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祖德《古谱》系列丛书

　　中国围棋泰斗陈祖德昨晚20时45分辞世

　　弥留之际定下最后一本古谱的标题《盛世国手多》———

　　“我认为无论一个围棋手，或任何一个运动员，要夺取桂冠就需要超越自我。比赛时什么杂念都不能有；作为一个棋手，要不断提高，不断突破，也必须超越自我；一个棋手在后起之秀要战胜自己时，同样需要超越自我，才能大度地欢迎别人战胜自己；人的一生也正是在不断发现自己的缺点、弱点，不断战胜自己、超越自己的过程中得以进步的；就是生死问题，也得有超越自我的精神，才能抱乐观主义的态度。”

　　——陈祖德

　　最后一盘棋 顽强撑到底

　　上世纪80年代以《超越自我》激励一代人的围棋泰斗、中国棋院前院长陈祖德九段昨晚完成了人生最后一个超越。经历了大大小小几十次手术，战胜胃癌31年后，又罹患胰腺癌的他，继续苦苦抗争了1年9个月，昨晚8点45分，在北京协和医院与世长辞，享年68岁。

　　昨天上午，记者来到协和医院，病床上的陈老，骨瘦如柴，眼睛水肿，戴着氧气罩，艰难地喘着每一口气。夫人夏彩娟拉着他的左手，抚摩着他的手背，一直说着安慰的话，双胞胎儿子中的一个拉着他的右手，另外一个孩子不停地摘下眼镜，擦拭眼泪。

　　憔悴的姐姐陈祖芬，哭红了眼睛，一直坐在弟弟身边，他们的父母已经离世，现在姐姐又要送走弟弟，姐姐除了掉眼泪，说不出话来，陪伴身边的还有陈老的大儿媳妇。

　　从上午一直到傍晚，陈老的夫人和儿子没有出过病房，医生说，陈老随时会走。病房外，中国棋院的工作人员、陈老的亲朋好友、棋迷等三十余人在安静地守候。

　　中午，中国棋院院长刘思明、陈老以前的老部下武力、张文东九段等先后赶到，下午2点，原国家体育总局局长袁伟民来了，之后，国家体育总局副局长段世杰也来了，他们要送好友最后一程。

　　下了一辈子的棋，面对咄咄逼人的病魔，陈老下了最后一盘开头便看到结局，完全没有办法逆转的棋局。

　　陈老业内最好的朋友刘小光九段，在生命最后的这段日子，一直陪伴他。“陈老的棋以凶狠著称，每一步棋总是要下得很‘撑’，都要拼到底，这次他能以那么羸弱的身体，扛了近两年，靠的就是这种精神，陈老的最后一手棋便是十四本《中国围棋古谱精解大系》的编写，写书和照顾家人是他坚强活着的最大动力。”刘小光说。

　　纹枰人生

　　国内第一批九段棋手

　　战胜日本九段第一人

　　陈祖德，1944年2月出生，上海人，1992年中国棋院成立至2003年，任中国棋院院长，新中国第一代围棋国手，第一批九段棋手。

　　1963年9月27日，陈祖德受先战胜日本杉内雅男九段，成为第一个击败日本九段棋手的中国人，打破“日本九段不可战胜”的神话。1980年，在第二届新体育杯中，36岁的陈祖德口吐鲜血，后查明患上胃癌，在病中撰写自传《超越自我》，成为激励一代人的名作，并获得“人民文学奖”。2011年1月，被查明患上胰腺癌的陈祖德，以顽强的毅力，坚持撰写14本《中国围棋古谱精解大系》，为中国围棋留下一笔宝贵的财富。

　　陈祖德生命最后的日子

　　在陈老与病魔抗争的日子里，记者有长达近一年的跟踪采访，这里节选其中一部分，让我们共同缅怀这位围棋大家。

　　●2012年5月20日，周日

　　陈老已经记不清几度入院了，两天前已经没有尿了，医生判断病人已经出现了肾衰，紧急手术，管子从腰插到肾，抽水抽尿。

　　刘小光给陈老打电话，陈老夫人夏彩娟接的电话，陈老听到小光的声音，大声对电话说：“我在医院呢，你来吧！”

