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擂台赛征文》 相伴棋圣三家灯火
1986年擂台赛蛇口之战 研究室画面《我与中日围棋擂台赛征文》——相伴棋圣三家灯火
作者：余昌民
提前贴出两帧照片，免得全文尾重头轻。
第一局邵震中失守。裁判席左起余昌力、陈雅华、景晓东。（蛇口海上世界船长室／1986.6.29）
隔日再战，曹大元不敌，成全了小林觉三连胜。（蛇口海上世界船长室／1986.7.1）
翻译赵春贵向藤泽秀行解释孩子们想成为伟大棋手的“心愿”。藤泽身边是我，我的前方是滟儿。（蛇口育才小学围棋教室／1986.6.28）
小林觉当年27岁，文静和气。他趁闲与滟儿玩五子连珠。右立者是潋儿。（海上世界比赛休息室／1986.6）相伴棋圣三家灯火
第二届中日围棋擂台赛蛇口一役的回忆
藤泽秀行：日本棋圣战冠军六连霸，获日本名誉棋圣称号（1981）
聂 卫平：获中国棋圣称号（1988）
小林 觉：日本棋圣战冠军（1995）
无知者胆大
假若我多一点官府的常识，事先知道申办一次国际比赛有多么繁琐，我可能就没有勇气把中日围棋擂台赛的战火引到深圳蛇口来了。
挟成功承办第七届新体育杯围棋赛（1985）的余勇，我又瞄准了如火如荼的中日围棋擂台赛，中方团长郝克强欣然同意，一九八六年六月，第二届中日围棋擂台赛狙击日本名将小林觉八段的战役在蛇口一艘退役巨轮“海上世界”上打响。
郝团长寻思着经济特区特事特办，实际上我这头是一头雾水，等到国家体委行文下来，广东省体委、深圳市体委乃至市府办公厅方才知道，日本棋圣要来，“聂旋风”要来，日本、港澳记者要来，连香港新华社巨头都要来，当局连怪罪我都顾不上，就忙着调遣人马、强化安保，仓促上阵了。
战云在西部渔村密集
中日围棋以传统擂台形式展开抗争的时候，以木谷弟子为主力的日本“超一流棋手”还属于令人生畏的“超人类”，然而去年的首届比赛却以江铸久五连胜掀起高潮，以聂卫平独擒小林光一、加藤正夫、藤泽秀行漂亮谢幕，令事前口出大言的这三颗巨星削发谢罪，聂卫平的名字于是与旋风连在了一起。本届擂台赛日本方调整阵容，布下小林觉在中途堵截，搬来大竹英雄在大营坐帐。大竹扬言他不过做做“执鞭子的人”（自己无需上场），聂卫平和他的伙伴们则调门稍低：要争取“请出大竹来”。
此番藤泽秀行挟来的是一支底气甚足的哀兵。小林觉此前战胜了钱宇平，这回邵震中、曹大元在蛇口设伏，胜负难料。
蛇口这昔日渔村连空气里都弥漫着大事将临的气氛。《蛇口通讯报》辟出专版擂鼓造势，漫画“中日双方名将谱”很是抢眼，善咏的总编张梦飞更作了一首《中日围棋擂台赛鏖战海上世界感怀》：
去岁凭谁夺擂主，于今“海上”筑高台。
运筹胸中知变幻，纵横腕底走风雷。
棋运应随国运盛，心花敢逐浪花栽？
莫道纹枰天地小，共对烟波向未来。
蛇口区管理局（政府）、招商局（香港国企）、海上世界公司、西南餐厅、龙环饮料公司、新利美领带公司、购物中心、育才学校……都需要我一一斡旋，这是大赛组委会秘书长的职责。有这么多援手，再大的“轿子”也不觉得沉。
旅行社把藤泽先生弄丢了
汲取去年欲速不达的教训，这一回老郝一行飞抵广州，转乘火车来深圳，我去站台上迎接，郝团长身后有攻擂选手邵震中（七段）、曹大元（九段），督阵军师聂卫平、马晓春，名宿华以刚、沈果孙，外加记者陈铮、刘思明，好一个豪华阵容！尤其是给我们捎来一副大棋盘（我们原有的被沙头角文化馆借去未还），太难为了，老郝打趣道：“是聂、马扛来的，可不是凡品哦！”
