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上眼睛,在黑暗中纵横一方天地
——世界围棋盲棋第一人鲍橒与两位高中生的对话
从古至今,跨越数千年的历史长河,围棋对弈的方式从来一成不变:两人相对而坐于棋盘前,执黑白棋交替落子。棋枰上的一方天地,交错的黑白棋子,不仅令对弈者沉浸于方寸间的计算与判断中,更同时带来视觉上如同艺术般的享受。
然而,有些另辟蹊径的棋手却发展出了更加新颖、更具挑战性与趣味性的对弈方式。一色棋便是其中的代表:两位棋手共执一种颜色的棋子在棋盘上对弈,依靠记忆力来分辨双方的棋子。尽管这样的对局方式已经极具难度,双方至少对于棋形依然会有基本的认知,也不会把棋子下到已落子的位置。
倘若我们闭上双眼,走进脑海中的那间“对局室”,彻底摆脱对于视觉的依赖,仅凭着报棋子的坐标,在记忆的世界中搭建自己的棋盘,这便是围棋中难度最大的对局方式——盲棋。
而说到盲棋,就不得不谈到世界围棋盲棋第一人、曾经创造过围棋盲棋多面打1对5的吉尼斯世界纪录的中国业余6段棋手鲍橒。
鲍橒,北京人,出生于1981年8月1日,毕业于清华大学计算机专业。曾获得1998年双元杯全国业余锦标赛冠军、黄河杯第四名、2002年晚报杯第五名、2003年晚报杯团体冠军等成绩。是世界上有记载的第一个完成围棋盲棋完整比赛的人,被称为围棋盲棋世界第一人。2015年12月19日创造了围棋盲棋多面打1对5的吉尼斯世界纪录。是闭目运动的倡导者和先行者,多季江苏卫视《最强大脑》选手。2015年1月9日,在《最强大脑第二季》节目中成功地盲走“蜂巢迷宫” 。2017年3月24日,在《最强大脑第四季》国际赛“跃然纸上”项目中胜出。2018和2019年,连续参加《最强大脑之燃烧吧大脑》节目录制,拥有大量的业内外粉丝。
近期,鲍橒在北京工作室与来自辽宁的李依恬、加拿大的刘子卓两位高中小棋手进行了对话,聊起了他从小学习围棋的心历路程,挑战盲棋的初衷,以及他对闭目运动的探索和思考。这次对话给了两位小棋手很多鼓励和人生启迪。
没能成为职业棋手,是父亲一生的遗憾
刘子卓:鲍橒老师,您好。我是北京人,目前在加拿大就读高中,出国前是一名业余棋手,今天想请您简单讲讲您的学棋经历。
鲍橒:我学围棋是受到父亲的影响,起名“云”字也是因为父亲在我出生那年购入了一副云子。我大概是1987年不到六岁开始学棋,那会儿正是聂老中日围棋擂台赛最辉煌的时代。当时基本上就是放学后去少年宫学棋,三、四年级的时候开始拿到一些比较好的成绩,获得过北京市少儿冠军也参加过全国少年赛。
我父亲一直非常希望我成为围棋职业棋手,但我的学习一直还不错,母亲认为我应该重视文化课学习,他们在我未来的选择上颇有分歧,我自己当时也没什么主见,就围棋和文化课一直兼顾着,没有在围棋上投入太多的精力和时间,也没有为了参加定段赛而停课或休学。当时的亚洲大学生赛,清华大学是有围棋队的,我后来就以围棋特招的方式进入清华大学。没有按照父亲的意愿成为一名职业棋手,这成了父亲一生的遗憾,一直到他去世,他都因为这件事而耿耿于怀,他认为是我母亲阻碍了我成为一名职业棋手,他更希望看到我在围棋上有所建树。
刘子卓:刚才听到您提起您父亲的感受,那您自己有这种特别遗憾的感觉吗?
鲍橒:对我个人而言,遗憾也许是有一些,但我想人生的路也是多种多样的。虽然没有成为职业棋手,但是我一直以其他形式在跟围棋产生关联,我现在自己做的一些事情,不见得非得以职业棋手身份才能实现。
刘子卓:确实是,后来您的盲棋表演、参与《最强大脑》节目录制,以及一直以来的围棋教学,都是在用各种方式推广围棋。那么,从您今天的视角来看,围棋在您人生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呢?
鲍橒:就像大家看到的,我跟围棋应该算是有着不解之缘吧,其实更深入地说,应该算是互相成全。我离不开围棋,它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无论走到哪儿,我身上都会有围棋尤其是盲棋这样的标签。同时,我也将围棋这个项目第一次写进了吉尼斯世界纪录,在全世界范围扩大围棋的影响,我也特别愿意为围棋推广做出努力,吸引更多的人关注围棋、喜爱围棋,帮助更多的棋手实现梦想。我想这也是父亲希望看到的。
盲棋没有想象的难,它能够提升成就感。
李依恬:鲍橒老师您好,我是来辽宁的业余棋手。资料显示您是2001年在清华大学围棋协会棋友聚会后完成的第一盘完整的盲棋。我特别想知道,您当时是因为什么促成了这盘盲棋,完成后有什么样的感受呢?
