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经济报道的“生活”版面整版刊登了船长王滨的文章《向那片蔚蓝——出发》
今年5月,中国移动和新浪网共同发起中国人首个环球航海旅程“全球通—新浪号帆船环球航行”。当天,“全球通—新浪号”帆船队在船长——新浪资深副总裁王滨的带领下,从法国戛纳出发,展开了预计历时6至8个月的航海之旅。帆船队将从法国西行,经大西洋、穿过巴拿马运河、横跨太平洋,最后经南中国海抵达中国深圳市,总航程约1.8万海里,于去年从法国出发东行至深圳的、历时181天的“纵横四海”东半球航线交接,完成中国人首次无动力帆船环球航行的壮举。
I. 等候大西洋
2006年3月25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喜欢注视和亲近海洋。
面对海洋,我的心里总会升腾出一些广阔的愿望,和一种神秘的勇气。
我迷恋这种感觉。
让我安详又激动,简单又丰厚,静默又猛烈,平实又殷实。
让我在生命的一角真实快乐。
这就是那一片蔚蓝
记得很小的时候,我就是亲水的孩子。
在我生长的故乡小城,有两条美丽的江流穿城而过。
少年时代,每天放学后,我和我最好的朋友,总是喜欢舍近求远地绕道江边。
我们在江边看各种船只,摆渡的木筏,捕捞的渔船,有马达的机械船。最气派的是那种大江轮,据说是为两江沿岸的酒厂、化工厂、起重机厂运输各种工业材料的。它有很响的汽笛,像传说中英雄吹响的号角,前行时在船尾噼噼啪啪地拍打出白色的水花。
那时候,自行车还是奢侈的交通工具,火车听起来离我们更加遥远。只有船对我们来说是最亲切真实的。
每逢夏天多雨时节,两江的水面会漫过浅石滩,直抵江岸葱翠的桂圆林。坝上的桂圆树都有几百年的树龄,树干高大,每一棵的形状都奇特如画。大多数树干从接近根部起就分了枝杈,兀自成系地粗壮生长。我们虽然个子还小,却很轻松地就能踩上某节最矮的树杈,把书包挂上树枝,然后脱光了跳到江里游个痛快。
通常游完泳从江边回家的路上,我们会撒欢地比赛奔跑。因为这样一来,到家的时候,我们的皮肤上就会布满汗水,父母就不会看出江水风干后留下的印记,不知道我们曾偷偷去过江里。那是我们的小秘密。
中学毕业后,最好的朋友要离开小城,去外地读书。
离别前,我们的个子已经长到不用再踩着树杈去挂书包了。
我们仍然喜欢去江边。更多的时候,顺着江水的方向我们眺望远方,想象它的源头或者尽头,想象我们的未来。
那年,我们开始关心长江漂流队的故事,想象着如果我们漂流在激流或者险滩,想象着如果我们逆流而上或者顺流而下。
我们在那个夏天,用一叶竹筏和两天三夜,试着漂流了两江之中的长江支流沱江。
那是我在真正接触海洋之前,和自然界的水系最亲密的一次接触。
后来我读了警校。
第一次坐火车,去一个北方沿海城市看姐姐。
下了火车第一件事,冒雨步行几公里,要去那个城市的海边。
终于来到沙滩时已是傍晚。天空黑沉沉的,雨水黑沉沉的,天地间满眼都是黑沉沉的颜色,分不清海在哪里。
我浑身湿透地沿着沙滩向前走,直到海水漫过脚面,依然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风吹在身上冷冷的,有种陌生的气味。弯下腰去,我用手拘起一捧水舔进嘴里,咸的。
这是我生命中的第一次关于大海。
然后有一年,电视里开始放一部外国连续剧,第一次把我的想象彻底带出小城的两江流域,带出中国,带向很远的地方。