次日，我一人前往香港启德机场去迎接藤泽秀行和小林觉。出口处人流如潮，波波相连，我一眼认出藤泽先生，疾步迎上前去，向藤泽、小林说明来意，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几家记者把我们簇拥到了一个房间，原来照例要搞一个新闻发布，对着录音机藤泽先生呜噜呜噜说了一通，我没想到日本老人的个性语言那么含糊难懂，除了“中国军团”，我几乎什么也没听清。
藤泽秀行是日本棋坛的奇才，棋圣战夺冠六连霸，一九七七年获颁（终身）名誉棋圣称号。他爱护、提携中国围棋的后起之秀，是推动中日围棋交流的大功臣。他以围棋为生命，接连而来的胃癌、淋巴癌都没能把他击倒。这次出征他61岁，脸色腊黄，倍显清癯，西服在体外晃荡着，裤带似乎在没有腰的部位胡乱地束着，简直是被小林觉和一位随行的记者搀扶着出来。我心里暗想，这位棋盘上的斗士恐怕是最后的征尘了……
乘车、登舟，一小时后抵达蛇口港，免签放行……晚上接到一家香港旅行社气急败坏的电话（原来日本棋手出国比赛都会委托旅行社安排住行）：他们按预定计划接机，意外地把藤泽先生一行给弄丢了……
藤泽在小棋手环绕下笑逐颜开
开幕式的上午充分放松，就像暴风雨前片刻的静谧。藤泽秀行、小林觉和我们的国手们来到育才小学围棋教室参观。
妻是育才小学的数学老师，爱好与热情促使她义务地挑起了课余教孩子们下围棋的担子，一挑就近二十年。每年的寒暑假不是集训就是出外比赛，赢回来的奖杯、奖牌多得数不清。她为孩子抹眼泪，给他们洗澡……他们即使后来上了清华北大、留学国外，永远都有围棋相伴，也时时记得母亲般抚育过他们的陈老师。
围棋教室装扮得喜气洋洋，黑板上画着孩子们一个个的心愿，稚拙的大字写着：“藤泽爷爷，聂叔叔，看见你们真高兴！”看着这么多叽叽喳喳的围棋儿童，藤泽棋圣心情好极了，他抓起毛笔，用干涩的笔法题写了“膝锥之志”四个大字，勉励小棋手们刻苦用功。对于教孩子围棋的陈雅华老师，藤泽表现出明显的好感和关注，他说回日本以后会给她寄来他自己撰写的围棋著作。
与藤泽先生分别一个月后，一包精美的围棋书寄到了蛇口，有《我将这样下》、《秀行创作死活问题杰作集》等，每种书的扉页都有藤泽棋圣枯笔书写的题铭，更有盒装的大开本《飞天谱》，黑白两册，典雅华贵，乃藤泽先生毕生名局之大成，扉页“秀行”手书：“赠陈雅华殿”，钤“名誉棋圣”印。这些都成了我们家永远珍藏的宝物。
雅华上完自己的课教孩子们下围棋，十多年心血，使围棋成为了育才小学的骄傲。这种奉献是没考虑过回报的。（最前的女孩是滟儿／80年代）
藤泽棋圣许诺的围棋书寄来了，每一本的扉页上都留下了他的境界、寄语与签名。（1986）
拥有一部《飞天谱》是每一位职业棋士的梦想。
开幕式上，余滟和汪澜给双方团长献花。右起：小林觉、藤泽秀行、郝克强、聂卫平、马晓春、曹大元、邵震中。（蛇口海上世界／1986.6.28）
研究室里，棋手们密切关注着棋局的形势。左起：聂卫平、藤泽秀行、曹大元、我。（蛇口海上世界／1986.6.29）
在藤泽秀行的船舱里，小林觉授我三子——也是一盘没有下完的棋。（蛇口海上世界／1986.6.30）
