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当舒马赫在滑雪事故中受伤、接受手术的消息传来时,全世界的媒体与“粉丝”都极为密切地关注着他的病情,祈祷与祝福纷飞。尽管自2009年复出,他再也未能重现2006年退役前的“七冠”辉煌,战绩黯淡,但实际上,自他第一次退役,人们也许就已不在意他是否会取得新的战绩,而是需要对那个波澜壮阔的F1时代的怀旧。
作者:蒲实
迈克尔·舒马赫第一次试开F1赛车是1991年8月,在英国的银石赛道。他毫无经验,那辆魔鬼般的赛车对他来说过于复杂,功率太大,难以驾驭。但他试着开了一圈,便开始以他觉得这辆车能够跑出的速度行驶。那一天,他打破了乔丹车队在银石赛道的单圈纪录,第一次征战便引人注目。在参赛前仅仅用自行车骑过一遍的比利时帕斯赛道,他获得了热身赛排名第四。一切来得如此自然,仿佛命中注定。“伊乌-格鲁弯的感觉美妙之至。赛车的抓地力非常完美,下压力很大,它完全附着在波纹板下的钛板上,感觉车轮好像悬在空中,我在钛板上行驶。这当然很疯狂,但那真是令人愉快的时刻……”多年后,舒马赫以他一贯平铺直叙的风格来回忆这段往事。下一场比赛,舒马赫代表贝纳通车队出征,迅速取得第五名,排在了他的队友、三次世界冠军得主皮奎特之前,问鼎前途一片光明。15年后,他第七次赢得F1方程式世界冠军,超过了传奇的胡安-曼努埃尔·方吉奥在半个世纪前创造的奇迹,成为当之无愧的车神。
舒马赫出道于群星璀璨的F1时代——尼基·劳达、阿尔顿·塞纳、阿兰·普罗斯特、奈杰尔·曼塞尔、费尔南多·阿隆索等伟大的顶尖车手云集。经过20多年的经营和运作,F1掌门人伯尼·埃克尔斯通其时已将F1打造成为世界收视率最高、商业化最强的体育运动项目。大众传媒对F1爆炸式的拓展和宣传催生了广告业的巨大发展,赞助商广告费如天文数字爆炸增长。上世纪70年代末,花上几百万美元可以将赞助商的名字涂满车身,到了90年代,花同样的钱只能将名字涂在赛车的尾翼上。车手的薪酬也几何增长:1981年赛季,像皮奎特和维伦纽夫这样的顶级车手,只有年薪100万美元左右;而到了1991年赛季,事业顶峰期的塞纳在迈凯伦的年薪达到1000万美元。随着舒马赫身价高涨,1996年赛季,法拉利车队支付给他的年薪为2500万美元。在江湖大佬埃克尔斯通的操纵下,F1再也不是20世纪70年代纯粹的、浪漫主义的、散发着机油味的大杂烩,而变成了拥有一切便利条件的现代化、商业化的大马戏团。埃克尔斯通需要他的车手:他们是能成长为超级巨星、对F1打造出的夸大形象如鱼得水的非凡参赛者。
舒马赫赛车生涯的起步充满争议。他为胜利不择手段的种种做法,与F1高速发展的那10年里充满矛盾与冲突,充满不合理、不完善的规则,充满蓄意违反规则和残酷的争斗,充满惨烈赛车事故的10年不谋而合。1994年,舒马赫先是在银石站的比赛中因没有理睬黑旗令而受到停赛两场的处罚。随后,在澳大利亚阿德莱德收官战,他在第36圈时突然打滑,冲进草地,撞到护墙上,竞争对手威廉姆斯车队的达蒙·希尔伺机从内道超车。舒马赫死死捍卫自己车道,贴着达蒙的前车轮堵住了空隙,把希尔的车撞飞,最后以微弱优势获得年度第一。希尔的车队状告舒马赫未果。也是在1994年的赛季,人们在圣马力诺站目睹了那个时代最伟大的车手阿尔顿·塞纳在事故中殒命赛场,当时舒马赫正在背后穷追不舍。舒马赫与塞纳这两位新老冠军之间曾有过不可避免的冲突。早在1992年的巴西站比赛中,在第一个弯角,舒马赫做了一次过于乐观的超车尝试,将塞纳撞出赛道。在霍根海姆测试赛车时,舒马赫与塞纳又一次成为彼此的绊脚石,回到维修站后,怒气冲冲的塞纳跳出他的迈凯伦,冲到贝纳通维修站,一把抓住舒马赫的衣领,被他的技师们拖走。塞纳之死为舒马赫的赛车生涯罩上了很长时间挥之不去的阴影。舒马赫被激进的车迷指责为“杀人凶手”,他甚至不敢参加巴西为塞纳举行的盛大国葬,因为害怕被暗杀。那个赛季,“骗子舒马赫”这一称号就像橡胶粘在柏油碎石路面上一样粘上了他,到处都是关于他使用了禁用牵引控制的流言。或许,那时,傲慢而不招人喜欢的舒马赫问鼎赛车世界霸主的时机还不是很对,许多人都无法接受塞纳尸骨未寒,又一名新星迅速崛起的事实。
