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人物周刊:百年清源 围棋信仰与国族之间

2014年07月21日14:22  南方人物周刊 收藏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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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速列车从新宿站出发,一小时许,就到了小田原站。跟繁华铺张的东京比起来,20万人口的小田原市就像一个安静的乡镇。距离车站不远的市内一隅,有一座不起眼的老人院,两三层楼高,空间有些逼仄,老人坐在轮椅上来到会客厅时,过道中的桌椅要挪开才能通过。

  这是2012年8月的一天,98岁的长者穿着长袖衬衣,身形瘦削,面无表情,乍一看是一个生命力羸弱的长者,但稍稍观察,老人精神清矍,面色如玉,竟无一块老年斑,自有一股道骨仙风,而断无衰朽之气。

  这就是自幼被称“天才少年”,后来又被尊为“围棋之神”、“昭和棋圣”、“一代宗师”的吴清源。

  助手牛力力女士往棋盘一颗颗摆上黑白棋子。老人坐在轮椅上,埋首,上身几乎覆盖住棋盘,一动不动,直到几十颗棋子落下,才用手指指点几粒棋子,嗫嚅着评说。

  那是一只嶙峋白晰的手,青筋凸绽,关节粗大,虬枝一般地弯曲,手指颤抖着指点棋子,难以准确锁定。 

  老人表达有些不顺畅,视力也不好,但思路依然清晰。“他要能看清楚他能下得非常好,”牛力力说。自从1984年70岁时从现役棋手正式引退后,吴清源从未间断对围棋的研究,没有一天不在思考围棋。

  他早已搬不动棋盘,甚至看不清棋子,但“只要看到棋盘,眼中马上有了亮光”。 

  给人印象更深的是他的沉默。联想到他曲折传奇的一生,这沉默背后有一种波澜壮阔。他自幼以来的沉默,本身就让人感受到一种力量;而晚岁的沉默,又让人不由得想起这沉默背后一生的传奇与丰盛,胸中的丘壑,黑白世界的逐鹿厮杀,国族之间的情感撕扯,圣俗正邪的角力,天才与怪诞的两极。 

  2014年6月12日,是吴清源百岁生日。

  

  生命中关键一年

  1920年代初的北京政局动荡,袁世凯死后,军阀争权夺利、纵横捭阖,你方唱罢我登场,但高层的动荡,并未影响到北京宣武门内大街一家叫“海丰轩”的茶社里的纹枰论道,这里集中了当时中国围棋界最顶尖的高手汪云峰、顾水如、刘棣怀等人,如果按当时日本棋士的水平来衡量的话,他们有专业三四段水平。

  1923年的一天,北洋政府平政院(司法部的一个部门)的一个下级官员,带着自己9岁的儿子来到“海丰轩”。在父亲的请求下,汪云峰让五子与孩子对局,结果输给这个孙子辈的小孩;让四子再战,又大败。围观人群骚动了。

  父亲叫吴毅,小孩就是当时叫吴泉的吴清源。

  后来,水平更高的棋手顾水如和刘棣怀又与孩子下了测试棋,比赛结果已不得而知。总之,1925年,当吴清源的母亲张舒文请顾水如把儿子带到段祺瑞府上下棋时,顾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当时的北京政府国务总理段祺瑞嗜棋,雇请顾水如、汪云峰等高手到家中下棋,棋士们往往能获得不错的酬劳。彼时,中国没有健全的比赛体系,棋士通常不能靠下棋谋生。

  张舒文的请求充满无奈。就在丈夫带儿子去海丰轩的第二年春节,因肺结核去世,年仅33岁。这个来自福建、祖上富贵的大家庭迅速没落。

  11岁的吴清源来到段府下的第一盘,就把一位高手打败,观战的段祺瑞甚喜,当即表示每月给他一百元奖学金。这笔钱对吴家来说可谓雪中送炭。当时的中国,中学教师的月工资不过五六十元。