那年我认真地关注起一片蓝色,在地图上蓝得象大块的水晶,它隔着许许多多五颜六色,隔着另一大块蓝色的水晶,被相隔在距我非常遥远的地球那侧。
电视剧的名字叫《大西洋底来的人》,男主角好像叫麦克。
麦克戴很酷的蛤蟆镜,会像鱼一样在海里长时间不用换气,游泳的时候把双臂紧贴身体两侧,只用头和身体及并拢的双腿摆动前行。
那年,很多时尚青年开始流行戴蛤蟆镜。
而我学会说一句话:我是一根从大西洋飘来的木头。
1996年,这根木头飘到中国的南方沿海,和少年时代一起沿江眺望远方、沿江漂流的好朋友重逢。
2000年,这根木头学会了像麦克一样的在海里“游泳”,并且得知那叫潜水。
2003年,这根木头爱上了凭一叶孤帆徜徉在大海中央。
2006年,这根木头从中国的南海,第一次“飘回”大西洋。
很多年后,打开拥有的厚重回忆,我始终无法清晰说出,在漂泊岁月开始的最初,是什么让我有了那种冲动和力量,从当年曾风光一时的警察岗位上离开,从熟悉和安宁的家乡离开,走到远方。
那个后来我生活和工作了许多年的南方城市,在当年,在即使已经踏上离开家乡的列车,我仍然对它几乎一无所知,只曾听说它就靠着一片海。
很多年后,我也常常在判断,关于人生最初的转折,不知道那片海算不算潜意识里曾吸引我的一个理由,那种面对未知的莽撞,甚至常常让我回过头想起时,感觉不安。
很多年后,当我一次又一次漂浮在大海中央,一次再一次面对茫茫未知随波逐流,或顺风或逆风,或迷失方向或看清方向,我开始相信,有一种冲涌在血液深处的意识,从很久以前开始到很久以后,都在召唤我的人生。
II.你好,大西洋
2006年5月14日——
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像一座沉默的活火山。
身体里流淌着某种血液,会在某个时刻把自己烧得灼热。
但是不一定所有人都看得见,听得懂。
我喜欢风雨,它有一种令我冷静的美妙。
这并不影响我在晴朗的天空下,当每个人都因为明媚而微笑,也一样微笑。
就像我不排斥走很远很周折的路,去做一件事。
虽然也许有人认为,所谓的捷径或者坦途就在更近的地方。
2006年3月中旬,去法国南特船厂选船那天傍晚,我来到大西洋岸边。
正逢涨潮时刻,风从东北方向吹向海面。
海水卷出齐人高的潮汐,一轮一轮扑向岸边,当空被风齐刷刷拦住,迎面拍回来路,再与下一重铺卷而来的浪头相撞,发出错落起伏的巨大轰鸣。
那一刻,我象一颗沙砾置身在海天之间,连日奔波的疲惫和心里的诸多烦扰,在惊涛拍岸溅起的浪花里,轻易地被洗礼和卸落在沙滩上。
那一刻,我感觉仿佛追寻了很多年来到这里,心随着磅礴的海面,从长长的过去到长长的未来,通透宽阔地舒展开来。
那一刻,面对浩瀚大洋,我在心中默念:大西洋,我很快就会再回来。
2006年5月,我如约前来,开始了生命中第二次洲际航海。
5月26日,从法南小镇尼斯接过“全球通新浪号”帆船动身,我们前往意大利马约卡港,进行全船发电机及卫星通信设备的最后安装检修,再计划用时六天,由帕尔马经地中海穿越直布罗陀海峡,直抵大西洋。
动身当天,地中海的海面撒满金色的阳光,送来好风鼓满船帆,完美的速度好像我们迫切的渴望,疾速飞奔。
然而,渴望沿地中海一路向西,我们却在接下来的十几天,在遥望着通往大西洋的海面,迟迟徘徊在曲折的去路。
在帕尔玛岛,我们见识了在中国难得一见的“绅士”加“隐士”型劳动。
欧洲的工人们永远抱着慢条斯理的工作态度,以柔克刚地消磨完你最后的耐性。每天,如果日头不挪到人的影子都快缩成原点,或者下午茶时钟一敲响,你休想在工作场地发现他们的蛛丝马迹。其间,船员们亲自动手,以数倍于他们的工作效率包揽了所有力所能及的活儿。只可惜,榜样的力量没能影响欧洲人几百年来习惯的闲散与固执的骄傲。
