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马拉松为何落后? 前国家队主教练剖析体制
这位2013至2015年受托执掌中国马拉松国家队的世界著名教练,对中国中长跑体制的深层弊病洞若观火。
眼看国家队战绩长期低迷,体育总局相关主管部门不惜砸下重金,从意大利请来一位世界著名教练,指望这位年近七旬、满头银发的传奇主帅能够扭转乾坤,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这里说的不是去年就任男足国家队主教练的马尔切洛里皮(Marcello Lippi),而是2013年挂帅中国马拉松国家队的雷纳托卡诺瓦(Renato Canova)。
金牌教练
在世界田径圈内,卡诺瓦的成就和名气并不亚于足球界的里皮。
里皮以先后率领尤文图斯队、意大利国家队和广州恒大队创造辉煌战绩著称,而卡诺瓦则带出众多意大利和世界一流中长跑名将。
1971年,年仅26岁的卡诺瓦被任命为意大利400项目和4x400米接力队主教练——该国田径联合会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部门负责人。
1973年,他参与指导的800米运动员Marcello Fiasconaro成为突破1分44秒大关的世界第一人。
1976至1985年,他改任全能运动项目国家队教练,1980年在丹麦率意大利十项全能队首次打败劲敌英国,队员Alessandro Brogini还创下意大利纪录。
1986年,他成为马拉松国家队教练,主持在海拔2000米的塞斯特雷(Sestriere)设立训练营。两年后,在那里受训的Gelindo Bordin在汉城为意大利夺得奥运会马拉松首金。
他的女弟子Maura Viceconte创下意大利万米纪录31:05.54,以及马拉松前纪录2:23:47(2000年维也纳马拉松的夺冠成绩)。
1998年起卡诺瓦前往肯尼亚执教,翌年徒弟Christopher Koskei在塞维利亚世锦赛为肯尼亚赢得唯一一枚金牌(男子3000米障碍)。
2002年,他的另一个弟子Paul Kosgei第一次跑半马,便在布鲁塞尔半马世锦赛夺冠。
后来卡诺瓦索性辞去意田联科技总监(负责探索研究新训练法)一职,全力投入在非洲训练营的教练工作。他的门生包括:
3000米障碍男子世界纪录保持者、2003年世锦赛冠军Saif Saaeed Shaheen(肯尼亚裔卡塔尔籍,原名Stephen Cherono);
2005年世锦赛3000米障碍女子冠军Dorcus Inzikuru(乌干达);
万米26:30.03、排名史上第四的Nicholas Kemboi(肯尼亚裔卡塔尔籍);
2009和2011年世锦赛马拉松冠军基鲁伊(Abel Kirui,肯尼亚),他也是2012年伦敦奥运会马拉松亚军和去年芝加哥马拉松冠军;
2011年芝马冠军,曾在波马跑出当时的史上第二快成绩2:03:06、2015年在厦门创造中国境内马拉松纪录2:06:19的摩西莫索普(Moses Mosop,肯尼亚)。下图左为基鲁伊,右为莫索普
半马前世界纪录1:05:09、肯尼亚前万米纪录30:11.53保持者、莫索普夫人弗罗伦丝基普拉加特(Florence Kiplagat,肯尼亚);她曾获柏林(2011/13)和芝加哥(2015/16)马拉松冠军各两次。
2016年芝马,出现男女冠军首次被同一教练的门徒包揽的奇观。
5000/10000米世界纪录保持者、埃塞俄比亚田径巨星贝克勒(Kenenisa Bekele)和美国“马拉松一哥”霍尔(Ryan Hall),也曾向卡诺瓦拜师学艺。
贝克勒是在2014年转型马拉松之后、备战2015年伦敦马拉松之前;霍尔则是从2012年底至2013年夏初(后恢复其“基于信仰的训练”)。
“三请诸葛亮”
因此,当中长跑国手在2012年伦敦奥运会上颗粒无收,田径军团遭遇仅收获竞走和投掷一金五铜的败绩之后,中国田协便将目光投向这位世界著名中长跑教练。
卡诺瓦当时作为国际田联项目的特约讲师,正在北京传授训练理论课。
