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跑独特的魅力也许在于，它能淋漓尽致地书写人类关于生命力、毅力、勇气的故事。持之以恒地奋斗，不断超越自我，是这个时代奋斗者应有的姿态
不能因为乱象存在就因噎废食。广大跑者呼唤主管部门深入了解国际成熟赛事的运作规则，了解国内参赛者的群体构成，制定行之有效的管理办法
评价一场比赛是好比赛还是坏比赛，要看为了保障赛事安全，愿意投入多少力量、牺牲多少利益
文 |《瞭望》新闻周刊记者 吴光于
敲响警钟 徐骏图/本刊
5月22日上午9点，甘肃白银，随着黄河石林山地马拉松百公里越野赛的发令枪响，172名来自全国各地的越野跑运动员奔向赛道，他们中有世界顶尖的越野跑精英，有首次参加百公里越野赛的全国残运会马拉松冠军，有经验丰富的登山爱好者，有年近七旬的医学专家……然而，突遭灾害天气让这场比赛变成“死亡之旅”，21个鲜活的生命永远无法抵达终点。
5月23日清晨，我点开推送的一条条信息，那些逝去的生命、熟悉的名字，一时间汇成强烈的刺痛扎进胸口，疼得眼泪唰地流下来。
我是长跑爱好者，也是踏入越野跑领域不久的“小白”，曾两次与在本次比赛中遇难的梁晶擦肩而过。国际越野跑协会（ITRA）网站上，梁晶综合表现指数得分913分，位列亚洲第一。“表现指数”是ITRA通过选取选手过去36个月中成绩最好的5场比赛，综合距离、爬升高度、完赛时间等数据计算得来。网站统计数据显示，过去6年他总共参加了60场ITRA注册赛事，其中30场夺得冠军，49场进入前三。这一次，他绝望地倒在了他曾三次夺冠的赛道上，被发现时双膝已磨烂，离最近的CP点（打卡点）仅1公里。
连日来，网络上的讨论铺天盖地。矛头大多指向赛事主办方的失职，也有嘲讽选手冒进的声音。
截至发稿时，甘肃省委省政府成立的联合调查组尚未对事件性质给出明确认定，各方责任尚不清晰，但多年来突发事件的报道经验让我明白一个规律——任何灾难都很难简单归结到单一原因，天灾与人祸往往交织。
越野跑作为一项专门赛事，十多年前才登陆中国，发展势头异常迅猛。中国田径协会公布的数据显示，2017年我国越野跑赛事数量为312场，2019年增长到481场。
一双越野跑鞋花费千元上下，更遑论运动手表、服装、墨镜、头灯、水袋、手杖等装备，加上动辄上千元的报名费，以及交通费、住宿费等各项消费，一名越野跑者一年的开销可能超两三万元——这是越野跑背后巨大的商业价值。
作为极限运动，越野跑赛事与其他商业活动最大的区别在于，它要承担的责任更大、专业性更强。没有专业性，仅凭逐利的动机办不好比赛。
在越野跑文化积淀深厚的欧洲，一些优秀比赛的背后凝聚着几代人的努力。一些比赛的组织方往往是一个小镇，甚至一个家庭。他们在几十年间积累了丰富的资源和经验，为跑者提供的保障服务令人惊叹。一位曾去日本参加越野跑赛的跑者曾感慨地告诉我，自己在富士山下的CP点竟然遇到来自中国的志愿者，一打听才知道是主办方在报名时注意到了他的国籍，为了保证服务到位，专门从留学生中征召而来。
一位资深跑友说，评价一场比赛是好比赛还是坏比赛，不是看人气和规模，不是看食物或补给，而要看为了保障赛事安全，愿意投入多少力量、牺牲多少利益。
作为全球公认的顶级越野跑赛事UTMB（环勃朗峰越野跑）的运营方，UTMB集团给出了一个举办越野跑赛事最低标准参照系：人力上至少配备一名医务主任和一支沿途分布的救援队。物资方面，应当至少准备无线电通信系统、救援车辆，以及在紧急情况下用于疏散选手的车辆。就目前披露的信息来看，黄河石林山地马拉松百公里越野赛主办方距离这样的标准还差得很远。
