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晓舟
爱尔兰是我最喜欢的国家之一——或许有时候可以考虑去掉 “之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去过五次英国,但从未去过爱尔兰,我也想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爱尔兰。现在好像多少知道了原因,尽管爱尔兰队差不多是欧锦赛最弱的球队。
特拉帕托尼赛后盛赞西班牙队就像管弦乐队在演奏。那么给管弦乐队演出做合唱和声的,就是伟大的爱尔兰球迷,或者说,到了比赛末段,当结果已经尘埃落定,西班牙管弦乐队是在给爱尔兰球迷的歌唱做伴奏。
我是直到开赛,从电视上看到球场看台一大片绿油油的爱尔兰球衣,才忽然想起来,十年前世界杯西班牙对爱尔兰我在现场!当时我支持西班牙队,印象最深的是耶罗临终场前送给对方的点球,而我和绝大部分球迷一样,根本没发现耶罗隐蔽的犯规动作,于是不解地对裁判发出了嘘声。我甚至必须努力回忆,才想起那场比赛最后是以卡西利亚斯的神勇扑救而告终的,西班牙点球获胜。那时的基恩还是翩翩少年,那时卡马乔这个土豆袋还是个少帅。我甚至必须借助网络搜寻,才确定那是在光州,一个具有光荣革命传统的城市。
但是到了终场前,爱尔兰球迷的歌声轻易就把我带到十年前,我一下子被这十年前就听过的歌声点燃,我的记忆火红地复活了,人一下子变得年轻。
罗大佑在《未来的主人翁》中唱到:“当未来的世界充满了陌生的旋律,你是否会想起这首古老的歌曲? ”
这是一首古老的歌曲,名叫《TheFields ofAthenry》(阿瑟利原野),源自一部小说,讲述十九世纪爱尔兰大饥荒时,一个人四处苦苦寻找食物,最后因为偷吃食物而被捕并被流放到澳大利亚的故事。爱尔兰大饥荒是爱尔兰民族最深重而苦难的民族记忆,而这类关于大饥荒的故事,尤其是这样恒久代代相传的民谣,承载了民族记忆。最初这样的民谣会以改编古老的凯尔特民谣的方式以及改编宗教歌曲的方式传唱,会在乡村节日以及宗教庆典上传唱,而到了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当工业社会开始形成,当足球运动发展壮大,成为城镇劳工平民最大的一项聚众游戏,它又换了一个新的面目:足球歌曲。英国和爱尔兰的足球歌曲正是古老民间音乐的现代发展,往往积淀着地方记忆乃至民族集体记忆。
据说《The Fields ofAthenry》从无数的爱尔兰民谣和足球歌曲中脱颖而出,是从1990年世界杯开始的,这样的歌表情非常复杂,当然不会因为大饥荒的源头而显得凄凄惨惨戚戚,但也不是雄赳赳气昂昂,可以说是悲喜交加。
为什么在球队几乎被打成筛子——如果不是因为吉文的神勇,或许会输七八个球——的时候,爱尔兰人还能在异国的球场举办如此壮丽的演唱会?这首先源自爱尔兰的民族性:幽默。逆境中的自嘲精神,向死而生的达观。德国大作家伯尔最爱爱尔兰,晚年甚至移居爱尔兰,在他的随笔杰作《爱尔兰日记》中将这种爱尔兰民族精神概括为一句俗语口头禅:“本来会更糟糕。”他指出:“大饥荒不仅产生了毁灭性的直接后果,而且还把它的恐惧传至下几代直至今天。一个生育过剩的民族,人口却从七百万减为四百万,这意味着大量移民出走。 ”
于是爱尔兰人发展出一种苦涩而幽默的想象性的自我安慰方式:本来会更糟糕,本来我是会饿死的,然而我现在捡回了一条贱命。而这正是人最终不可磨灭的一点最后的尊严。本来我是打不进欧锦赛决赛圈的,本来我应该输得更惨的,但是既然我来了,我站在这里,就不能趴下,我要战斗到底,要活下去,我不单要接受命运的打击,而且要歌唱厄运,把悲剧转化为生命庄严的洗礼。
这多少让我想到了阿Q,可是阿Q只能一个人苦苦地把一个圆画得更圆,而爱尔兰人却能聚集在一起,以集体的方式互相取暖,以歌声超度自己——民谣是世俗民间音乐,但又带有宗教歌曲的血脉,这正是爱尔兰的神奇之处:这是世界上修女最多的国家(至少以人口平均来说),爱尔兰歌神奥康纳小时候的理想不是当歌星,而是做一个修女,同时,爱尔兰也拥有世界上最赤诚的球迷,赤诚不仅仅是狂热,赤诚意味着某种类似于牺牲和献祭的宗教感,足球在爱尔兰人那里,充分显示了承载民族集体记忆的功能,充当“世俗现代宗教仪式”的功能。
在悲剧中自嘲,在悲剧中爱,在悲剧中歌唱,在悲剧中保持诗意。这是人之为人的伟大力量。
请允许我摘引并改编伯尔一篇叫作《一个爱尔兰城市的肖像》的随笔的最后一段,我把利默里克(一个爱尔兰小城)改为爱尔兰,把一只雪白的牛奶瓶改为一个黑白相间的足球——
爱尔兰睡去了, 在千百颗念珠下,在种种诅咒中睡去了,在黑暗的啤酒中游去;由唯一的一只黑白相间的足球守护着,爱尔兰梦着紫云和耶稣紫色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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