聂卫平对我一家人的车轮战，结果我们全军覆没。从小到大：滟儿、潋儿、昌力、雅华和我。（蛇口海上世界／1986.7.1）我开了老聂一个玩笑
擂台赛的开幕式在下午四点钟举行，明华号邮轮不算大的舞厅里光华璀璨，名流云集。为了主持今天的仪式，我事前下足了功夫，我又有临场不乱的特点，因而对轻松简捷的效果满怀信心。
主客双方站列在台前接受观众的致意，在乐曲声中女童余滟、男童汪澜给日、中两位团长献花。与我同一部门、日语专业的的赵春贵传译着需要说明的的种种内容。
我开始逐一介绍台上的贵宾，先日方后中方，按重要度递增的顺序。说到邵震中：“他的第一个围棋老师是一个剃头师傅。”一句话引起全场会心的笑声。“少先队员曹大元进了少年宫，起先选择是舞蹈班。”我顿一顿说，“好险哪，差一点中国多了一个舞蹈家，少了一个围棋九段！”话音刚落，掌声跟着笑声响起来。
老聂——就是鞍前马后被大家唤作聂老（他才三十四岁）的围棋英雄聂卫平，当他和弟弟聂继波并肩参加儿童赛的时候，我就记住了这个名字。去黑龙江插队以后他常常溜回北京找国手磨枪，后来进国家集训队，和常振明（我启蒙的围棋弟子）居于一室。随后他便拥有问鼎全国比赛的实力了。一九七七年在武汉璇宫饭店他执白战胜桥本宇太郎那盘棋，我不仅在场，晚上还在汉口体育馆担任他大盘讲解的助手，不过他是不会记得了。
老聂不是富有幽默感的性格，可是在日本东京王子饭店的中日围棋擂台赛开幕式上，当伊田纪基回答记者：“六连胜？嘿嘿，我嘛，就来个三连胜吧！”形单影只的老聂居然沉静地表示：“我们的目标是每个人只赢一盘棋。”这句话在场的人好一会儿才回过味儿来。
根据我掌握的情报，我在介绍聂卫平的末了又添了一句：“他还是一个出色的足球观众和蹩脚的足球守门员。”全场哄然大笑。
散场了，老聂在人流中叫住我：“老余，我足球踢得不错呐！”
藤泽说：觉君，跟余先生下一盘！
小林觉战胜邵震中那一天夜里，藤泽先生病了。看他浑身发颤、痛苦难支的的样子，我急坏了，他不愿意去医院，医院只好派医生上船给他做检查。医生做了一些处置，藤泽渐渐平静下来，医生估计是酒精反应——是酒喝多了呢，还是酒瘾发了呢？现在我也糊涂了。尽管大病初愈，杯中物仍是他一日不可或缺的必需品，我们还准备了他喜欢的威士忌。夜深了，医院又派了一位推拿医师来“安抚”他，藤泽看起来很受用的样子。医生告辞的时候藤泽掏出了几万日元小费给他，医生笑了笑谢绝了。
第二天是休息日，小林觉哪儿也没去，就在藤泽的房间里乖乖地待着。藤泽精神好多了，跟我聊了一会儿，对小林喊道：“萨托鲁昆（觉君），跟余先生下一盘！”小林笑了，我们随随便便地在另一张床上铺开棋盘，让我三子下了起来，藤泽仰起下巴远远地瞅了几眼，说：“嗯，还不错，县代表（的水平）！”“县代表”就是地方高手的意思，我是业余5段，所去不远矣！
很可惜那盘棋没下完。
一家五口大战聂旋风
比赛进行的时候聂卫平在研究室里审度形势、迷中寻径，其他时间大都缩在船舱里，在一箱啤酒陪伴下尽享足球世界杯。那时内地电视转播世界杯赛事还十分有限，在这里四个香港电视台的转播彼落此起，异彩纷呈，正投老聂的心意。
当棋局——尤其是败局——进入尾声的时候，悬念已去，棋手、棋迷、记者们纷纷开始捉对厮杀，前一天马晓春便是拉我“表演”了半盘让四子的盲棋（盲棋仅限前50手。见另文《晓春故事》）。