2014年他在接受加拿大《田径画报》(Athletics Illustrated)采访时透露:
“我被中国田协要求启动一项提高中国中长跑运动员水平的计划。这件事发生在2012年11月底到12月初的三个星期内。”
他们提出让我指导马拉松女队,但我不感兴趣。2013年3月,耐力部门负责人直接飞到肯尼亚,来依滕(Iten,肯尼亚长跑名城)再度和我协商。
我告诉他,如果能够360度展开工作——可以试着改变整个中国中长跑的现有局面(2012年是中国跑者最糟糕的一年)的话,我也许会有兴趣。”
卡诺瓦想要的是全方位的权责,从人才遴选、各个省队的指导,到比赛日程安排和让运动员出国参赛的决定权。
田协邀请他同年5月在中国逗留两周,考察5月18日在营口鲅鱼圈举行的第十二届全运会马拉松比赛,此后又给田管中心主办的2013年田径耐力性项目教练员培训班讲课。
那次中国之行使他对中国马拉松的体制和赛程安排有所了解,也结识了一些运动员和教练。
9月他应邀再赴中国,观摩沈阳全运会,同时商讨聘任条件。
“他们接受了我的要求。自2013年11月1日起,我开始与中国田协合作,合同期持续到2016年里约奥运会。”
对卡诺瓦来说,被聘为外国中长跑主帅并非头一回。2004年,在得意弟子Stephen Cherono入籍卡塔尔之后,他也出任卡塔尔中长跑队首席教练,一直做到2010年广州亚运会。
有趣的是,2013年卡诺瓦来华执教的年龄,恰巧与2016年“临危受命”的里皮相近——两人分别出生于1944年12月和1948年4月(他老家在都灵,里皮则来自托斯卡纳大区维亚雷焦市)。
2014年2月,他率领15名中国马拉松女子精英选手前往依滕训练,同时继续指导一直在跟他训练的非洲运动员。
“我和肯尼亚人、埃塞俄比亚人做的事情,与我和中国田协的合作没有冲突。因为后者只对女子项目感兴趣,而我在非洲执教的马拉松运动员都是男的(仅基普拉加特一人除外)。”他向《田径画报》解释说。
来华初衷与挑战
中国田协为什么只要卡诺瓦执掌马拉松女队?这是因为它在总体乐观的同时,在评估中国选手拿奖牌的最大机会时,“又务实到冷酷的地步”,2014年11月国际田联网站发表的一篇报道如此写道。
卡诺瓦分析说:“在中长距离,我们存在一个其他项目所没有的问题,这个问题叫非洲。对于这些项目的(其他)男选手来说,要在世锦赛和奥运会上夺取奖牌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中国田协的选择是,将90%的精力集中在女子项目。”
据他介绍,作为国家队主教练,自己的职责就是发展中国男女中长跑项目,包括讲课、提供训练计划,支持男队教练,但只直接指导女运动员,因为她们才多少有望在下一场国际大赛中挺进决赛。
至于自己为什么肯在年近古稀之时,接下这项新挑战,他的解释是:
“我发现这里的人们——包括中国田协的和我团队的,都有高尚的人类价值观(high human values),而且受过很高的教育,也懂得尊重人。我很失望地看到,当今意大利(以及西方国家)的大多数年轻人都丢失了这些价值观,但它们在中国仍可以找到。
我很高兴有机会获得一种新体验(到今年12月我将年满70年,没有很多时间尝试新体验了),它使我可以给出一些自己懂得的东西,同时又获得一些新东西。
我认为当你对给予和接受不再感兴趣时,那你就是老了。要当个好老师,你必须继续做个好学生。假如你不再有兴趣学习新东西,就意味着你变老了。”
为了增强中国运动员的国际竞争力,卡诺瓦不得不从整体素质抓起:“我们在各个方面都需要提高——跑量和强度,尤其是有强度的跑量。”
卡诺瓦发现,中国运动员的问题并不在于没有有氧基础,而是只有有氧基础,缺少持续性的强度训练。
在中国执教,他要面临不少挑战,其中之一是语言。
多种语言都很流利的他不会汉语,不得不透过一个英文翻译与运动员沟通;“经由另一个人说话,要给出正确的输入并不容易;这个中间人往往不是田径行家。”
另一大挑战是,中国中长跑运动员缺乏理想的训练场所。
“每个省都有体校,而且设施往往是高标准的。但最好的设施大多用于室内运动项目,例如体操、乒乓球和羽毛球。