鲍橒:当时在棋友聚餐时,大家提起韩国电视台有一个盲棋表演节目。大部分棋手都只能下几十手,但是韩国著名棋手睦镇硕最终下到了121手,因为此前有日本棋手也下过盲棋公开表演,结果不到100手就出现了重大失误。当时大家普遍认为盲棋可能下到100手左右就已经很难了。韩国电视台当即激动地宣称新的盲棋世界纪录诞生了。
我当时就很不屑,觉得韩国人太能往自己脸上贴金, 当场就想把这个所谓的纪录打破,倒是没有想到自己可以下完一整盘。我之前虽然没下过盲棋,但是有下一色棋的经历,当对手下到后来已经分不出来哪是自己的棋子时候,我还能很轻松地复盘,这也为我敢于尝试下盲棋增添了自信。聚餐之后,大家就在清华附近找了一个茶馆下起了盲棋。这盘棋只下了几十手就中断了一次,可能是由于对棋盘上的坐标在表述上有歧义,导致出现了混乱。解决分歧之后续下,就非常顺畅了。一直下到了171手,对手投子认输了。下完这盘棋,我就感觉盲棋也没有想象的难,这盘棋给了我很大的信心。
李依恬:这盘棋打通了您在盲棋上的任督二脉吧?
鲍橒:对,可以这么说。但是在那个年代,我其实不太确定自己盲棋的水平到底怎么样,而且也没有可以一起下盲棋的对手和机会,直到2004年我去弈城围棋工作,接触的棋手多了,我身边对盲棋感兴趣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2004年我大概下了10几盘盲棋,还在瑞典宣传围棋的活动中进行了第一次公开表演,2005年又在国内进行了公开表演。
李依恬:众所周知,2004-2005年您就已经确立了在盲棋领域的地位,您开始被称为世界盲棋第一人。2015年12月19日您在广州一对五盲棋挑战吉尼斯世界纪录时,我当时也在电视机前关注了比赛。我记得您在赛前模拟练习时也是戴着眼罩,由您太太辅助您完成落子。那时我年纪还小,首次见识到传说中的盲棋,只能用大为震撼形容当时的感受。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关注您,也关注盲棋了。鲍橒老师,您觉得盲棋作为小众围棋项目,它未来的推广仅限于在视障人群吗?
鲍橒:从严格意义上来说,盲棋和盲人围棋并不是同一个概念。视障人群下围棋肯定下的是盲棋。但普通人也可以下盲棋,也就是说,普通人是人为的关闭了视觉这个感官,完全依赖大脑的记忆和形象思维能力来下棋。盲棋推广的局限性在于它需要依赖他人来辅助落子,一方面你要找到这个熟悉棋盘并能准确完成的人。另一方面,这个人也要有足够的时间,毕竟,一盘盲棋所耗费的时间要比正常下棋的时间长很多。如果能够有其他辅助手段去下盲棋的话,这个项目就更容易推广。一直以来,有很多人来问我怎么去学、去练盲棋,这其中包括小孩子和成年人,甚至包括一些职业棋手,看来大家都挺有兴趣。下盲棋的确好玩又具有挑战性,在一步步完成一盘盲棋的过程中,能够获得极大的成就感。
闭目运动更适合残障人士 全力支持开发语音盲棋练习程序
李依恬:我在小学的时候,曾经追过好几季《最强大脑》节目,看到您参赛的迷宫项目,简直惊为天人。从那时候起我就成了您的众多粉丝之一。我后来还了解到您是闭目运动的倡导者和先行者,并曾经在香港成立了基金会来推广闭目运动。您是在什么样的状况下产生推广闭目运动的想法的呢?
鲍橒:我当时在香港工作,在当地有个朋友,他患有脑瘫,勉强能够自己吃饭、走路,但摔倒、磕碰也是常态。他在认识我之前就开始下棋了,他很喜欢下棋,棋子都拿不稳,也仍然喜欢。他对围棋的执迷和热爱,让我很感动。既然他愿意下,那我就愿意帮他。那个时候,正逢我刚接触《最强大脑》节目。我也因此陆续认识了一些盲人朋友,参与过一些肢体残障人士组织的活动,所以觉得更多地依靠脑力的运动更适合这个群体。他们去做其他体育项目会受限于身体的机能缺陷,但他们脑子没问题,应该有一个让他们能够参与进来的活动,让他们能够体会到生活的更多快乐,如果再因此能够提供一些适合他们的就业机会就更完美了。于是我在香港注册了一个基金会,主旨就是推广闭目运动。
李依恬:据我所知,您近几年作为一名围棋文化的推广者和闭目运动的推广者的同时,也一直在积极参与盲人围棋的公益推广活动。您还资助和培养一位盲人棋手徐光霖,并取得了一定的成绩。能聊聊您的初衷和这个过程中的感受吗?