　　下午3点，刘小光骑着自行车去了医院，陈老高兴地说：“小光，你看，我身上又多了这么多管子，星期五那天，我差点过去了，现在又活过来了，过不了两天会完全好了。没想到人这么脆弱，说不行就不行了，那天我一点劲儿都没有了，人的生命力很顽强的，扛一扛，又好了……”

　　周六，协和医院大夫守着抢救，不到一天的时间，陈老又开始兴致勃勃地和大家说话了。

　　陈老不愿意请护工，夫人比较辛苦，来回跑路。陈老说：“我有信心，过几天就回家休养。”

　　刘小光特地到水果铺里挑了上好的小西瓜，陈老“馋了”，就想吃点小西瓜，西瓜给他喂下，连说“好吃”，两人聊了一个多小时，看到陈老累了，小光道别。

　　○5月21日 周一

　　下午，小光走进陈老病房，陈老高兴地嘟囔道：“希望过几天就能出院，医生也不说什么时候能走。”接着告诉小光，谁在头天来过了，这两天都谁来看过他，外面发生了什么新鲜事。

　　陈老还是要求吃些西瓜、樱桃等水果，还不住地喝水，每天他要喝大量的水和绿茶，说总是口渴。

　　“陈老的胳膊明显瘦了，感觉消耗很厉害，他说‘你有时间来和我聊天就行，其他没什么要求’。”陈老的第一任夫人是乒乓球国手郑敏之，秋秋是二人的爱情结晶，第二任夫人给陈老生了一对双胞胎男孩，天宇和天宁。

　　大儿子秋秋从美国念完金融专业回来，进入北京的房地产和金融界工作，经过打拼，白手起家的他，在这两个领域已相当成功。陈老说起这个儿子，特自豪，未成年的双胞胎和现任夫人，这是陈老最担心和挂念的。

　　陈老说：“我这人一辈子也挺简单的，下棋我尽力了，要说遗憾的事情，比如说，这个仕途不是人人都能走的，我觉得我当官就不行，一辈子当不了什么大官。当官比下棋可难多了，中间很多人和事，我都搞不定，所以我这个人还是不适合走仕途。”

　　刘小光告诉记者：“没想到陈老对很多事情不能释怀，一贯大度的他，还是有他在乎的东西。他个性直率，和最知心的朋友，说话都是毫无保留的。”

　　陈老问小光：“遇到我这种病，你害怕吗？”

　　小光回答：“不知。”

　　陈老道：“我是很淡的，不害怕，也不紧张，生病就如一盘棋，局面开下，从容应对。我这辈子经常在闯关，你看我三十多岁就得了胃癌，中间又反复生病，这都老了，又遭此一劫。命中如此，注定我这辈子就是要和生病较劲的。”

　　“只要我的古谱书没做完，我就要睁着眼睛，多做事，把自己的心愿了了。”他说。

　　●5月27日 周日

　　下午，小光去医院，跟陈老道别，他要出差了，得过几天才能来医院。小光家的阿姨做好一碗手擀面，小光带了过去，陈老胃口不错，一碗全吃光。吃完面后，话匣子打开。

　　陈老说：“围棋这个项目好几次差点被撤销，最后都挽救下来。”在中国现代围棋史上，陈祖德算是标志性的人物，为了留住围棋的火种，他曾多次给国家领导人写信，周总理还给陈老回了信。为保护围棋做过贡献，陈老引以为自豪。

　　小光扶陈老下地散了会儿步，在医院走廊里，两人边走边聊，小光帮陈老举着吊瓶，陈老身上还别着不少家伙，走走转转，陈老感觉很惬意，只是走了就不能立刻坐下，坐下后，也不能马上起来，因为腿肿着，不听使唤。

　　“希望十天后我能出院，但医生怎么就不和我说出院的事呢？”陈老道，“我这辈子经历的病痛也太多了，每次都跟自己说没事，不就是多开一刀，多做个小手术吗？”