  终于有一天,段祺瑞跟吴清源下了一局。几天后北京的《晨报》报道,“段执政一日与吴清源弈,大败,愤然拂袖而起,进入内室……”那天,屋里几个棋手都没早饭吃了。

  观棋时一直不敢作声的顾水如汪云峰等人立即责备起吴清源。原来,段祺瑞喜欢赢棋,棋手们往往让他“艰难地”赢棋,背后都笑称他为“常胜将军”。

  从此段祺瑞再也不和吴清源下棋。不过,每月一百元钱还是照给,直到他1926年4月下台。

  失去段祺瑞资助后,吴清源经常到天安门西侧中山公园的来今雨轩下棋,屡战屡胜,名字再次登上《晨报》,“天才少年”从此名满全城。

  吴清源第一次把棋子放到棋盘上,是在7岁那年。此前,他和两个哥哥一样,在家整日诵读四书五经,接受中国传统教育。

  围棋启蒙老师是父亲吴毅。吴毅在日本留学过两年,现在知道,他把大量精力花在了围棋上,经常出入东京的方圆社。后来回国带回来的书中,法律专业书没几本,围棋书倒有几十本,诸如《新桃花泉》、《本因坊道策》等。

  吴清源立即显露出天赋和兴趣,进步明显比两个哥哥快。围棋的学习从早到晚,“一只手拿着沉重的棋书,一只手打谱。一会儿手腕累了,就换另一只手。”后来吴清源两只手的中指都变形了,有些弯曲。

  就这样,10岁左右的吴清源,已经通读了江户末期的棋士本因坊丈和、幕府末期的天才棋士秀策和明治及大正年间的棋士川龟三郎等人的棋谱。除了这些旧谱,父亲还让大哥去邮局订阅日本棋谱让吴清源研究,包括《方圆新报》。“当时中国多弱啊,他就靠打棋谱,过去也不像现在信息发达,那边一比赛这边就看到棋谱了。他很大程度上是靠自己的悟性。” 牛力力说。

  天才少年的大名终于传到了在北京的日本人圈子里。辗转之后,1926年的一天,吴清源来到了北京“大和俱乐部”下棋,第一个对手是在北京经营古玩生意的商人山崎有民。他后来回忆,“清源总是先手攻入要害,我输得心服口服。而我只下了这么一局,就已经意识到少年吴清源是个真正的围棋天才。”

  第二个对手是大和俱乐部的围棋教练,有职业初段棋力,吴清源经过一番苦战,也获胜。 

  山崎有民当时就产生了送吴清源去日本留学的想法,“这不仅仅是为吴清源一个人,同时也是致力于日中友好的一个举措,而且还与日中围棋事业的进步有关。” 

  1926年8月,岩本薰六段和小杉丁四段从日本来到北京,山崎有民专门组织了棋会,中国方面派出了刘棣怀、顾水如和吴清源3位棋手。刘和顾分别受二子与岩本六段比赛,结果刘胜顾负。吴清源受三子与岩本对局,赢了。

  后来在北京政府要员王克敏家中,吴清源再次受三子,还是赢了岩本。王克敏这时建议岩本让两颗子与吴对局,经过一番激战,这次岩本以二目的微弱优势赢了一盘。

  岩本当时在日记中写道,“在日本能赢吴的业余棋士大概找不出一个来”,“少年棋风犀利,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天才”,“如果他能来日本学习围棋,那么成为一名职业高手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一年后,日本棋院五段井上孝平来到北京,总共4局棋,其中井上让二子下了两局,吴清源都以绝对优势中盘取胜。在让先的两局中,吴清源则一胜一负。

  山崎有民将吴清源与井上对局的棋谱寄给了日本著名棋士濑越宪作七段,濑越看了用“愕然”来形容心情,称吴清源的棋“与秀策少年时代的棋术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堪称完美无缺”。秀策是日本幕府时代末期的天才棋士。

  山崎致信濑越就是询问送吴清源赴日留学之事,濑越的回复让人鼓舞,“为了棋道,我决心要促成这位少年前来日本,使他成为名留史册的棋士。”山崎有民和濑越宪作一个在北京,一个在东京,前后为此通信有50封之多。

  在两人的推动下,日本政界、财界各方人士都动起来。政界里有后来成为首相的犬养毅、担任过邮政相和内相的望月圭介,财界里有日本棋院创始人大仓喜七郎。

  濑越找亲中派的犬养毅是请他给女婿、日本驻中国公使芳泽谦吉写信,请芳泽劝说吴家同意吴清源来日,当时吴家对来日本一事顾虑重重。

  犬养毅沉思片刻后说,“如果真把这么出色的少年接到日本来,以后你们不就要成为他的手下败将了吗?”