如此节奏的设备整修,耗费了我们整整十天的宝贵时间。
从帕尔马出发当天,刚驶入公海,遭遇地中海这个季节罕见的大浪。
次日凌晨,东经1度7分,北纬38度12分,我们的所有注意力正悉数应对风暴,“全球通新浪号”帆船的航仪突告全部失灵。
对于飓风骇浪,虽然并不全然能够预计,但我们有一定的思想准备。
然而面对前所未有的全船航仪的瞬间失灵,并且在刚刚整装待发驶入公海不久,海天之间,飘摇的不仅仅是风雨中赢弱单薄的孤帆,迷茫的也不只是海面上毫无参照物的行驶方向。我们的满腔信心和笔直志向,在船身的剧烈颠簸和原地打转中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紧急的设备自检没能查明故障原因,必须用最短的时间寻找停靠目标。失去一切导航、监控和电力设备的辅助,只能靠随身携带的罗盘辨别方向,根据常识及海图作人工导航,轮番手工掌舵及控帆。随船通讯设备仅存的电量不允许我们和外界作频繁的联系。事实上,这样的联系根本也是徒劳无益的。
没有人知道,迎接我们的将会是什么。甚至也许没有人将会知道,在我们身上曾发生过什么。
就在临近大西洋的门前,我们一奔跑就仿佛已经能听见它的呼唤,却不得不,迷途而返。
虽然海面上始终大雨倾盆,乌云密布,天色难以看出变化,我们仍感觉到时光的艰难交替,感觉到黑夜从我们面前经过,又再一次即将来临。
七个小时后,东风终于骤减。有海鸥快速地掠过我们湿漉漉的头顶,并且盘绕,发出低沉的叫声。这让我们开始有理由相信,对方向的判断是基本正确的。六、七月份,这种鸟类正值繁殖期,很少远离它们的栖息地。因此,陆地离我们一定并不遥远了。
在第二个黑夜彻底来临前,我们终于避靠了IBIZA岛,事故原因查明是海水从未关紧的窗户缝隙渗进尾舱,腐蚀了导航仪的中央处理系统,导致整个设备瘫痪。
长时间的高度紧张后,所有的船员极尽疲惫。他们像中世纪的水手,体验了在最原始条件下的生存和搏击,揣着跨世纪的遥远的梦,沉沉睡去。
大西洋,我们的梦,即使睁开眼睛也仿佛并不遥远的梦。可是,你究竟让我们用怎样的热情、力量和勇气才能实现?
几天后,顶着出发时的大风再起,我们第三次“起航”,离心似箭,仿佛已经对大西洋空许了一个耽置太久的承诺,要赶快把内心的愧疚弥补回来。
次日晚八点,帆船终于穿过交通繁忙的直布罗陀海峡,进入大西洋航段。
这一番长长的周折,这一程缓慢艰难的盼望,我不知道,是大西洋迎接我们的礼物还是考验。
有时候,海洋的汹涌跌宕确实也让我心生恐惧,海洋的广阔变幻着实让人类自觉渺小。但是身在其中,它却让我比任何时候都生出更贲张的力量,和更澎湃的向往。
无论是礼物或是考验,我都心存盛大的感激。
它为我们的将酬壮志上了重要的一课。
大西洋,我们终于来了。
III. 走过大西洋
2006年7月10日——
我们用延绵的足迹泼墨出生命的长卷。
有些笔画清浅。
有些笔画浓重。
有些笔画或短促或忧伤。
有些笔画或坚挺或遒劲。
进入大西洋行将停靠的第一站港口城市,是卡萨布兰卡。
这是一个曾让我充满好奇和期待的城市。很多年前,一部二战题材的爱情影片让我得知了它的名字,一并那首流传至今的经典老歌。
也许电影艺术的魅力之一,就是把永恒与最美定格,任由时光流逝,人随境迁,你尽可以相信,它们和烙印在你心里的最初永无二致,不会更改。唯美的情节,动人的画面,忧伤的旋律, 一经想起,把我最初最纯澈的感动浮出沧桑,浮向茫茫大西洋的某个方向。