田径中的跳跃、投掷和短跑类项目也可能出产优质运动员——换句话说,都是那些可以在体育场馆内发展的项目,而用于发展中长跑的高水平设施却很有限。
在中国,很难找到可以跑上很多公里的土路。1993年在中国女子中长跑的巅峰期,中国有点像现在的非洲:能找到并使用树林中漫长的野路,所以每天跑40公里很正常。
不过当我来到中国时,发现运动员居然在田径场里备战马拉松,这样做很束手束脚。只因为各省的教练通常都在田径场内工作,他们就想让所有运动员也和自己待在一起。”
卡诺瓦的解决办法是:把队伍拉到肯尼亚高原训练。
中国跑者在肯尼亚
卡诺瓦是如何调教中国马拉松运动员的?2014年初,美国旅行作者Joh Rosen在肯尼亚对他进行深入采访,并于同年5月将自己的见闻写成一篇长篇图文报道,内容节译如下:
初春早晨的依滕凉意正浓,一群跑者沿着一条红土马路跑向远方的断崖,后面跟着一辆缓缓行驶的面包车。
他们跑过上学的孩童、牛只和简陋的土坯棚屋,最终折返回来,再次从这座肯尼亚跑步名城的镇中心穿过。
坐在面包车驾驶座上的是雷诺托卡诺瓦,这条路他已经开车走过很多次了。
这位69岁的意大利人,是世界上最有成就的长跑教练之一,自1998年就开始和肯尼亚运动员合作。
如今他一年中的多数时间都在肯尼亚裂谷度过,那里以盛产从800米到马拉松项目的世界级运动员著称。
和往常一样,卡诺瓦在跟踪这次训练跑的进展时非常活跃,时而把车子开上前去,与那群跑者并排,或者批评某个运动员的跑姿,或者提供鼓励。
不过,今天早晨多了一层复杂性:他用口音浓重的英语喊话,一个叫安娜林的年轻翻译把他的话译成汉语,中国田协的管理人员王斌(音译)也透过车窗向运动员嚷嚷。
这些跑者——卡诺瓦的新徒弟,是中国国家女子中长跑队的16名成员(与《田径画报》说法略有出入),她们正处在备战2015年8月将于北京举行的田径世锦赛的早期阶段。
这个2月的早晨,她们在肯尼亚的6周训练期已经过去一半,很显然她们练得并不轻松。
“在这个时期,她们可以说还不是很强。”卡诺瓦一边告诉我,一边将他的丰田TownAce开到一个运动员旁边。后者刚掉出大部队,正在一边按压腹侧,一边呲牙咧嘴。
“雷诺托,她说她早饭吃太多了。”坐在后座我旁边的林翻译说。原来在跑前不到一小时,那个运动员刚吃过炒蛋和香肠。
卡诺瓦又好气又好笑:“吃这样一顿早餐,她是怎么想的?!她是在错过很好的训练。”
如果说卡诺瓦新徒弟的表现有些力不从心,这或许情有可原:尽管她们在中国是最优秀的年轻选手,但她们的战绩拿到这个著名的“冠军之乡”却一点也不起眼。
每天早晨在这里土路上奔跑的,有数以千计的肯尼亚运动员,包括奥运会冠军、世界纪录保持者和数十位波士顿、纽约、伦敦等马拉松的往届赢家。
俯瞰Kerio峡谷的依滕,拥有多个使之成为理想训练地点的特性:温和的气候,松软的土路和林间小径,7500英尺(2286米)的海拔——正好处在2013年爱泼斯坦(David Epstein)出的《体育基因》一书所说的适中高度。
爱泼斯坦提出,在6000至9000英尺海拔训练,有助于刺激运动员血红细胞的生成,从而提升他们的有氧能力,同时仍可进行大强度训练。
这个镇也位于卡伦金族聚居区的中心。这一民族虽然只占肯尼亚人口的12%,却占据该国马拉松史上男子10强榜中的9席,以及女子10强榜中的7席。在这个耐力跑世界第一强国的其他中长跑项目中,该族同样占据主宰地位……
依滕和比它更大的邻镇Eldoret,已经成为吸引肯尼亚国内外跑步新秀的磁石。
其中有些人,譬如前农用器材推销员、20多岁才开始认真训练、最终创造马拉松世界纪录的基普桑(Wilson Kipsang)找到了财富,但绝大多数仍在挣扎求生。
Simeon Lelel就是一例。他是Eldoret本地人,受卡诺瓦雇佣为中国女运动员领跑。晨练后闲聊时,他告诉我自己的马拉松PB是2:16——在5500英尺(1676米)的内罗毕跑的。
这一成绩随便放在哪一年,都足以跻身美国男子榜前二三十位,但在肯尼亚却稀松平常,几乎不够格当一个正经运动员。
于是Lelel只能不时打零工养活自己,包括充当配速员。他觉得这次机会很棒,尽管它不能给自己带来物质生活上的舒适。这六周他挣的钱,大多要用于为亲戚支付看病费用和学费。
