永州市委市政府“关于号召全市人民向奥运冠军王明娟同志学习的决定”。只在永州体育馆门口，她看见她和王明娟并列的横幅和照片。“王明娟”的定语是“我市优秀运动员”，她的定语是“道县姑娘”。

　　参天的楼盘广告牌像惊叹号在众多地标处屹立，王明娟举着金牌的笑脸占去四分之一的篇幅。赵常玲在空敞的街上走着，没有人认得出她。

　　28岁的王明娟要退役了。现在，她在农村的父母终于可以考虑她的婚姻大事了，她还没谈过恋爱。

　　按湖南方面的构想，接替王明娟的理想人选是赵常玲。但为避免和实力更强的53公斤湖南师姐李萍竞争，赵常玲需要回国把体重降到48公斤级。

　　10月22日，在重获国籍的新闻爆出之前，赵常玲往湖南省举重中心报到。她热情拥抱了过去的教练周继红和挚友向艳梅——向在奥运参赛资格得而复失、被临时撤下，眼下她正在读一本书，《心态左右你的人生——心态是成功的神奇催化剂》，努力从失落中走出来。

　　同一天，赵在长沙市雨花公安分局办理了身份证。填资料、拍照只花了20分钟，尽管还需要20个工作日，但媒体已经宣布她重新成为了中国人。

　　之后，赵常玲第一次正面对媒体回答遮遮掩掩了五年的问题：“办好二代身份证，我就是完整的中国人了。”

　　她还想再参加一届奥运会，“为中国，为湖南，为永州”，但这位新科奥运冠军、荣归的湖南省举重队员，对未来命运的不确定甚至是害怕仍挥之不去，“又怕连下一届奥运的参赛资格都得不到”。

　　“中国人才济济，你懂的，”她对南方周末记者说，“田源就是一个例子。”

　　而这会儿，湖南省举重中心主任周均甫其实还不能确定，这位归来的前哈萨克斯坦举重冠军能不能代表湖南队参加比赛，“这个得听总局的”。对南方周末记者，他给出了这样一个模糊的答案。

　　在家乡永州，基层教练莫慧玉终于扬眉吐气。她对赵常玲说：你以后生的孩子要练举重，要交给我培训，基因绝对一流。

　　又是开学季，赵常玲的启蒙教练陈进又来到乡下，履行他一年一度的招生工作。伸胳膊，锁肩，立定跳远。

　　一番甄选后，他对活蹦乱跳的孩子们说：“你们想不想当奥运冠军？想，就跟我来。”

　　(按受访人要求，陈进为化名；南方周末实习生陈荷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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