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求求你,我们不谈足球,别的什么都行,好不好?”流露出一点哀求的神色,七十多岁的老布像孩子一样讨价还价。确实不是谈足球的好时机,联赛下半程开始,申花战绩并不理想。而暂时把足球放下后,他好兴致地聊起诗歌和电影、自己的爱与怕。痛快地倾吐,没有顾忌地大笑。“基地平时是很严肃的地方,我要求绝对的秩序和纪律。人人都怕我,我不笑也不让别人嬉皮笑脸。”老帅说,“不过今天,我为你们破了回例。”
金钱不仅是金钱
其实意味着自由
东方体育:您活到七十多岁,见过了一切,也经历过了一切。对于人生,您一定有自己的哲学。
布拉泽维奇:我的人生哲学,也是我母亲的哲学。她告诉我,永远不要对他人造成伤害。你要尽可能让原本不爱你的人爱你一点点,让原本爱你一点点的人很爱很爱你。让我来告诉你我最大的弱点是什么,我太渴望被所有的人热爱。我知道这根本不可能,但是我控制不住去争取,我就是一个彻底的乌托邦主义者。
东方体育:您非常崇拜自己的母亲……
布拉泽维奇:我的母亲去世已经45年了,但我觉得她从来没有离开过我,她始终与我同在。每次当我做决定的时候,我总是询问她的意见。不,我不是白痴,我知道她听不见,也无法告诉我什么。但是我深知她的性格,我知道她如果活着可能会说些什么。我母亲一生痛恨与人为敌,我也总是避免直接和人发生冲突,我这辈子没有打过一次架。
东方体育:在您看来,什么样的人生是最可悲的人生?
布拉泽维奇:说到这个,我有一种很不好的观点,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说出来。所有人都说健康是最重要的,哪怕你一无所有。然而我不这么看,如果我没有钱,即使身体再好,也会感到自己是病态的。没错,这就是我想说的,我觉得金钱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我之所以敢于说出来,是因为我知道今天的中国青年和三十年前相比,意识已经改变了。三十年前没有中国人这么想,这么说,但是现在,人们的观念变了,这是好事。我也并非生来就爱慕金钱,在经历了太多的穷困之后,生活改变了我的哲学。我的大半辈子都在吃苦,贫穷,这是最让我感到悲哀的字眼。金钱不仅仅是金钱,那意味着自由,没有自由是很可悲的。
东方体育:您是一个成功的人,赢得了几乎一切,还有什么是您求之而不得的?
布拉泽维奇:很多。有一些女人,我不能强迫她们爱我。有一些过去,我不能让它重新来过。生活太艰苦了,我经历过太多的困苦。每次想到那一切,我都会哭泣。
东方体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魇,在那些漫漫长夜,最经常纠缠着您的梦魇是什么?
布拉泽维奇:死亡。我害怕死亡,我是这么热爱生活,然而我知道自己也许活不了几年了,为什么我要死去?孩子,你坐在我的面前,我看着你,忍不住打心眼里羡慕你。你这么年轻,还有未来50年的生活将在你面前展开。可是我呢,生活已经到了我的身后。想到这些,我就不由自主感到恐惧。
东方体育:是不是人越老,思想就越脆弱?
