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适娴在关键时刻心态上是不是真的稳定,还需要时间去观察。毕竟之前的比赛,她的位置很低,都是去冲击别人,没有太大的压力,不会患得患失。”但身为女单主教练,张宁可以确定,并且最为欣赏的正是王适娴身上的智慧,“她在关键时刻能够去想东西,这并不是所有人能做到的。有的人赢了,但不知道我是怎么赢的,而王适娴是想方设法地去赢,她是用整个头脑在打球。”
“跑动能力和头脑是相辅相成的。在你和你的对手最累的时候,能够去思考,其实非常难做到。如果光去顶而不动脑想,那是瞎跑,浪费很多体力;而有思想但脚步跟不上更加不行。像王适娴这样,关键时刻咬住的同时又能去思考,在这批孩子中非常突出。”
不过当我把教练的这番好评转述给王适娴后,她似乎在听一个关于别人的故事。“其实我好像也不知道落后时自己是怎么想到调整的,也根本没有什么处理关键球的秘诀。”
“那从小到大夸你聪明的人多么?”
“对哦,好像还真的挺多的。”王适娴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发。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自己身上的很多潜力,或许恰恰是当局者所最不清楚的。距离大师赛已经半年,韩国超级赛也过去了两个月,但只要我提及此间比赛中的一些片段,王适娴就能够一下子把当时的全部语境还原出来。
“大师赛其实是大队员们自己发挥不好。和王仪涵第一局打到18比18时,王仪涵连续两个下网,我后来21比18赢的;第二局也是她自己老着急,一直下网。与卢兰打也是,她自己特别着急,不是出界就是下网。”
“全运会决赛输给王琳,有点可惜。第二局是关键,落后很多的情况下追上去,如果那一个挑球界内的话就是18平,就不好说了。但是17比19,我的心就到悬崖边了。到第三局,真是打不动了。”
“在韩国,决赛20比19领先。我一个搓球,知道她要回搓,我就扑她,结果漏了。唉,要不然就不用打到25分了。”
水可以舒缓为溪,低吟浅唱,每当看到澄江静如练的景象,便让人想象那个叫谢玄晖的贵族身着青布麻衣、脚蹬木屐,悠然自得;水也能够陡峭为瀑,虎啸龙吟,被称为太白的谪仙人一边惊呼着黄河之水天上来,飞流直下三千尺,一边举杯舞剑。
谈话间,服务员端上来我们的最后一道菜——野菜猪骨浓汤。杯盘里的野菜、蚕豆、烤麸,和周围大红色灯笼、雕花窗台接榫得严丝合缝,点滴都流露出江南的味道。温柔的水乡润泽的是这样一个女孩,瓜子脸、浓眉、皮肤白皙,据说有1.68米的身高,却依然显得娇小甜腻。
从婉约的江南到粗犷的北方自然会有一些扦格不入,味蕾便首当其冲。王适娴不仅拒绝辛辣的口味,对海鲜也避而远之,食物中尽量不放葱姜蒜,尤其受不了羊肉的膻味。2008年世青赛,由于在印度的每一道菜几乎都放着洋葱调味,她天天躲在房间里吃泡面。带队的杨代明看不下去了,“王适娴,你要再这个样子,把队里交给组委会的饭费补贴要回来。”虽然来北京好几年了,但她的状况并没有太大改变,“平时能够在外边吃好的时候就多吃点,在食堂的话,就挑些能接受的,每一顿几乎都离不开番茄炒蛋、土豆丝。”
你可以认为这是南方女孩的娇气,但把它解释为对于固有生活习惯的坚持看来更为合理。杨代明曾经担心这样的偏食会影响王适娴的身体,从而干扰她的训练,不过他慢慢地发现,类似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刚进(二)队的时候,罗姨(队医)就提及她的膝盖有些问题。为了增加她的体质和力量,有一段时期,我让她天天在操场上跑5000米。虽然很累很哭,可她没有一次偷工减料。”
进入一队,主教练换成了以刻苦耐劳、意志品质顽强著称的张宁,两届奥运冠军以亲身经历毫不掩饰其对于“身体能力训练”的偏爱。张宁说:“王适娴虽然小,但很累的时候和大家一样去顶。而且特别有活力,再累的时候她都能够面带笑容,给大家很好的气氛。我觉得这样的训练是最好的,你越累情绪越不高,你就越顶不下去;你情绪越高,很积极的心态去面对高强度的训练,反倒会变得轻松。几个孩子中,她的训练最不让我头痛。”