　　晚上7点多，小光离开医院，走时，给陈老放上了电影频道的大片，陈老看得津津有味。

　　○6月12日 周二

　　下午，刘小光给陈老打电话：“听说冬虫夏草能抑制癌细胞的生长，我准备了一些，给您送过去？”陈老说：“那种东西我有，也吃了一些，没什么兴趣了，现在还是想吃手擀面。”

　　傍晚，小光小心翼翼地装好一碗精心打造的手擀面，骑车又去了医院。陈老的夫人已经走了，就剩陈老自己在病房，陈老说：“你看我现在多好啊，谁也不要陪，我让他们都回家休息去了。”陈老吃得那个香，一碗手擀面很快下肚。

　　吃饱喝足，小光扶着陈老下地走了好几圈，陈老说：“你看，我走得多好，没什么问题吧？”

　　他说：“现在帮我治疗的都是全国最顶级的胰腺癌专家，他们都说我的癌细胞已经转移了，CT也说转移了，可你看我现在的状态，看起来也没什么发展，至少这两个礼拜没有恶化。这个病，我知道到后面是很痛的，实在是没有希望的时候，自我了结算了，别再给人添麻烦，给家里人添负担了。看家里人跟着痛苦，这个我受不了。”

　　陈老感慨：“他们说胰腺癌几个月就报销了，我从发现到现在已经一年零四个月了，现在还好好的，这个情况专家都没有想到。”

　　“是不是他们搞错了，也许您不是胰腺癌？”刘小光问。

　　陈老肯定地说：“不会，医生的判断不会错的，确实是胰腺癌，癌中之王，不过，我不怕，事情来了，就面对吧。”

　　“这个化疗，不做的话，癌细胞疯长，做了之后，我的一个肾报销了，另一个也差不多了，这次进来时间超出我的预算，原本以为一个星期就可以回家，没想到一住住了四个星期，不过我相信，早晚能出去。”

　　陈老的病床边，放着棋盘和棋子，只要精神好点，马上就叫助手过去，跟他摆棋，争分夺秒地写古谱那几本书，书的小样出来，又抓紧时间在病床上审稿。他说：“小光，我的时间不多了，我一定要赶在自己不行之前把这些事情做完。”

　　小光说：“您应该多休息，写书、校稿，我可以替您来做。”陈老说：“不行，这个得我自己亲自来，有些地方你们都不太清楚。”

　　●8月24日 周五

　　头天，陈老又入院了，早上，华学明等人去医院看望。晚上，小光骑车去了医院，

　　陈老虚弱得不行了，说话很慢很慢，声音很小，他告诉小光，早上都谁来看过了，他说：“小光，我觉得这次好像不太妙，我们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如果到最后关头，实在一点希望都没有，一定要给我放弃治疗，不要浪费资源，也不要给家里人增加新的痛苦……”

　　刘小光感慨：“每次到医院看陈老，我都怀着敬仰的心情，看着这个坚强的生命，我不断地反思自己。这个曾经多么要强的人，无助地躺在病床上，最幸福的事情莫过少痛一点，能吃点东西，能有家人陪。所以，我以后每天都争取开开心心的，在有限的生命里，尽量活得幸福一些。”

　　○9月10日 周一

　　晚上，刘小光站在医院路边给记者打来电话，路边车流格外嘈杂，小光说：“我有点受不了，心里在承受着巨大的煎熬。”

　　“陈老已经10天没有吃饭了，水也只能下去一半，刚才医生帮着从胃里抽水出来，吊瓶里加了止疼药，陈老不喊疼，只是说累。”

　　夫人说，陈老早上迷迷糊糊的，精神很不好，下午睡了一下，有点精神了，开始摆棋。

　　病榻边的桌上依然放着一副磁力棋盘，刚刚摆过的古定式还放在那。陈老用极小的声音跟小光说话：“我的古谱的书已经出到第八册了，第九、十册也已经脱稿，第十一册基本完成，我原计划要出到十四册，这个是早就定下来的，必须完成。”