布拉泽维奇:这得视不同的人而定。你们国家以前的那个领导人,那个矮个子伟人(指邓小平),他在八十岁的时候还做出了那么了不起的决定(改革开放),因为他,中国现在正变成这个星球上最强大的国家。
撒谎 婚姻里不得不做的事
老布说着话的时候,结束了训练的球员从他面前经过去食堂吃饭,他偶尔中断谈话朝他们喊上两句。
小球员打着赤膊,他便批评不注意仪表;恩朗一身光鲜亮丽地走来,他表扬了喀麦隆人新换的发型。受伤的阿德拉尔多苦着面孔进来,他特地把对方叫到跟前。“你用英语告诉他,让他不要担心,我会一直在他身后支持他。”按照老布的吩咐把话翻了过去,然而巴西人完全不知所云,慌忙要找略通英语的维森特来帮忙。主帅摆摆手,一字一顿地说,“No Problem(没问题)”。这次阿德听懂了,“No Problem”,他回应主帅,老布满意地笑了。
给他看一首打印在A4纸上魏尔伦的诗,兰波的这个倒霉情人在诗里描述了一个只能在梦境中见到的女人。老布来回读了几遍,说,“写得真好,我能留着吗?”然而魏尔伦描写的女人,他并不渴慕。老布比魏尔伦幸运,他50年前就找到自己渴望的女人,“她懂我,对我放任自由。她知道我这辈子不可能爱她超过足球,但是她不介意。她确信,我永远不会背叛她,不过……”老布露出一个调皮的微笑,“身体的忠诚,是最大的幻觉。男人爱一个女人,不是一定要在乎身体上的忠实。我这个人在生活中最讨厌撒谎,但是在婚姻里,这是不得不做的一件事。”
普雷维尔 我最爱的诗人
放下教鞭,布拉泽维奇是一个会在冬天的夜晚独坐壁炉边烤火读诗转而陷入沉思的男人。一个老派的伤感浪漫主义者。他在法国呆过一年,因此受法国诗歌文学的影响极深。然而最爱的诗人,却不是最为人熟知的波德莱尔或者兰波,而是二战后涌现出的写实派诗人雅克·普雷维尔。
“这是我最最爱的诗人,他的诗有很多我直到现在都能背诵。”提到普雷维尔的名字,老布激动地摘下自己的眼镜,“我这就背一首给你听听,这也是普雷维尔所有的诗里我最喜欢的一首:我去鸟市/买了几只鸟/为了你,我的爱/我去花市/买了一些花/为了你,我的爱/我去废铁市场/买了一堆铁链/沉重的枷锁/为了你,我的爱/而后我去了奴隶市场/我找寻你/却找不到你/我的爱/”
他的双手在空中轻微地颤动,捕捉着诗歌无形的节奏。“听最后一句话,是多么伤感。找你,却找不到你。爱是不能用礼物买来的,爱一个人不是为了把他(她)绑在自己身边。你去奴隶市场,只能买到奴隶,买不回自己的爱人。所以其实,这首诗是描述了一种根本不存在的爱。因为没有自由,就没有爱。”
普雷维尔在1977年死于癌症,老布至今为自己曾经和这位大诗人喝过一杯咖啡而自豪。他说,那是值得珍藏一生的记忆。
欣赏贝尔蒙多的不做作
老布演过电影,他本身也是一个超级影迷。和法国新浪潮电影主将之一的让·保罗·贝尔蒙多在瑞士喝过咖啡,也遇到过一代银幕情人阿兰·德隆。
贝尔蒙多当年在《断了气》里的表演,让老布为之倾倒不已。戈达尔的这部惊世骇俗之作1960年公映,在那个年头,老布还是青年小布,在电影院黑暗的放映厅里坐了1个半小时。20岁出头的光景,像贝尔蒙多扮演的男主角米歇尔一样,贫困潦倒,并且不知道未来在什么地方。生活中唯一确定的,就是和妻子的爱情。他爱自己的妻子,就像电影里的米歇尔深爱一头惊艳短发的珍·西宝演绎的帕特丽夏。在充满动荡的生活里,那唯一的爱已经足以构成活着的巨大信念。
电影里有一处经典对白,导演戈达尔引用了福克纳的名言。他让女主角问男主角,“在悲伤和虚无之间,你选择什么?”米歇尔说,他选择虚无,因为悲伤是一种妥协。“要么统统归我,要么一无所有。”悲伤和虚无,如果一定要老布作出选择,他宁可像帕特丽夏一样选择悲伤。要结实的悲伤,而不要没有分量的虚无。这是他斯拉夫人的性格特质,一辈子活得激情澎湃。