“其实每天反应都挺大的,但毕竟自己还年轻,而且大队员都顶下来了,自己顶不下来的话,说不过去。”正像张宁说的,“笑着练和哭着练反正都得练,还不如笑着呢。”而更关键的原因是王适娴本身就喜欢笑,“平时很少不笑,除非是心情不好。”但紧接着的一句话让我差点把口中的茶水喷了出来,“不过好像基本没有心情不好的时候。”
快乐、爱笑是王适娴性格中的重要因子,她说自己肯定不会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此外,她也觉得自己属于典型的90后,超典型的水瓶座——尽管这个90后,不迷周杰伦、不喜欢非主流、不爱逛街、从不化浓妆。她却抓住了90后和水瓶座的精神内核,喜欢自由自在,不愿意被拘束。她居然希望教练不要太喜欢她,因为那样有人就会在后面天天盯着。“全运会的时候我是江苏队的主力,教练一会儿说‘王适娴啊,你要去喝点汤’;一会儿又说‘王适娴啊,你要好好补补’。我真的会觉得很烦。”
“队伍重视你,你就必须打好,时时刻刻,在无形中就会有压力。我希望按照自己的想法来,该训练时好好练,玩的时候好好玩。我想我们这一代人和前辈最大的不同,就是不会像他们那样特别专注一件东西,全部的生活就只有羽毛球。”
90后的精神气质还包括他们的叛逆性,藐视权威,不懂得也不在乎世俗的成规。一战成名的中国大师赛上,乖乖女面孔的王适娴,在场上展现的就是一副“放肆”的表情。与卢兰争夺决赛资格,新科世锦赛冠军两次要求换球,王适娴摇摇手说“No”;第三局裁判把一个底线球判给了对手,她不依不饶地顶着全场观众的嘘声向主裁申述,并要求司线重复刚才的手势。隔一天打王琳,相似的情形再次发生。
“王适娴这批孩子,性格上有自己的个性,他们不会完全依赖教练,而是把教练的指导当作一种提醒,批判地接受。不会是教练让怎么做就怎么做,一旦场上感到这么打不对,她会自己去改变。”一代人与一代人的区别,老教练唐学华有着最为真切的体会,“在国际比赛中,她们也放得更开。大师赛、中国公开赛面临的都是比她出名的对手,有些是队内的老大姐,但是比赛的时候没有什么好客气的。有争议就去找裁判,敢做敢当。”
《世说新语》里有个小故事,讨论什么样的人最有魅力。郭林宗至汝南,造袁奉高(人名),车不停轨,鸾不辍轭。诣黄叔度(人名),乃弥日信宿。人问其故,林宗曰:“叔度汪汪如万顷之陂(池塘、深潭),澄之不清,扰之不浊,其器深广,难测量也。”
唐学华评价得很中肯,王适娴的确有自己的想法。
中国大师赛折桂后,王适娴被叫上主席台,中国羽协名誉副主席李富荣建议她可以找来龚智超当年打球的录像带多看看。唐学华也觉得,自己带过的几批国家队队员里,王适娴的类型、特点和龚智超最为相似,而奥运会金牌足以证明这种打法可以达到的高度。
但看录像从来都为王适娴所烦躁,更重要的是,她不愿意模仿任何人,“让我模仿吧,我也学不像。还是按照自己的来吧,我也不是完全打拉吊,我有攻击力,虽然不是特别强。”
正像唐学华说的,这不是对于前辈的不敬,只是在批判地对待别人的建议。而当张宁提出“现在首先要让各项技术更完善,加强后场的一些东西,因为有很多球和人家硬碰硬时,仍然比较软”时,王适娴连连点头。她补充说,“其实我的心态还要进一步加强,有些时候自己心里真的挺紧张,只是旁人没有发现罢了。心态在比赛中的作用真的很重要。”
中国大师赛后的新闻发布会上,有媒体问总教练李永波,彼时尚在二队的王适娴何时能够升入一队,总教练的回答是:“现在不是进不进一队的问题,而是有机会竞争2012年奥运会的资格。”此后,随着全运会、中国公开赛等一系列赛事的稳定发挥,王适娴自然而然地成了外界关于“新一姐”辩论中的主角。不仅坊间如此,张宁在年初的述职报告中同样指出,女单培养核心是2010年工作的主要目标。
王适娴侧过身子低下头,张开手放在嘴边,“我从来没想过做一姐,更从来没想过拿奥运冠军。最近几次比赛完了,老有很多记者问我关于‘一姐’的话题,真的好烦啊!”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在开玩笑,王适娴接着说:“我在业余时间根本不会太多去想关于羽毛球的东西,也很少看技术录像,也绝对不会主动加练。如果教练说晚上7点到9点训练,我肯定好好练;但要是教练说7点到9点你们高兴的话自己来补补课,那在球场上百分之百不会出现我的身影。”