鲍橒:2017年徐光霖第一次打辽宁省的定段赛就以全胜的成绩直升业余2段,这个事在围棋界很轰动。我就觉得这孩子可能还不错,而且恰巧我有开展盲棋的经验,然后就联系上他。当时我的想法是,教他下棋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希望他能够成为一个有独立生活能力的人,未来如果能以教棋为生,也许会过上不一样的生活。所以我一直鼓励和帮助他,希望他以成为职业棋手为目标。因为他如果有一个职业棋手的身份的话,教棋这条路肯定是行得通的。盲人棋手的生活和学棋方式,跟正常孩子是不一样的。在北京的这几年,徐光霖日常生活、练棋都高度依赖他爸爸,他爸爸也是尽心尽力一直陪在他身边。本来事情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但世事难料,没想到2022年他爸爸突发脑梗摔倒了。当时只能和他爸爸回辽宁老家了。那时候就觉得,这孩子未来会怎么样,就不好说了。但还好,他回去之后也克服了很多困难,尤其是客服上了心理上的失落,渐渐恢复了训练。我今年3月还陪伴他参加了37届晚报杯的比赛,他取得了6胜7负的成绩,并获得了“特别拼搏奖”。刚刚过去的7月份, 我们师徒二人一起参加了全国定段赛,很遗憾,小徐没能进入决赛阶段。我虽然进入了决赛,但没有成功定段。但不管怎么说,小徐毕竟克服重重困难回到了赛场,这也许是他面对自我认知和挑战的必经之路,我由衷的希望他能够在围棋这条路上走得更远、跳得更高,也希望他的努力和经历能给更多的肢残人士以更多的信心。
李依恬:徐光霖的经历和成绩确实令人动容。鲍橒老师,我知道徐光霖在北京学习和生活中,您是一直在全方位的参与并且尽所能提供了帮助的。您一直是他在围棋道路上的陪伴者和引领者。受到您和徐光霖的故事的触动,我萌生出了一个想法——我想,能不能开发出一个应用程序,通过语音识别和语音播报,帮助残障人士在不需要他人辅助的情况下,实现和对手独立完成对弈。这也是我此次特别想向您请教的问题。
鲍橒:你这个想法非常好。现在最新的智能棋盘仍然需要用手去摆出棋子的位置、用眼睛看到落子方位,还没有用到语音识别技术,确实是不太方便。你要做的主要就是下棋时落子命令的语音的识别,和落子坐标的语音播报,当然还有提子、打劫等的语音提示。这个构想如果能够实现,对于这么一个特殊人群,是非常有意义的事情。对你来说,去开发和设计的这个过程中也许你会遇到很多难点要克服,这也是学习、锻炼的过程。如果需要我可以尽我所能帮助你。李依恬:谢谢老师对我的设想的肯定。我先期曾请教过几个从事软件开发设计的叔叔,他们认为这个程序的受众群体太小了,不建议我去做。但是我觉得这件事不应该单纯考虑受众的大小。我从小就知道一句话:知识改变命运。其实,我目前最大的感受是:知识改变生活。我从4岁开始学习围棋,经历了最初的人人对弈到人机对弈,感受过中国围棋最风起云涌的辉煌年代,也目睹了AlphaGo战胜李世石、柯洁,渐渐开始习惯于日常练棋中借助AI的判断和指导,可以说飞速发展的现代技术和人工智能已经大大地改变我们普通人的生活。但是在我们享受科技所带来的生活便利时,总要有人去停下跟随科技飞奔的脚步去做点什么,来帮助那些还不太能跟得上科技发展的不那么普通的这些残障人士。就像您最初创立闭目运动基金会的初衷一样,我也希望利用自己的知识,让更多的人能够参与到围棋的学习和练习中来,感受科技带来的便利,享受围棋带来的快乐,让他们的生活也丰富而便利。
鲍橒:是的。黑暗中的孤寂无法逃避,在他们与命运的博弈中,助他们一臂之力,也为在更多黑暗中求索的人,找到光的方向。每个人都有参与运动的权力,对于视障人群来说,如果可以参与到比赛中,与健全的人同场竞技,也许就能帮助他们开辟一条新的职业道路。你的想法如果能够实现,那么至少能帮助到像徐光霖这样的一些盲人棋手,让他们不至于因为条件不允许而放弃应该继续进行的训练。我期待着能早日听到你的好消息。
刘子卓:感谢鲍橒老师百忙之中与我们的这次对话,跟我们分享了您在围棋道路上的人生经历和心得体会。
李依恬:棋如人生,人生如棋。老师由关注盲棋到关注肢残人士,为我们树立了人生的榜样。同时也特别感谢鲍橒老师对我的盲棋训练程序开发的鼓励和支持。
(截止至稿件完成之时,依恬同学的语音盲棋练习程序已经入开发的后期阶段)
采访者简介:
李依恬,16岁,辽宁籍业余5段棋手,4岁开蒙,先后师从于李维刚、吴辰爵、史泓奕教练。目前就读于东北育才学校高中部双语校区高二年级。
刘子卓,15岁,北京业余4段棋手。目前就读于加拿大Lord Byng中学十年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