遇到贝尔蒙多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当年在电影院里看电影的小布已经成为世界级名帅。“我喜欢贝尔蒙多,他真实、诚恳。而且他还是个十足的体育迷,喜欢拳击,也热爱足球。我们在一起谈了很久,我欣赏他身上的不做作。相比之下,我并不喜欢阿兰·德隆,他太会装腔作势,而且自视甚高,我不喜欢骄傲的人。一个人不管赢得了什么样的成就,都不应该成为他骄傲的资本。”
家中收藏德拉克洛瓦真迹
生活在法国的日子,老布养成了去博物馆的习惯,像真正的法国人一样,把逛博物馆当成一件多么了不得的正经大事。“所有的展览,一个都不会落下。”卢浮、奥赛、橘园……穿梭在一个个展厅之间,在浪漫主义和印象主义之间游走。他还是一个收藏家,家里藏有德拉克洛瓦和毕加索的真迹。
“德拉克洛瓦的那张画上是一匹马,马背上骑了个年轻男人。你知道,他一生中画了很多马,无数的马。我喜欢看那些马,那都是些愤怒、暴烈的马。据我所知,画家本人性格相当沉静,甚至有点害羞。但是唯独在这些马的身上,你看得出他内心狂风骤雨般的情绪。”说到德拉克洛瓦的画,便聊起画家本人。老布知道,在巴黎左岸著名的圣日尔曼·德·普雷,那座全巴黎最老教堂后面的小巷子里,就是画家的故居。一桩六层楼的民居,从里面的一扇小门走进去,走到两楼,就是画家晚年居住和工作的地方。在那里,收藏他作品的一个小间里,就有很多马的素描图,刚健的线条在这些素描上表现得更加深刻,更让人清晰地分辨出着力的痕迹。画家在这里孤独地走向死亡,65岁那年,他感染了一场风寒后离开人世,身边只有脾气乖张的女管家和零星几个朋友。
“他一生没有结婚,这点让我感到很遗憾。”老布说,“没有缔结过婚姻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也许他是有一些在那个时代所难言的苦衷。德拉克洛瓦是个骄傲的人,所以他情愿孑然一身。”画家故居门前的微型广场中央种了几棵树,到了春天,树上便会开出紫色的花朵。风一吹,花朵飘零,紫红铺地。那是很触动心境的,“德拉克洛瓦这样的天才,应该常常会有不被理解的孤独感。这种感觉我也会有,人性都很复杂,我觉得自己幸运的一点在于我深知自己的复杂性。”
老布对于艺术的爱好品味,带有伤感倾向。他说起自己最喜欢的音乐家,“不是莫扎特,也不是巴赫,是意大利人阿尔比诺尼。”这个十八世纪的作曲家,一生作品无数,流传最广的却是并非他本人写就的《G小调柔板》。“我喜欢他的作品,感伤、安详,是葬礼上最好的音乐。”
差点把咖啡泼在导演身上
1995年,南斯拉夫导演库斯图里卡拍摄了一部电影《地下》。在影片尾声,他通过消除了口吃的动物饲养员伊万之口说出了自己对于国家命运的担忧,“我们还会怀着或悲或喜的心情回忆我们的祖国吗?当我们向子孙讲述这个故事时,它会像所有故事那样开始:‘在很久很久以前,曾有一个国家……’”8年后的2月4日,预言成真,南斯拉夫正式解体。
又过了几年,当塞尔维亚人库斯图里卡和克罗地亚人布拉泽维奇相遇的时候,这两位在各自领域国宝级的人物并没能相谈甚欢。“这人就是一个农民,粗鲁的农民。”老布说,“我当时一忍再忍,终于没把一杯咖啡泼到他脸上去。他竟然对我说,‘只有塞尔维亚才是伟大的,我恨你们所有人。’真是个沙文主义分子。”虽然痛恨库斯图里卡的为人,他的每部影片,老布却都一一观摩。《生命是个奇迹》、《黑猫白猫》,他在银幕前看得如痴如醉。“真没想到,这种优雅竟然会出自这样一个人。”
他们是持不同政见的“敌人”,老布在克罗地亚国内具有相当于将军级别的军衔,他说,“克罗地亚的独立,是我儿时就开始的梦想。”然而无法回避的是,他和库斯图里卡身上流着斯拉夫人一脉相承的血液,这个民族独具的矛盾气质,也在他们各自身上得到了体现。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