业余时间和羽毛球无关,那如何打发呢?王适娴的第一反应——看偶像剧呗。“其实每天训练后回宿舍,洗完澡便7点多了,看一会儿电视、上一会儿网,基本就睡觉了。我也觉得自己是个很单调的人,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
这个自称是典型90后的姑娘,却又是那么的非典型,不听周杰伦、不爱逛街、不喜欢非主流。“逛街多累啊,我可走不动,逛一个小时,我绝对要吃回一个小时。还不如留着体力第二天训练呢。第一次去酒吧,耳朵都快被震聋了,心脏受不了,马上出来。玩电脑游戏?时间久了眼睛疼,而且玩儿太晚会影响第二天训练。”
说到这里,王适娴和我都笑了。她喃喃道:“虽然自己谈不上有多爱羽毛球,但看来还是挺为它着想的。”
“不想当‘一姐’,没考虑当奥运冠军,那打球是为了什么?”我抛出最后一个问题。
“我已经打了十几年了,要对得起自己。就像我妈说的,‘你也哭了,你也累了,你也伤了,都打到这个份上了,就尽力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好吧。当初,是我自己选的这条路。”
看到我郑重地点了下头,她又笑了。
“都说90后脑残,但其实我们还挺有思想的吧。”我无法否认。“因为自己的选择,而努力而坚持”,多么充分的理由:尊重自我,但不会给自己施加太大的压力。同时,又让未来蕴含着无限的可行性。就像时钟刚刚敲过2009年,谁会想到在接下去的365天里,王适娴能够三度站上国际比赛的最高领奖台,并且成为女单领军人物的候选人呢?而这一切慢慢成真时,恐怕也没有人感到奇怪,把它当作是幸运女神的偏袒吧。
手记: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未必不是好士兵
文/李旭
准备结账离座时,忽然发现王适娴的嘴角竟起了小泡,舌头开始打结。这一聊,就是叽叽喳喳的两个小时。
和王适娴相识将近两年了。2008年4月到秦皇岛采访全国冠军赛,二队当时正在秦皇岛集训。《羽毛球》杂志约我给“新人秀”栏目写稿,当时只圈定了做女单小花,具体对象可以自由选择。因此,对于自己当初的“眼光”,我一直洋洋自得。记得当时向杨代明教练提出采访要求时,杨导略显吃惊地蹦出一句:“怎么想到做她?”的确,王适娴在当时二队的那批女孩里并不拔尖,四川的韩利、湖北的李雯、湖南的程雯在队内的成绩都比她好。
每每聊及此事,小羊同学总会取笑我“以貌取人”。其实,这话也对也不对。所取之“貌”,并非相貌,当然,王适娴的长相肯定算得上是小美女。而我最欣赏的,还是她在场上的球风:灵动飘逸,但在对方不经意间会给出凌厉的一击,就像她每次接发球时左手会示意等一会,然后低下去,很优雅地往上抬起,看对手的眼神很温柔,但又透着一种杀气!
慢慢接触多了,我发现不管是温柔飘逸还是凶狠杀气,都不是王适娴生活中的常态。从老教练唐学华到张宁、杨代明,都觉得王适娴的性格属于超级外向。几乎每次去队里都会看到这样的景象:女单组的姑娘们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进行放松活动,王适娴所在之处肯定是动静最大的,往往见她指手划脚,说得口沫横飞。张宁说,她是组里的开心果。
王适娴一直说自己没心没肺,对于未来没有具体的规划。她姑且说着,我就姑且听之,心里却盘算:哪有国家队的运动员不想当“一哥”、“一姐”,不希望在奥运会上笑傲四方的。直到听见那句“十几年来,你也哭了,你也累了,你也伤了,路是自己选的,要对得起自己”,真的感动了。
大多数人都把希望寄托在未来,用未来的世界冠军作为现在艰难痛苦的麻醉剂,这是一种很好的精神救赎。相比之下,王适娴们的日子要难过得多,她们并没有看到路的前方摆放着金灿灿的奖杯,她们没有许给自己花团锦簇的前程。但她们仍然绽放微笑对待每一天,做自己应该做和能够做的事情,仅仅因为这是自己的选择。原来,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也可以成为好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