近日，在这场悲剧的影响下，各地越野跑、马拉松赛事或取消或延期，从业者、跑者中弥漫着一股悲观情绪。过去十几年，中国越野跑赛“跑”得太快太猛，是时候“慢”下来沉淀和思考了。
人为什么要跑入荒野？
也许一百个人有一百个答案。如果你见过清晨7点被晨曦映成粉色的贡嘎主峰，如果你曾精疲力尽地爬上垭口后回望过蓝如宝石的高山湖泊，如果你感受过秋日江南芦苇地里迎面吹来的徐徐微风，那些美妙的时刻，会成为回归日常后魂牵梦绕的诗和远方，驱使自己努力的动力和营养。
为什么要举办比赛？
商业考量之外，还应记得，初心是要弘扬体育精神。给自己一个梦想，持之以恒地奋斗，不断超越自我，是这个时代奋斗者应有的姿态。
奔跑，是我们生而为人，善用身体最简单、直接的方式。当人类的祖先开始直立行走，我们就一直这样脚踩大地，坚实而笃定。痛苦，坚持，再痛苦，再坚持……人生的任何一条路大抵都是如此。
可以预见，经历了至暗时刻的中国越野跑界必将迎来一次大变革。
2009年，一场风暴突袭正在法国梅康图尔举办的越野跑赛，造成3名选手死亡。该事件后，一批赛事组织者要求法国田联编写一套具体规则，为越野跑赛组织者提供安全方面的建议。法国田联为此专门成立了一个包括救援专家、医生和赛事组织者的工作小组，并于2010年发布新的越野跑安全规则。2013年，国际越野跑协会一经成立，首要任务便是在此基础上编写国际适用的安全指南，并于2014年出版。
我们期待中国越野跑赛事也能在灾难中汲取进步的力量。不因为乱象存在就因噎废食，陷入“一放就乱、一管就死”的怪圈。痛定思痛之后，我们依然需要继续奔跑。
此前中国田径协会已发布《中国越野跑运动赛事组织标准》，但其中部分规定过于笼统，打卡点和补给点设置、救援力量布设、突发预案准备等内容均待进一步细化。中国幅员辽阔，越野跑赛道情况变化万千，广大跑者呼唤主管部门深入了解国际成熟赛事的运作规则，了解国内参赛者的群体构成，制定行之有效的管理办法。我们还期待中国越野跑协会尽快成立，让跑者们找到“婆家”。
在期待外部环境优化的同时，跑者自身也应做足功课，时时自省。
曾经的自己，在认为能够驾驭全马之后，带着几分膨胀开始进军越野跑。虽然50公里只算入门级，也让自己吃尽了苦头。80%的非铺装路面，是长长的碎石路、令人绝望的爬坡、深一脚浅一脚的坑……幸运的是沿途没有遇到极端的天气，“撞墙”时有CP点的丰富补给，天黑后在乱石阶上龟速位移时有同伴的不离不弃……
国际越野跑协会的统计数据显示，目前全球共有108万拥有“表现指数”的越野跑者。我国就有超过10万人，是越野跑人数第三大国，与排名第二的美国非常接近。《跑者世界》杂志副总编、熊猫超级山径赛byUTMB赛事总监晏懿发现，与国外大部分越野跑者是由登山、滑雪等项目转向越野跑领域的情况极为不同，中国绝大多数越野跑者都是从路跑转向越野跑，把越野跑简单视为马拉松的升级版。这样的认识误区，让众多中国业余选手在应对户外复杂多变情况时，显得能力和经验不足。
无论对赛事主办方、运营方，还是运动员，越野跑都是一项需要心怀敬畏的运动。任何时候都应记得，安全、无伤比成绩更加重要，家才是我们最后的终点。
越野跑只是人类拥抱自然的一个极其小众的方式，并不适合所有人。它独特的魅力也许在于，它能淋漓尽致地书写人类关于生命力、毅力、勇气的故事。
愿至暗时刻过去后，我们能以坚实的步伐迎接曙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