这天老聂兴致不错，对我说：“老余，我和你们全家下车轮战吧！”我一听心中大喜，连忙准备战场，船长室外的会议室里五盘棋一字排开，我们夫妻儿女加上弟弟，从让四子到让十三子，来了一场围剿聂旋风的大战。其实说“围剿”自是笑话，他那样的高人和我们不是一个维度，即使让子棋也何其朴实无华，你压他便长，连扳也不扳。可是好景不长，过一会儿他就进到你的范围里，巧取豪夺，你的厚势一变而成为猎物，就像眼看着一座建筑坍落那样，无法扭转失败的命运。
旋风之下落叶纷飞，我们一个个败下阵来，输了棋还那么开心。
好对手和笨礼物
围棋比赛，尤其是高级别的国际比赛，其组织工作的繁复是可想而知的。尽管这样，我还是见缝插针下了一些棋，真是“爱它没商量”。
围棋那“木野狐”（中国古代对围棋的雅称）魅力四射，不管什么“段位”都自得其乐，兴味无穷。与大师的对局是不对等的对局——心理不对等，棋力更不对等；可是势均力敌的棋迷之间就不同了，那布算、揣摩、躲闪之功、封喉之剑，妙处难与君说。
团长郝克强、记者刘思明（当今的国家棋牌中心主任）有很多机会浸泡在棋里，加上生性颖慧，也炼出了一副好身手，我与他们手谈，每每弈出好胜负，加之他们比我熟练，我比他们细腻，输赢都很痛快。从那以后，我每次进京，只要给思明打电话，他一定带着棋具来我的下榻处，过上几盘棋瘾，有时也拉着我去朋友的公司或某处俱乐部欢会围棋同好。
曹大元失守以后，落幕的时候到了，我又在琢磨给大家送什么礼物。那年代我所得到的支持，便利是可以的，现金却是没有的。我从购物中心筹集了小电器、化妆品之类，赠送给北京来的客人；藤泽与小林怎么办，正为难间，铁杆儿棋迷刘恩恕自告奋勇从他管理的商店里选出两件瓷塑作品：寿星孝敬藤泽棋圣，观音奉送小林觉，象征吉祥多福，还算拿得出手。临别时看见他俩除了行李还多了这两件不小的物品，心中生出几分歉意。
余音
与三位棋圣（理由如后）的短暂周旋就这么结束了。
一个月以后，藤泽先生寄赠的围棋书籍收到了；五年以后，像沙漠红柳那样惊人顽强的藤泽秀行（66岁）夺得了日本王座战的冠军，次年又成功卫冕；如今他已是八十三岁高龄了。小林觉这颗明星冉冉上升，获取桂冠无算，尤其是于一九九五年摘取了日本棋圣战冠军。而聂卫平因在多届中日围棋擂台赛中厥功至伟，一九八八年被国家体委、中国围棋协会授予中国棋圣称号。
二〇〇〇年，平和温雅的小林觉把酒杯扔在了柳时熏七段的脸上，被日本棋院判以停赛一年的处罚，近来解密说，是因为语涉聂卫平之子孔令文的缘故。孔令文（原名聂云骢）自小随母亲在日本发展，已成长为职业棋士，二〇〇三年与小林觉的爱女小林清芽喜结连理，如今小林觉与聂卫平已经一个是外公，一个是爷爷了。天下之事，无奇不有，人间戏剧，皆由缘出。
当年在蛇口，中国一方是败了，但围棋本身不会败，有输家就有赢家，畏途同时也是福地，更何况围棋“理参河洛，体用阴阳”，以中和为神髓，站高了看，不就是演绎智力与意志的游戏么？
滟儿献花的另一个瞬间。（蛇口海上世界／1986.6.28）
远处的我请藤泽先生致辞。右边是译员赵春贵。（蛇口海上世界／1986.6.28）
藤泽的病好了，我们也更接近了。（蛇口海上世界／1986.6.30）
我们四人拍了一张纪念照。（蛇口海上世界／1986.6.30）原文载于余昌民新浪博客，作者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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