驶出直布罗陀海峡,经过四天的漂流,我们终于靠近了这座中印象中写满美妙纯朴故事的北非小城。
一点点靠近地平线的时候,岸上许多清真式样的白色小楼渐渐清晰起来。感觉似乎和凭想象飘满咖啡、伏尔加酒和烟草香味的西式小屋,有那么一些不同。
和想象中不同的,却不仅仅是这第一眼的所见印象。
接下来,在满口清真教义的小城边缘,我们被处处刁难、勒索,入境手续迟迟办不下来,最终不被允许进入城区。第二天,由于在码头周围购买供给时继续遭到勒索,我们愤而拒绝和当地人交涉,打算尽快离开。
一座有着动人传说和美妙名字的,让我们曾充满温暖愿望与柔软感激的城市,就这样回绝了我们虔诚的造访,撩开它美丽外衣下的昭彰陋痕。
大西洋终于对我们展开了它的博大深厚,却在第一页上留下有些凝重的笔迹。
临离开前几分钟,一艘相邻停靠的立陶宛商船的大副突然来到船上,用并不娴熟的英语迫切地表达,他们目睹了我们的遭遇,希望主动帮助我们装满船上的日用淡水,并赠送他们随船携带的饮用矿泉水。
卡萨布兰卡,留给我们意外的感动,竟然来自码头上一艘异国的经停船只。
在对某种圣洁外表下错综人性叹息的同时,我们欣慰地获得了源于国际革命友谊的温暖,“因为你们是中国人,中国人很友好,所以我们要把水送给你们。”
也许这真是一个令人安慰的结局——当告别这座魂牵多年的北非小城,当为这座小城带来好听名字的那些白色房子(“卡萨布兰卡”在当地语言中是“白房子”的意思)在我们的视线中渐渐模糊,当再次哼起那首浪漫经典的老歌,当继续缓缓驶向大西洋深处的时候,我们心中带走的依然是感激。
大西洋航段,是我们西半球之旅中最严峻的考验之一。
6月到9月间,是大西洋海面的飓风高发期。在这段航程中,我们要随时严阵以待,预防可能突发的风暴。
离开卡萨布兰卡后,在我们的一路忐忑与揣测中,全球通新浪号之后60个小时540海里的航程一路顺利,平均航速9节,直抵加那利群岛的拉斯帕尔马斯岛。在这里,我们好像环游仙境的艾丽斯突然来到童话里的国度,在横亘着葱郁热情的椰树林的美丽海滩,叩开了大西洋畔第一扇友善的大门。
自此以后,沿海岸线南行,我们穿越北回归线进入热带,穿行干燥、多尘的天空遥望撒哈拉沙漠,到达塞内加尔的达喀尔港。从达喀尔起向东南横渡大西洋,历时11天,穿越赤道进入南半球海域,在长达漫漫7天的酷暑无风后,迎来一场狂风暴雨和雨后送爽的东南季风,半路顺好风南下,到达美洲大陆的福塔莱萨港。带着巴西人民忘情桑巴舞的热情和好酒美食的犒赏,我们再沿南美大陆海岸线北上,第二次穿过赤道重返北半球,误闯法属圭亚那群岛的恶魔岛。或许是恶魔岛的悚人魔力名不虚传,我们接连经历了两站无食品与淡水供给的遭遇,并在加勒比海上的电闪雷鸣中,被特立尼达和多巴哥岛的炮舰搜查驱逐,直到以盛产阳光美女和阳光笑容的委内瑞拉的马格丽特岛,普照了快要弹尽粮绝的我们。
沿岸每个所到之处,我们留下五星红旗,带走不同肤色和语言的问候;留下远方的尘埃和潮湿的脚印,带走满满的行囊也装不下的收获。
在加那利群岛,我们珍藏了一枚沉甸甸的奖章——
岛上有位叫做佩德罗的老人,很喜欢我们漂亮的帆船,喜欢和我们攀谈,话题总是不离航海,并免费为我们提供浴室和船上的淡水。在他岸边的小屋里,我们看到贴满各国船只照片的墙壁,收藏无数船只签名和国旗的册子,还有他和西班牙国王卡洛斯的合影和各种比赛的奖杯。得知老人曾是西班牙皇家海军的舰长,退役后因为对大海固执的热爱而成为职业水手。相册中我们还发现一张照片,是老人年轻时的妻子裸体悬挂在一艘大帆船前,模仿古帆船前木质裸女雕塑的摆拍。在老人蹒跚的步履和坚定快乐的眉宇间,折射出的是把一切都深深融入大海的生命之爱。