  “这正是我的愿望所在。”濑越回答,“为了围棋,也为了促进日中和睦,我愿意这样。”

  日本围棋界促进两国交流、扶助吴清源留学是真心实意的,但就在吴清源赴日这年,中日关系日趋紧张。日军在中国制造了济南惨案和皇姑屯事件,这是日本全面侵略东北和中国的前兆。 

  吴家在国内的亲戚极力反对吴清源赴日,理由正是怕吴家去日本受歧视和欺辱。 

  1928年10月18日,在山崎有民的陪同下,吴清源和母亲、大哥坐上了大阪商船“长安丸”号,从天津塘沽港出发,最终于27日到达东京。 

  吴清源的监护人、北洋政府要员杨子安送行时说,“希望你两年后回来。”

  但吴清源没有回中国。日本,命中注定成为他的下一站。 

  围棋是一项充满魅力的智力游戏,规则简单,棋子之间没有等级关系,平和之下的战争,静默之下的杀机,精确与模糊,虚无缥缈与锱铢必较,充满着东方的智慧。“中国人经常讲条条大路通罗马,西方人考虑哪条最近,你别跟我讲条条通罗马。”在原中国棋院院长王汝南看来,围棋有很多模糊的东西,很多是凭一种直觉,确实是东方文化的产物,“西方人干什么都有个定性定量的思想,一定要找到最好的一手。”

  围棋源于中国,近现代则盛于日本。当时中国的顶尖棋手如刘棣怀等与日本职业五段下棋,通常要受让二子。

  14岁的吴清源来日初期一切顺利。第一盘正式对局,他就赢了筱原正美四段,筱原是当时日本棋院段位赛的冠军。

  从第一盘棋到第二年的1929年,吴清源一共下了22局,13胜7败2和。其中包括对当时日本围棋第一人本因坊秀哉的受二子局,吴清源4目胜。当时日本的职业七段被秀哉让二子,都经常要输。局后秀哉这样评价:“黑棋下得堂堂正正,始终没有给白棋以可乘之机。堪称是受二子的经典之局。”

  拿下三局测试棋后,日本棋院正式授予他三段资格。当时在日本,定段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棋手为升段或定段可谓“以命相搏”。

  接下来,吴清源的战绩让很多人瞠目结舌。

  1930年,39盘对局,31胜6败2和;

  1931年,42盘对局,35胜5败1和,1盘打挂(中途中止)

  1932年,50盘对局,44胜5败1和,胜率达到近90%;

  1933年,37盘对局,25胜9败3和;

  1934年,刚满20岁吴清源升到了六段。

  导师濑越宪作后来回忆,“只要参加比赛,几乎没有不赢的。在棋院的段位赛上,以他的升段最为迅速。”

  吴清源的风头非但表现在他的成绩上,还表现在他自由奔放的棋风和时有所见的新招上,这给当时保守的日本棋坛注入了一股清新之风。

  “他创造了很多新手。过去别人不敢下的,他敢下。他不拘泥于形式,认为行他就下,非常有魄力。”牛力力说。

  吴清源的这种创新精神,在他在北京的时候就显露出来。1927年日本棋院五段井上孝平与13岁的吴清源对局后说,“看得出他十分熟悉日本围棋中的旧棋型,并且对这些棋型进行了改进。”

  而最能体现吴清源创新精神的,是他与对手和好友木谷实共同研讨总结的新布局法,堪称围棋界的一场革命。

  升入五段之后,吴清源执白增多,由于当时无贴子的规定,若仍然照昔日的小目定式布局,白棋无论如何会落后于人。吴清源开始打出三三或星的布局,一手占据角地,尽快向边展开。这种思路在吴清源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但以小目定式为传统的日本棋界却受到巨大震动。

  同一时期的著名棋手木谷实,布局总是投在低线位上,但战绩不佳,便不断地改为高线位上投子,开始“比角地更重视中央势力”的摸索阶段。新布局的观点一言难尽,简言之就是在布局时占据高位,比传统的重视角地更注重向中央发展势力。

  新布局在社会上得以广泛传播,是在安永一写的《围棋革命——新布局法》一书问世之后。

  这本书的问世,又得益于一个注定要载入围棋史册的除夕之夜。1933年除夕,吴清源拜访客人之后,归途路过好友木谷实家,进门发现当时担任日本棋院编集长的安永一也在。安永一趁机向二人频频开口,争论起有关新布局的事。吴清源和木谷实共同就此阐述了有关的意见,末了又围住棋盘,边摆边说,争论不休。不知不觉过了一整夜。打开窗门,方知天已大白,在寒风凛冽之中,迎来了新年的早晨。

