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坤彧

　　听谢晖说话，有时候真是面红心跳。他批判一个人一件事，完全不留情面的。我拿着一支笔，几次三番犹犹豫豫地停下来，“这个可以写吗那个可以写吗”地问，“写，照我说的写，怕什么？”他满不在乎。

　　我们的摄影记者拍完照片坐下来，当时正聊到他做股东的健身房。他得意地说起最近新签了吴尊做形象代言人，我问，“吴尊是谁？”摄影小姑娘立刻做了回答，并随口加了句评价，“就是长得太漂亮了。”谢晖一听便冲她开火：“这就是典型的中国人的思维，什么叫太漂亮了？中国人的妒忌心理就是这样的，非要把人家往下拉，拉到和自己平等的位置……”他倒不是故意针对谁，可是人家小姑娘多少有点尴尬。

　　谢晖的愤青，原本已经领略，这次更表露无遗。说到激动处，拿起自己那只厚重的JPG皮夹“啪”地往桌子上砸下来，震得旁边一套下午茶的茶具“锵锵哐哐”地响。我当时正俯身在台面上记得全情投入，不禁惊叫一声，他轻声说句抱歉。

　　采访谢晖真是最自由无拘束的经历，可以百无禁忌地提问，不管脑子里的念头怎样天马行空，他总能接得上。

　　如果不是他放在桌上的手机每隔20分钟震动一次，提醒我他作为一个公众人物的特殊身份，真是要忽略他从繁忙的日程里省出那么宝贵的两小时来接受采访的事实，而把他当成生活中一个电话就能召唤来海阔天空劈情操的朋友了。

　　他说《费城故事》的时候，连问两遍“看过吗，看过吗？”急切寻找着共鸣。又讲到某处，讲着讲着突然没声音了，眼睛溜到邻桌的汉堡上，“好想吃啊，”随即猛地摇头，“不能吃不能吃。”谢晖说话的时候我留心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有种和年龄不相符的东西，让我想起他很喜欢的乐队Blur里的吉他手Graham Coxon，看到这样的眼睛，眼前会立刻出现婴儿洗完澡以后浑身扑了爽身粉的样子。

　　编辑嘱我第二次约谈谢晖的时候，心里有过片刻迟疑，因为担心一个退役球员的影响力。但我又很清楚，这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声音，用一个乐评人的话说就是，“一个不会因为吃饱了马上睡去的人的声音。”这样的声音，无论何时都值得倾听。

　　奥运足球算个屁

　　东方体育：对中国足球前段时间的扫黑行动，尤其对一些偶像的倒掉怎么看？

　　谢晖：我为自己两个曾经的同行不幸被牵涉进其中感到悲哀，但是偶像本来就是被夸大的，你们所看到的就是人的一面，它很窄，一个所谓的偶像会在生活中做很多让膜拜他的人失望的事情。而且换个角度来看，偶像被树立起来就是等待着有一天被打倒的。现在我们这个社会，谁都可以在一夜之间成为偶像，选秀的泛滥也是一种悲哀。虽然外国也有选秀，但是那些在选秀中脱颖而出的人不会享受在中国这样的社会地位。苏珊大妈的确是红了，但是她并不会像中国的选秀明星一样被捧到那样的高度，成为这个社会高端阶层中的一分子。我觉得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是这个社会缺失一种信仰，缺乏对价值的明判。

　　东方体育：什么是真正的价值？

　　谢晖：有的人觉得挣很多钱就体现出自己的价值，有的人觉得自己会弹一曲肖邦也是有价值的。而中国的足球圈子，就体现出一种极端的价值观。为什么要高薪聘请老布带国奥队，为了一个奥运会预选赛搞得这样兴师动众？这就是一些人的乌纱帽在作怪。我这个话说过很多遍了，但是我还要再说一遍，我坚决反对奥运足球高于世界杯，奥运金牌体制应该和足球无关，奥运足球算个屁。在德国，根本就没有国奥队这一说，你去跟人家说奥林匹克队，谁知道你在说什么，他们只有像U21和U19这样的青年队。

　　东方体育：你对这届国奥冲进伦敦奥运会抱希望吗？

　　谢晖：如果徐根宝的国奥队选材是千里挑一，我们那届国奥选材算是百里挑一，这届国奥就是十里挑一。现在中国足球最大的问题在于没有人踢球，说一个很吓人的数字，全国目前只有一万名注册球员。我看到一个统计数字，40%的青少年不是近视就是体重超标，而中国的教育体制又完全和体育处于对立关系。其实体育就是最好的教育，足球尤其是所有体育运动的精华。任何人生中所需要的东西，都可以在足球里找到，我可以自豪地说，没有一个项目比足球更能体现人的精神。看看人家国外，意大利到了16岁没踢过球的人很少，而他们就这样了还在检讨，说这些年足球被国内糟糕的政治经济环境给拖垮了。