临走前,我们将老人希望用一枚奖章所交换的照片,悄悄放在小屋门口,却不忍也不舍向这位与海为邻终老的老人道别。
当船缓缓驶离海岸,当我们用目光送别小屋,佩德罗老人突然跑出小屋冲向岸边,吹响汽笛,并将双手紧握,高高举过头顶,长久伫立。所有岸边的船只如同听到号令,集体鸣笛为我们送行。直到我们渐行渐远,老人仍然像一尊岸边的雕塑,静默成遥远的小黑点……
我们慎重地收藏了那枚奖章。
我想,老人有海为伴,他的内心是幸福而充实的吧。佛洛姆说过,有爱才有幸福。老人把毕生献给了所热爱的大海和航船,把最深最诚恳的祝福,送给继续在海上征程的人们。
在许多国家,我们被滚烫的祝福与热泪打湿——
在北非,一对早早在新浪网得知我们消息的崔姓华侨夫妇,特意远道驱车赶来看望我们;在塞内加尔,我们受到了当地大使馆和华侨的盛大欢迎和隆重款待;在一些港口,当我们第一次把中国船的名字写进港口登记册,被许许多多在异国他乡的炎黄手足热情簇拥。
大西洋海岸的阳光作证,在那些遥远的土地上,许多黄皮肤黑头发的人,他们用哽咽的声音、闪动的泪光、紧紧交缠的双手,铭记下彼此的牵系与祈愿。
还有很多的瞬间,那些不经意的最美掠过我们的视线——
异国的沙滩美景
在巴西的福塔莱萨港,曾有一条很小的帆船闯入过我长焦镜头的画面:一对年轻俊美的西方情侣,显然是那艘船的主人,各自大汗淋漓地完成船体的清洁工作后,在前甲板上,年轻男子朝着阳光的方向坐下,年轻女子在他身后,开始细细为他梳理辫子,象罗伯特-巴乔一样的满头金黄的小辫子。
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阳光的味道变得甜蜜柔软起来,温暖地洒进我的每个毛孔。
也许,这样的与世无争,简单快乐,勤劳善良,周游世界,就是我潜意识里渴望的生活吧。那一刻,我是那么羡慕和流连他们的背影。我偷偷地拍下了这张美丽的照片,拍下了我心里一个玫瑰色的幻想。
无论走过风雨还是艳阳,无论走来平缓或是湍急,一程又一程我们载入越来越丰厚充实的收获,徜徉在漫漫大西洋上,心中充满感激和回忆。
从6月16日冲出地中海,到8月1日抵达委内瑞拉,我们从亚热带走到过热带,从北半球走到过南半球,从夜风袭人的微凉走到赤日炎炎的酷暑里,从非洲大陆走到了美洲大陆。
在茫茫大西洋上,我们已经走过了将近50个日日夜夜。
美丽的加勒比海岛
IV. 再见,大西洋
2006年5月8日——
熟识多年的朋友们都知道,我有发呆的习惯。
不论在人群中,或在独处的某刻,我会突然专注地发呆。
很多年过去,当我走过很多地方,经历过很多事件,变得总是忙忙碌碌。
这份习惯,依然像与生俱来的记号,嵌在我的身体里——
请我宁静,请我思考,并且享受。
很多人不理解,或者不相信,有什么理由,我义无反顾地坚持这样的远航。
曾经长达6个月的东半球之旅归航之后,那些同舟共济过的伙伴们重新回到各自的城市生活角色里。
我也是,在营营役役的生命里,又陆续遭遇了一些新的使命、新的方向。
只是我仍然常常固执地去海边,独自伫立,看蓝色的海面曝露在阳光下弹出耀眼的光辉,或在风雨中倔强地掀起滚滚白浪。
感觉心跳在无限接近自然和力量的边缘,变得舒缓,沉着,宁静,向往。
很多时候,我一个人驾着船,往海天一线的方向飘,飘到四周除了海面还是海面的海中央,停下来,关掉手机,看海,看天,看书,抽烟,发呆。有时候,半天或者一天就这样安静地从海面上漂走。
在那些时光里,我用海水清洗灵魂,一些之前曾充斥过内心的,或嘈杂或顿挫或锋利的大小碎片,在面对着苍茫开阔的海面,从呼吸间,慢慢舒展和消融开去。