　　从手术到治疗，已经坚持一年零七个月的陈老，此时瘦得脱了形，身体状况非常差。“前阵子我还能扶他去卫生间，一摸胳膊，一点肉都没了，现在再看他，只剩下一层皮，下不了床了，去卫生间也变成了奢侈的事情。”小光告诉记者。

　　小光说：“陈老，您就交代吧，写书的事情让我来做吧。”陈老非常坚决地回答：“不行！”

　　夫人说，“让他自己做吧，这是他的精神支柱。”

　　陈老告诉小光：“早上领导都来看过我了。”谁来过，他记得很清楚，一一叨咕给小光听。

　　病房外，夫人神情灰暗，她说：“这次可能是最后一次住院了，感觉出不去了。”家里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孩子，陈老这一病，把夫人彩娟熬得够呛，经常傍晚安排完家里的事，马上又跑到医院来守夜。

　　小光说：“我身体好，晚上值夜班我来吧。”陈老夫人说：“不用了，这些仪器你都不熟悉，你有时间经常来看看他，和他说说话就行了。”

　　●10月31日 周三

　　连续几天，小光都给记者打来电话，他的情绪开始变差，有点绝望了，他说：“医生说陈老将近两个月没有吃东西了，肠壁破了，腹水抽出来，感染了。根据陈老现在的情况，麻醉都过不了，上不了手术台，修补肠子没什么可能了，体温在持续增高，血压也不稳定，医生说没什么好招了，让通知家属和单位，准备后事。”

　　就在最后的时刻，陈老还在倔强地活着，这天，他托夫人彩娟给小光发短信，终于把最后两本书交给小光了，其实这两本书也基本完稿，他请小光帮他审审稿，再深入地摆一下变化。

　　小光飞速赶到医院，安慰他：“陈老您安心养病，我一定完成您交代的任务。”陈老的助手黎剑揣着棋谱在病房外站了一天了，最后一本书的大标题还没有定，她又担心又着急，小心翼翼地问陈老，“陈老，最后一本书标题叫什么？”陈老沉思了一会，坚定地说：“盛世国手多！”

　　中国棋院院长刘思明和几位棋院的同事赶到医院，给了这个家庭莫大的安慰，医生问单位能不能派个人来陪一下夜，因为夫人也非常虚弱了。

　　大夫直夸陈老夫人，说她多苦多难，都在坚持，特别坚强。夫人从不在陈老面前抹眼泪，有时候眼圈一红，马上转过去，不让陈老看见。

　　“无论多脏多累，彩娟毫无怨言，长年全心全意地照顾陈老，得这样一位夫人送终，陈老很知足。”小光说。

　　○11月1日 周四

　　清早，刘小光打来电话，声音悲痛，他说：“医生刚才说，陈老要走了，就在今天。”

　　晚上8点45分，陈老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他的夫人夏彩娟恳请亲朋好友在病房门口等候，她想跟丈夫单独呆一会儿……

　　■本版撰文/本报记者 郭婷婷

　　■制图/沙楠

　　采访手记

　　他的这一天并不黑暗

　　在我的书架上，珍藏着一本1986年印刷的《超越自我》，上面潇洒地写着几个大字：“婷婷惠存 谢谢您为围棋事业写了那么多好文章 陈祖德 2003年2月26日”。

　　陈老一直很瘦，走路却带着风，快而有劲，那种儒雅的气质，是几十年的修炼得来，而病榻弥留的陈老，是那么的虚弱、恍惚和无助，即便是在生命的最后，在他面前，没有人敢流露出对他的同情和怜悯，因为他曾经是那么的强大。

　　刘小光说：“每个人都有这么一天，不过是陈老已经被宣判了，你我的日期还不知而已。”面对“这一天”，每个人的态度又是如此的不同，而陈老，淡然、倔强、抗争，直到生命最后一息，还在做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事情，身边有家人的陪伴，他的这一天，来得并不黑暗。

　　记录这个顽强的生命一点点走向终点，我心悲凉，陈老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