  安永一写的《围棋革命——新布局法》一书,就在不久后出版了。这本书署名为木谷实、吴清源、安永一合著,实际上是安永一将木谷实和吴清源的意见整理归纳,并总结出精彩的理论。吴清源后来回想起来,安永一是有备而来,直到拿到这本书才恍然大悟。后来,这本书卖了几万本,这在棋书当中是前所未有的销量。

  新布局法不受任何繁杂定式束缚,大大解放了棋手的思维方法,棋盘上的世界似乎也越来越开阔了,无论在广大业余爱好者还是在职业棋手中都流行开来,包括后来独树一帜的宇宙流,都是在此基础上发展起来的。

  1933年,正当新布局的旋风席卷整个围棋界之时,读卖新闻社制定了“日本围棋选手权战”的计划。这项棋战的优胜者,可以执黑与日本棋界的最大权威本因坊秀哉名人对弈。16名选手囊括了当时日本的实力最强者。结果最终决胜时吴清源战胜了师兄桥本宇太郎。桥本告败时,读卖新闻社长竟高兴地握着桥本的手说,“太好了,你输得太好了!”弄得桥本一时啼笑皆非。

  原来,让新布局的创始人吴清源与传统权威秀哉名人对局,是读卖新闻社也是社会公众的人心所向,各新闻报刊都以“不败的名人对鬼才吴清源的决战”的醒目标题大肆宣扬,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赋予新旧门派之争、中日对决等多重意义。

  这次富有传奇色彩的对局注定要载入围棋史册。19岁的吴清源前三手就照三三、星、天元的顺序打了出来,在文化保守的日本棋坛,这些新颖的着法不啻为石破天惊,更有冒犯权威之嫌;行棋过程中,秀哉利用名人特权,多次打挂(即中止比赛),回去和弟子研究,致使从1933年10月16日开始的对局,直到次年1月19日才给束,历时3个月;秀哉后来打出的第160手妙手究竟出自本人还是弟子,也充满猜测和疑问……对局时,日本正好策划和挑起了所谓“满洲事件”,日中关系日趋危险,当时报刊均对二人决斗夸大其词,大肆宣扬,社会关注度飚升,让这盘棋笼罩上一层“日中对抗”的火药味。 

  最终,秀哉胜了二目。后来,吴清源的友人曾对他说,这场棋战输了比赢好,暗示其危险。

  吴清源围棋生涯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是他在近十次近百局分先的“擂争十番棋”中,将所有的日本一流高手全部击败,非但击败,而且将对手的交手棋份降低一至两格。所谓降格,是指原本互拿黑子先行对局的棋,变为降格一方三局中有两局先行对局(先相先),或者永远执黑先行(定先),就犹如一局乒乓球比赛被让几个球。对原本段位相当的棋手来说,这可说是奇耻大辱。相比之下,现在的比赛制度要宽松与人性得多,无论输过多少盘,下一次和同样的对手还是同样平等的对局资格。正因为其残酷性,“擂争十番棋”被喻为“悬崖边上的白刃格斗”。

  1939年9月,吴清源和木谷实这对一时无两的年轻棋士在建长寺的禅房中开始了著名的“镰仓十局”,这一战前后连绵3年之久,最后木谷被压低一级,即至“先相先”的地位而结束。吴的胜利却并没有如过去的时代那样为他赢得“本因坊”或“名人”的地位,只是使他从此四面受敌,欲罢不能。其后15年间,他连接再下了9趟“十番棋”,迎战了日本棋界所有一流强手——秀哉以后的历届“本因坊”,包括藤泽库之助(朋斋)、岩本薰、桥本宇太郎、坂田荣男、高川格等。

  升降十番棋前后持续了17年时间。1956年,至高川失败后,已经没有棋士可以成为吴清源的对手了。这个在围棋史上空前绝后的纪录,造成了无可争辩的持续近20年的“吴清源时代”,“昭和棋圣”的地位由此奠定。

  1987年,日本“围棋俱乐部”征求6位超一流棋手加藤正夫、武宫正树、林海峰、赵治勋、小林光一、大竹英雄的意见:谁是围棋史上最强者?赵、林、武宫、加藤4人异口同声地回答说是吴清源。小林和大竹则认为,历代的高手们处在不同的年代,要作比较是很困难的。如果非要问谁最强,大致可以列举3位:道策、秀策、吴清源。