　　我们活在一个悲惨世界

　　东方体育：你对中国足球的现状很绝望……

　　谢晖：这个圈子让我感到沮丧，我眼睛睁开，看到国内足球的一切都是扭曲的。我以为自己可以正经介绍一些外国球员来国内踢球，但是什么试训，都是假的。处处都要靠给俱乐部老板塞钱、请吃饭来疏通，这些事情我不会做。但是可惜，这又是一个只讲关系的社会。那些看试训的人自以为专业，最多只知道看看一个球员跑得快不快，身体壮不壮。不要以为搞一辈子足球就是专家，我唾弃这些人，老一辈的教练所传授的一切都是错的。

　　东方体育：你这么说是有所指吗？

　　谢晖：我说的话包括所有人，注意，是所有没有出去学习过的人，球员都是被这些人废掉了。不是说你搞足球时间长，就一定懂得多。所有和中国这些足球俱乐部有关的一切都是错的，从训练到处理与媒体关系到其他一切，统统是错的。而且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从训练第一分钟到最后一分钟，他们错在了哪里。但是看清楚问题实质的人实在太少了，大多数的人仍然处于懵懂的阶段，浑浑噩噩地不理会自己所处的大环境。有时候想想，我们是活在一个怎样的悲惨世界里啊！

　　东方体育：你说过自己时常出国学习先进的足球理念，既然早就绝望了，为什么还要学习？

　　谢晖：我在这几年里接触了西格诺里和孔蒂这些昔日的优秀球员，从他们身上学到了很多。我年底(2010年底)还要去罗马(注：因为具体操作流程复杂，谢晖直到这个星期才成行)，介绍一个国青队的小球员去罗马队试训，希望能留下来。我们挑了很多人，但是中国现在实在是没有人，所以最后只挑中这一个，他是国青队的队长。如果他可以留下来，那将是一次全新的试验，和健力宝模式是完全不同的。

　　东方体育：不同在哪里？

　　谢晖：健力宝是完全的圈养模式，那些球员在巴西呆了五年，回来会说几句葡萄牙语？他们的葡萄牙语肯定没有我的德语说得好。不过是在人家的场地上训练，偶尔和当地球队踢几场友谊赛而已。我在德国的时候，是被抛进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全靠自己打拼的，是真正的适者生存，这才叫留洋。现在成天价这个留洋那个留洋，留的什么洋？现在留洋的人哪个能打上比赛的？和范志毅、杨晨、孙继海还有我那会儿能比吗？真是一批不如一批。

　　过多的欲望是一种绝症

　　东方体育：中国足球是否还有变好的那一天？

　　谢晖：徐根宝对我说过，他说“谢晖啊，你一会开饭店，一会又是健身房，为什么不专心搞足球呢？”我想将来等到整个体系介入以后，足球的环境是会转好的吧，到那时我或许可以确定把整个身心投进足球中去。而现在全心全意搞足球纯属浪费时间和精力，所以我只在周围逛来逛去，大部分时间处于观望状态。

　　东方体育：我突然想到一句话，“热情是一种令人盲目的不幸。”

　　谢晖：但是，每个人的生命里还是应该有这样的一件事，让自己一想起来浑身的汗毛都会竖起来，哪怕明明知道付出是没有回报的。

　　东方体育：你的汗毛啥时候竖过？

　　谢晖：代表国家队比赛的时候，想着有十亿人看着你，还有什么是不能牺牲的？我很痛恨许多国人的所作所为，但是我爱自己的祖国，我不能理解怎么有人可以穿着国家队的队服出卖自己的灵魂。你对自己国家的感情，当你在国外的时候最深刻。我在德国的时候，很多人并不是当着你的面表现出种族歧视的思想，但是你可以从和他们的谈话之间感受到那种不平等。很多人问过我，“中国人都像你这么高吗？”我当时就想，中国人什么时候才能真的脱掉东亚病夫的帽子，难道还真指望靠奥运金牌和李小龙吗？

　　东方体育：过多的希望有时候也是一种绝症，不如不希望。

　　谢晖：中文是最难以说服人的一种语言，因为一个词往往包含太多的意思。比如“浪漫”，绝大多数中国人以为这个词是只存在于爱情词典里的，但是在西方就很清楚，浪漫还是一种主义，一种思潮。浪漫主义，是一种在文学和艺术上掀起的运动。浪漫是一种精神，反映出一个人的人生哲学。我最近在研究中英文之间的差别，发觉很有意思。“ambition”，在英文里面就是一个词，但是翻成中文，你说是“野心”呢还是“雄心”呢？可见，中文是很有迷惑性的。同样的，请问谁能给我一个“希望”的真正定义？“希望”可以被理解成“憧憬”，也可以被理解成“欲望”。过多的欲望是一种绝症，而我对中国足球的未来所怀有的情绪更像是一种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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