“我家里很穷,有时要弄到吃的都成问题。”他透露自己几乎每顿都只能吃ugali(玉米糊)和sukuma wiki(蒸甘蓝叶),两者都是肯尼亚人的主食。
他领跑的中国运动员却来自另一个世界。据卡诺瓦介绍,她们大多生于农村,但所有人从小就被招进体校,其实都算国家雇员——每月从各自省份领取工资。
旁观者清
在卡诺瓦的指导下,部分中国徒弟的实力有所提升,例如笔者采访过的何引丽,就是在赴肯尼亚和意大利训练的2014年春季,先后在马乔罗湖和汉堡创下半马PB 1:01:34和当年国内马拉松最好成绩2:28:56。
不过在北京世锦赛和里约奥运会,中国马拉松队的战绩均乏善可陈,令人失望。
事实上,卡诺瓦在中国并没有待到三年合同期满。
2015年11月初,就在田协发布备战里约奥运会女子马拉松集训通知之后,他便挂冠辞职,理由是发现自己根本无力改变中国的相关体制。
其实早在就任主教练后不久,他已经意识到问题之所在,只是当时还以为自己可以推动变革。他多次指出,中国马拉松的病根在于体制:
中国1500米女子国家纪录是1993年在北京全运会创造的3分40秒46(被广泛怀疑使用兴奋剂——笔者注),而2015年全国比赛冠军成绩仅为4分36秒。
再例如和日本相比。2014年,日本有257名运动员10000米跑进29分30秒(实际数字是291人),中国一个也没有。257比零,这不是教练的问题,而是一国体制的问题。
所以说,尽管中国人口多达十几亿,问题却出在田径体制上。
首先,中国没有欧洲那样的田径俱乐部,也没有能提供有潜力人才的大学田径队。
运动员的招募和培养由各省负责。一个人口5000万的省份,有时所有田径运动员总数还不到50个。这意味着运动员的招募难度巨大。
全国分为33个省,各省平均人口大约4000万。所有省都没有俱乐部,俱乐部就是省。
这种体制和运动员参军相似:他们为各自的省跑步,省里付给他们工资;中国的教练也是如此。
这意味着如果你想自己在中国参加田径比赛,根本就做不到,因为比赛只向各省专业运动员开放。
各省运动员必须积累一定的比赛积分,才获准参加全国运动会——四年一届的中国第一大赛事。
全运会在奥运会的第二年举行,相当于国内奥运会。对各省来说,唯一真正重要的比赛就是全运会。
中国一切体育活动都围绕全运会转,各省会重赏赢得全运会奖牌的运动员和教练员(房子、车子、好职位)。
事实是,各省教练员对于顶级教练水平或赢得世界冠军并不真正感兴趣,他们只在乎国内比赛。
如果你要从省队抽调运动员去备战奥运会、马拉松大赛或其他国际比赛,这些省会很不高兴,把这当作影响它们全运会或省运会成绩的干扰。
问题是,国内比赛水平普遍不高。而全运会四年才一届,导致教练和运动员缺乏保持高水平训练的驱动力,因为他们没有真正的赛季目标。
和肯尼亚同行不同,中国运动员的最大激励因素并不是赢得奖金,而是获得全国承认——在全运会、奥运会和世锦赛。真正通过田径致富的,只有像刘翔这样的极少数最大明星。
我试图教会中国运动员一点:他们的首要目标,必须是提高个人成绩。迄今他们只对提高国内比赛的名次感兴趣,所以一年跑得比一年慢。
卡诺瓦希望向中国运动员倡导一种“职业主义理念”(idea of professionalism),即马拉松选手应积极参加世界各大城市的马拉松比赛,努力争夺奖金。
“我在中国的真正工作,其实并不是去训练出最好的中国运动员,而是去完全改变中国的中长跑体制。”
他最后无奈地认输:“我也和田协谈过,告诉他们需要做哪些。但是你无法改进,因为所有权力都在各省手中。
除非你改变机制,否则我(对再次来华执教)不会感兴趣。我希望他们听进我的忠告——这正是我离开的理由。”
在笔者看来,卡诺瓦道破的中国中长跑体制问题,实质是官本位制度的必然结果:各省体育官僚真正关心的,既不是精英体育的卓越,也不是大众体育的普及;他们只是把全运会成绩当作一种事关自身官运仕途的政绩工程,把全运会奖牌当作另一种邀功请赏用的GDP。
只要体制一天不改变,哪怕聘请到再多位大牌洋教练,到头来仍然只是在浪费纳税人的辛苦钱。(爱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