  “吴清源在围棋上的造诣或贡献体现在3个方面,”王汝南说,“第一是他在中国当时政治经济围棋都非常落后的情况下,他表现出这样的一个才能,得到日本赏识,只身到日本去,迅速吸收日本围棋的一些养分,在年轻时代就达到一个高峰;第二个就是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就表现出的创新精神,经常有新的着法,攻击敏锐,以新布局为代表;最后就是他的战绩,在将近20年左右的时间里,打败所有日本一流高手,开创了一个‘吴清源时代’。”

  在吴清源身上,是天分因素多一些还是勤奋因素多一些?“这个东西还真的不好一言以蔽之。”王汝南说,“我个人想他还是天才的成分更多一点。因为他在日本那样一个环境,勤奋的人是非常多的。但勤奋和天分应该是相辅相成的,就拿专注来说,这个专注是勤奋造成的呢,还是天生就是这样呢,人们很难分得清。”

  信仰

  芮乃伟九段是吴清源的弟子。有一年富士通杯赛的前两天,江铸久、芮乃伟夫妇为了赶上吴清源的研究会,先行乘早班飞机飞抵日本。研究会大约进行了一半,夫妻俩才气喘吁吁地赶到。芮乃伟说:“老师好!”吴清源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却道:“你是谁呀?”在大家的哄笑声中吴清源如梦方醒:“哦,是乃伟!”

  吴清源从小就显示出过人的专注力。导师濑越在他的回忆录《围棋一路》中说,“世人只简单把他看作天才,而我却对他了解颇多。现在的年轻人兴趣太多,而吴清源的世界里只有围棋……我家的私人医生波多野每月要来出诊数次。有一天,波多野医生对我说,不管他什么时候去,总看见吴先生不是坐在棋盘前摆弄围棋,就是在看经书。”

  经书,可能不经意间道明了吴清源与其他棋手包括超一流棋手的不同之处。

  江崎诚致是与吴清源交往数十年的日本作家,也是《吴清源传》的作者,他在《昭和的棋》中写道,“清源学习孔子老子的学说,或者皈依红卍会和玺宇教,从来也不是以赢棋为目的。他的信仰心完全是基于自己本心的持续的流露。这是一种无欲无求的状态。于是,平常心也就生了出来。他的棋失着很少,即便是有,也算不上足以铸成败局的大错,而且他不会连续犯错,这一切绝对不仅仅是坚忍不拔的民族性使然,更多的是拜无欲的平常心所赐。”

  吴清源的棋风奔放自在,但却总有着他人无法企及的安定感,即便是胜败不明的局面,他也总能够将机运引到自己这一方,其秘密恐怕也就在于这里。

  “我每逢临战之际,都一如既往地做好精神准备,即只考虑如何在盘上全力以赴地去拼杀,而绝不过虑结果。什么一定要赢啦,什么输了会如何呀,我全都不去考虑。”吴清源在《以文会友》中说,“我认为,这种精神出自我的信仰。可以说支撑我的棋力的,全靠我所信仰的神力。说起来,一流棋士之间棋力之差是微不足道的。胜负的关键取决于精神上的修养如何!”

  “我始终不渝地将围棋和宗教信仰作为生命的两大支柱,对我来说,胜负与信仰,如同人离不开水与火一样,缺一不可。”“如果不是一名棋士,很可能我会从事宗教研究。”

  芮乃伟说,“我的感觉是,事实上是什么宗教对他来说是不太重要的,但信仰本身对他很重要。”吴清源具体的信仰内容,在不同时期有过多次变化,从最早的红卍会,到后来的玺宇教,中途还受过日莲宗的影响,而孔子与老子的学说,他更是终生研读。但作为其终身信仰的,还是红卍会教义。吴清源信仰红卍会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红卍会不存在“开山教祖”,它试图打破宗教界里的所有排他性,无论哪种宗教的信徒都可以信仰和加入此教。

  1961年,吴清源不幸遭遇车祸,留下严重的后遗症,从此战绩欠佳。到了古稀之年,日本棋院等为其举行了盛大的引退仪式。晚年的吴清源,致力于围棋的国际化,尤其关注中国的围棋事业,祈盼其所倡的“21世纪六合之棋”能为促进世界各国之间的友好关系尽“绵薄之力”。