但新的舒马赫时代终将到来。在经历了1995年开年因混合燃料和舒马赫的体重导致的一桩桩丑闻后,舒马赫用一次又一次的胜利进行回击。贝纳通使用的雷诺引擎让他出尽风头,而他卓越的、有时令人称奇的赛车能力和进站策略,也逐渐赢得了注目。在斯帕赛道,舒马赫模仿塞纳的绝活,在雨中使用光胎,打了漂亮的一战;在纽博格林赛道,他在倒数第三圈用完美的策略在维多尔减速弯超过对手;他刹车晚得出奇,将正准备拐入弯道的外侧赛车蹭飞。在连续两次赛道夺冠后,1995年末,他转投法拉利车队。在伊莫拉、西班牙雨战、马拉内罗、斯帕和蒙扎,都以他的精湛车技出奇制胜,征服了观众。在他登上这些赛道的大奖赛领奖台时,他高高跃起,似乎在嘲笑地心引力。当塞纳或是普罗斯特站上领奖台时,他们总是站着,平静而自得其所,仿佛那个地方本来就属于他们。而舒马赫则是冲向每一个领奖台的,幸福的喜悦洋溢在脸上,就像一个不无瑕疵、带着几分顽劣的粗鲁的大孩子,梦想成真。1997年,在西班牙站,舒马赫在积分榜上以1分的微弱优势领先雅克·维伦纽夫。在第48圈时,维伦纽夫试图在干袋弯冲进舒马赫内侧的短暂空当超车,舒马赫当即决定与对手同归于尽,将车狠狠往里拐,调整方向朝维伦纽夫撞去。但这一次,被挤出赛道的是舒马赫,他被迫停止比赛。最终,维伦纽夫驾驶受损的赛车完成赛程,获得本场比赛第三,舒马赫的名声差点毁于一旦。贝纳通车队的老板评价说:“舒马赫不该认为,他能继续靠小动作当上世界冠军。”达蒙·希尔也批评说:“迈克尔显示了自己的本色……人们对他的滑稽和伎俩记忆深刻。”
1999年,英国大奖赛时,30岁的舒马赫遭遇了职业生涯中最严重的一起事故。他所驾驶的法拉利赛车以每小时290公里的时速撞上轮胎墙,飞扬的沙石和赛车碎片笼罩了整个缓冲区,腿部骨折的他被抬出赛场。很多人都认为他将就此作别赛场,但3个月后,他回来了。终于,在2000年,舒马赫才以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洗刷了过去。10月8日,在日本铃鹿赛道,他冲过终点线,成为21年来第一位为法拉利车队赢得世界总冠军的车手。在他上赛场前的日记里,他写道,大赛前,他接连度过了三个不眠之夜,“我有很难适应的生物周期”,“满脑子都是比赛”,“我感到精疲力竭,但只要我一来到赛道、只要比赛一开始,所有的疲惫都会离我而去”。那是一场非常惨烈的比赛,一起步就发生了多起撞车事件。舒马赫获胜后,在新闻发布会上罕见落泪,一向冷静的他就像无法控制自己多年累积的情绪似的,哽咽得无法说话,随后在接受采访时也因激动而语无伦次。正是从这一年开始,舒马赫开启了他的五连冠历程。2001年8月19日,他在布达佩斯第二次为法拉利赢得了世界冠军,为自己赢得了第四个冠军。法拉利又一次没有做任何安排,临时举办了一场请功宴会。2002年在法国马格尼,2003年在加拿大蒙特利尔,2004年在斯帕,舒马赫连连拿下年度总冠军,法拉利的庆祝宴会慢慢变成了一种精美的艺术,而舒马赫与法拉利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密不可分的纽带:舒马赫就是法拉利的象征,F1方程式赛车史上的法拉利时代终于到来。
独领风骚的舒马赫,与他的卓越前辈有着明显不同的气质。无论是充满浪漫主义色彩、愚勇悲情、颇具英雄气质的奈杰尔·曼塞尔,还是以纯粹的热爱专注于赛车、不惜变卖家产赛车,并在F1正走向反传统之时命殒赛场的吉尔·维伦纽夫,或是奇迹般死里逃生并重归赛场的尼基·劳达,抑或带着神秘与悲壮色彩的“魔法师”狂人塞纳,20世纪50至80年代群星璀璨的F1时代,伟大的车手曾甘愿用生命去挑战速度极限,无惧无畏,许多人甚至殒命于车道。在这条用高科技与巨额资本铺就的道路上,充满着奇妙的故事,悲情的、欢闹的、英雄式的、刻骨铭心的。但在一个F1被高度商业化、安全规范日益严格、技术日益完善的新时代,尽管危险依旧无处不在,但英雄主义的时代已经远去。