在那些时光里,我和大海无声对话,感受到回归的愿望与恢弘的安详。
或许,发呆只不过是一种思考的外表,宁静也只不过是一种发呆的背景。真正的愿望与宿求,来自身体的深处,在无意间诚实地透露出来。
在横渡大西洋的日子里,曾经一连十几天,海上看不到任何一艘过往的船只,触目所及,除了我们的孤帆,就是天空和海面。风平浪静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坐在船尾发呆,看我们正在经过的海水在船尾跃起飞翔的水花,看我们经过之后的茫茫海面留不下丝毫印记,平坦如初。
那时我常常想起,曾在岁月里走过的许多路,长久的一程也好,短暂的一段也好。其实能够记载它们的痕迹,并不在脚下,也不在船舷,并不在泥土,也不在水面,只在我们自己的心里。
太多时候,我们把自己悉数交给生存,交给影响我们生存的许多人和许多事。
有多少时间,我们能够真正把生命交给自己,交还给原始的内心。
或多或少,总有一些东西,在我们仓促纷繁的生活里,从身体和胸腔慢慢地麻木与流失。于是会有,因为贪婪而沉重的算计,因为狡诈而虚弱的镇静,因为争夺而貌似的勇敢。
我始终觉得,真正能够使我们安宁、镇静并且勇敢的,不应该是这些。
在城市生活里,很多朋友都觉得我仿佛是一台永远高速飞转的机器,能量旺盛,甚至变数无穷。
2003年,当我闯入毫不熟悉的IT领域创业,给自己的公司写下一句励志铭:“在路上。”
一方面,它饱含希望,希望人们保持行走,永远面向前方。
另一方面,这仿佛是我自己多年生命状态的写照:一直在路上,不由自主地、无法停止地始终奔走着,虽然有时候会困惑。但是有些时候,当人们过于专注奔跑的速度或者奔跑中的某个目标,气息会渐渐变得狭促,愿望会渐渐变得膨胀。在路上,却不够开阔。
就像常常在嘈杂的忙碌里,我总是身不由己,即使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仍然感到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完整地思考和沉静地呼吸。
每当面向大海,面向开阔的延展与磅礴,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渺小,感觉到亘古不变的简单与豪迈,感觉到在这样的渺小里我所渴望的简单与豪迈。
最初起航的时候,船上有十名船员,后来由于一些船员公务在身暂时离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主力船员变成七名。
每个同行的伙伴,从城市各自的角色中,相聚到苍茫大海上一艘小小的帆船,把各自喧嚣芜杂的世界,回归和凝聚在简单的劳作与飘摇的生死与共里,把生命的力量交给大海,把大海的力量纳入生命。
记得有一夜,我值完晚班回到船舱休息,迷糊间听到外面甲板上一阵狂乱奔动的脚步声,突然惊醒的第一直觉就是:一定有事不妙。
匆忙跑上甲板,果然看到值下一班岗的阿东和老路,正双双伏在船前的栏杆上,奋力地打捞掉落到海里的被风撕成两半的前帆。帆体很大,两个人的力量明显有限,整个船身在海中开始打转。如果长时间捞不起来,帆上的绳索很可能会盘绕住船底的舵,后果将非常严重。
在船身的极度摇晃里,我攀住船舱外缘,大步地挪向船头。虽然那晚的夜空下光线迷蒙,但我清楚地看到,在老路回过头来看见我的那一刻,他的眼睛在激动地闪光。那道目光,滚烫地穿透过我的心房。