  所谓“21世纪六合之棋”与吴清源时常研习的《易经》有莫大关系。吴清源说,阴阳思想的最高境界是阴和阳的中和,所以围棋的目标也应该是中和。只有发挥出棋盘上所有棋子的效率那一手才是最佳的一手,那就是中和的意思。每一手必须是考虑全盘整体的平衡去下——这就是“六合之棋”。

  “另一方面,即使是人生,也要考虑技术和哲学的中和。”吴清源说,“我所走过的道路,应该可以说是追求中和的人生吧。

  “他特单纯。尤其摆到一步特好的棋,他就笑,笑得可开心了,跟小孩似的。”牛力力说,“他从没觉得下棋是苦事,他就是喜欢。这也是他这么大年纪每天还思考围棋的原因。”

  在弟子、家人眼中,吴清源是一个生活特别单纯简朴的人,“给他做饭,一年365天吃一样的,他也不会反对”,很多衣服领都破了还在穿。对什么东西贵什么便宜这样的生活琐事从来无感,极少与人争论,也没有主动与人交际沟通的愿望。牛力力回忆,2001年贵阳有个围棋活动,市政府搞的,金庸也去了,就住在吴清源旁边的房间。“金庸先生很景仰他,想拜访他,他好像都无所谓,他不知道该跟金庸先生说什么。”

  恰恰是金庸,曾说他最佩服的人,“古人是范蠡,今人是吴清源。”

  吴清源成名后基本没有为了钱下指导棋,哪怕是在3个孩子出生后经济比较紧张的时候,“他觉得是在浪费时间。”

  “一个是宗教的影响,还有一个,父亲当初来日本,周围的人比方说濑越老师,他们对父亲的围棋才能都比较认可,在生活方面金钱方面又有人支援吧,所以逐渐影响他的人生观。”吴清源的女儿吴佳澄说,在她眼中,父亲是一个既深奥又单纯的人。

  电影《吴清源》的导演田壮壮说,编剧邹静之曾经问过吴清源,当时您在最巅峰的时候被车撞了,您怎么看这事?吴清源说,人在很多事情上都是一个机缘的问题,被撞了就是一个机缘,这不知道是怎么安排的,你不能下棋了,但你能做别的。

  “他对人特别随和。这么长时间在一起,从来没生过气,不管你做得好不好,从来没埋怨过你。”在牛力力看来,吴清源给一般人的印象是冲淡随和的,但他内心,实则有一个强大的小宇宙,外人很难进入。他很少与人争论是非对错,但如果有自己认定的东西,是非常执拗的。

  “有的记者报道老人很慈祥、随和,这只是你看到的一面,”王汝南说,“他也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人。正因为他很有个性,他的棋才体现出来,绝对不会是我们一般理解的中的精神,如果小年轻,他讲那些21世纪围棋,那你听听、启发启发可以,你还真的去跟他在棋盘上摆,老先生个性就体现出来了。你摆的时候,他神态马上就严厉起来了。所以我说正因为他是一个伟大的棋手,他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人。包括他的一些信仰,都说明他很有个性。他不完全是中庸。我们讲中庸是某种意义上中国人的民族性。所以他性格里一定有中的精神,每个受过传统中国文化熏陶的人,都逃不掉中庸的影响,他也是这样。但他可不是一个没有个性的人,他很有个性。

  把吴清源一开始就视为一座神是有问题的,回顾他一生的历程,他跟无数普通人一样,有过身不由己,有过迷惘,有过抱怨,有过大时代背景下的卑微,有过受政治操控,有过为柴米油盐和家人处境的妥协和打拼……

  看他前后两本自传回忆录——出版于1980年代的《以文会友》与出版于本世纪初的《中的精神》,同样的事情的描述,前者有些激烈,后者则冲淡平和了许多。

  吴清源的棋才是中日两国都公认的,但与中国人更进一步高调地宣扬其哲学与人格境界不同,日本人并没有在后一方面更多着墨。王汝南担任中日友好围棋会馆馆长,与日本棋界接触颇多,“要说日本人说他为人楷模或者说有多高深的哲学见解,至少我还没有接触到有日本人来跟我讲,都是在棋的角度,讲他的成就、他的见解。”在采访过程中,王汝南也一再提到评价吴清源的出发点还是把他作为一个棋人,但不要各方面都神化,他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参考书籍:《吴清源回忆录》、桐山桂一著《吴清源与他的兄弟》、《中的精神——吴清源自传》)

文章关键词: 围棋吴清源安永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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