当为比赛胜利者佩戴花环的传统仪式悄然淡出F1历史舞台,以便为投入巨资的赞助商展示车手服装上的商标让出视线时,F1与奥林匹斯山的精神联系已被削弱。1994年,塞纳之死,可以说,宣布了大师云集的上一个浪漫主义时代的结束,而舒马赫的时代开启了,他身处浪漫时代与商业理性时代交织的激流中,职业生涯依旧具有戏剧性的力量,但生命的冒险已被安全的理性所取代。舒马赫驾驶的风格——安全、冷静、精确、完美、理性、精于策略、强烈的获胜欲望、壮美和赏心悦目,与伯尼·埃克尔斯通所期待的超级巨星的气质非常契合。舒马赫不是一个有哲学或宗教魅力的人。阿尔顿·塞纳曾说,“赛车的车轮是我的极限的一个延伸”。舒马赫的前辈米卡·哈基宁曾说,“速度是F1中最压倒一切的东西”,“驾驶赛车的原因,就是要脱离现实生活”。格哈德·伯格则解释说,在他的整个赛车生涯中,对生活里美丽、美妙和令人兴奋的那一面的不安分的欲望和追求一直驱使着他。舒马赫却说,“纯粹的速度的乐趣对于我来说是完全陌生的”。对舒马赫本人来说,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评说。每一次夺冠后的采访,他都感到言语的困难。他只是喜欢开车,喜欢在弯角把车开到极限,喜欢与G力较量,他唯一想做的就是借助4个车轮,与赛场上接触的对手较量,他热爱比赛与获胜。
2006年,舒马赫退役。在瑞士那个他花费3500万欧元建成的3200平方米的赛马场上,他与爱妻科琳娜度过了愉快的家庭时光。他常陪科琳娜来这个马场,最喜欢做的事是亲自驾驶马匹的运输车,在勃朗峰的山顶上,也根本不踩刹车。舒马赫一家住在日内瓦湖畔的“舒米城堡”,隐秘,远离纷扰,有私人海滩与一架私人喷气式飞机,两个孩子在日内瓦上一所国际学校。他们几乎什么都有了,无忧无虑。
但2009年,已经40岁的舒马赫决定复出,加入奔驰车队。科琳娜无条件地支持他,虽然过去舒马赫比赛她都会去教堂祈祷平安。事实上,1999年舒马赫骨折修养3个月的那段时间里,两人就很厌倦无所事事的生活,也许赛场上才是更充实的。从1991年起就跟踪报道舒马赫的德国记者安诺·海克尔说,舒马赫渴望重新投入比赛,希望不断突破个人极限。但几乎所有人都怀疑这是否是个明智的决定。只有在F1发展不是十分迅猛、技术更迭速度不是那么颠覆性的20世纪50至60年代,才存在40岁以上的高龄优秀车手,上一个是胡安-方吉奥。但在飞速变化的21世纪,舒马赫能胜过年轻人吗?不过,无论复出的赛绩将如何,仅仅是复出的消息本身,就让F1产业为之提振——没有哪项运动像F1这样,和荣誉以及金钱联系得如此紧密。金融家们再次将这位车手看作一台特殊的赚钱机器,F1的收视率和观众人数都将大幅增加,赞助商的兴趣肯定会更浓,媒体也将增加对F1的报道。但对舒马赫个人来说,却也许是一次得不偿失的冒险:“他是在拿这些年来辛勤打造出来的声誉做赌注——如果不能在奔驰车队取得好成绩,那么他的财产也不会增加。舒马赫面临从神回到人的可能,也许将不再是那个永远站在最高领奖台的胜利者。”
事实上,在舒马赫退役前职业生涯的后期,他已渐不敌费尔南多·阿隆索。在他复出时,新一代的顶尖赛车手新星刘易斯·汉密尔顿和基米·莱科宁已冉冉升起。舒马赫复出后,并未再能现“七冠”时代的辉煌战绩,战绩每况愈下。除了参赛,他也接商业赞助广告与试驾。2012年,F1收官战巴西站正式落幕,25岁的德国车手维特尔力压西班牙车手阿隆索获得年度车手总冠军,而舒马赫在谢幕战中拿到第七名的成绩。2013年,奔驰车队正式宣布迈凯伦车手刘易斯·汉密尔顿加盟成为其2013赛季正式车手,这意味着,老车王舒马赫将再次退役。有人说,这意味着,F1的黄金时代也将随舒马赫谢幕而终结——他的离去曾让F1失去了很多“粉丝”与观众,而当他再度离开时,也许没有哪一位冠军再能以如此戏剧性的人生重现那个尚未被商业理性完全吞噬的激情时代。
〔参考书目:(荷)科恩·费海尔《F1:极速狂飙》(2008);萨比娜·凯姆《迈克尔·舒马赫:一个人的F1》(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