第二天清晨,当我走出船舱,我看见在霞光普照的船尾,老路独自埋着头坐在那里,用随船携带的麻绳和补帆针,一针一线地缝补撕裂的船帆。一个四旬多的、铁马铮戎了将近半生的汉子,就那样紧紧地握住一枚小小的钢针,把他对生命的抉择和对大海的眷恋,无声地纳进手中的帆里,在海面上撒下坚定的投影。我默默走向他,加入其中。在这个动人美好的清晨,我们相视一笑,并无多言,只把一切安详而沉默地继续在手中。
在海上,船员们每天交替值班,负责帆船的行驶操作,并轮流打扫船体内外的卫生清洁。每天的食物主要靠储存的罐头、速冻食品、干货以及较易存放的蔬菜、蛋类等维系,单调的饮食并没有太多美味可言。
但是我们常常会充满想象地为这些简单重复的工作和生活,快乐地发明一些有趣的内容和定义。
比如我们时常会充满信心地获得一份好运气,钓上一条色彩斑斓的巨大海鱼。
比如当我作为船上的兼大厨,曾眼看一锅蘑菇羊肉汤即将大功告成,却被一个猛烈的大浪掀翻在身化作泡汤时,大家给这道汤起名叫:好事多“蘑”。
比如我们曾常常躺在甲板上,遥望寂静皎洁的、传说中最美丽的大西洋的星空。我们看到许多神奇的、干净的、明亮的星座,发现它们在北半球和南半球的天空上,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方位和景观。
无论是艰难的搏击风雨,还是矫健的破浪乘风,那些充满在航海生活里的点滴,看似简单,却真挚而细致地检阅着我们的内心,洗礼着我们经过的生命。
我们收获着这样的内心,收获着这样的生命,收获了许多路过的美妙风景,也收获了许多神奇的力量。
再后来,我们的船员中,又有两名因为某些原因中途离开。
相聚或者分离,在人类最原始的生存和思考中,陈述着对心灵和力量的承受与考验。
或明朗或阴霾的海天之间,记录下我们的许多欢笑和感动,也记录下一些有泪水的回忆。当我把心面向大海,一些欲望以外的东西平静而快乐地生长,而一些伤害被逐渐遗忘和原谅。
大西洋,这片从中世纪起,钟情航海的人群就为之执迷不悔的壮阔深海,我们有幸在生命之中,缓缓地经过它,真诚地记录它,细致地阅读它。我感到无比的欣慰。
再过几天,我们就将驶入巴拿马运河,驶入这条结束海运大帆船时代的古老运河,告别大西洋,进入太平洋。
人类的文明改变历史。
五百多年前,哥伦布四次横渡大西洋,发现美洲新大陆;四百多年前,麦哲伦沿美洲大陆南行将近一年,走过神秘的麦哲伦海峡(当年麦哲伦发现的由大西洋通往太平洋的海峡),经过连续十几天的滔天巨浪,突然来到一片风平浪静的海面——太平洋由此得名;蒸汽机发明后,动力货轮和无动力帆船在往来大西洋和太平洋的航运史上并存了很多年,直到巴拿马运河的开通将连接大西洋与太平洋的距离,比绕道麦哲伦海峡缩短了上万公里。
但是哥伦布没有找到他心目中的东方国度,临死的时候都以为所到的美洲大陆是心目中的印度;麦哲伦也没想到太平洋如此浩瀚,最终客死太平洋西海岸,没能回到欧洲的故乡。
世世代代的勇士们,用生命写下通往大洋深处的方向,了解了海洋,发现了地球,改变了世界。
今年7月11日的中国航海日那天,我们航行在漫漫大西洋上,用和海洋最古老的交流方式,纪念郑和首次下西洋的601周年纪念日。
再见了,伟岸的,沉着的,自由的,激烈的,温暖的大西洋。你呼唤我坚定地靠近了你,带我更坚定地珍重岁月。
潮水,海岸,风雨,阳光,笑容,哭泣,力量,是这一程勇敢的瞭望与探望,是这一程浩瀚的坚实与宽厚,领我从容地找寻亘古的、果敢平和的内心。
继续前进吧,纵横四海的兄弟们!
船长王滨
(王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