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帆船赛国内第一人：海上苦行僧郭川

　　文/王瑶 编辑/张一阳 人物摄影/覃斯波 资料图片由郭川提供

　　郭川安静地走进来，手里提着大大小小三个包。他贴心地带来一些拍摄道具。“作为一个帆船手，你得时刻做好万全的准备。”即便是面对一次采访。

　　在郭川朋友的眼中，“他今天从青岛开帆船去日本，明天从香港开船去菲律宾，后天又会从塔希提开船到韩国。他时而在菲律宾学潜水，时而在澳大利亚学驾驶滑翔机，或者又在法国学迷你帆船。他就像一只没有脚的鸟。”

　　航海是个听上去浪漫、现实很残酷的职业。在他刚刚完成的6.5米帆船跨大西洋挑战赛上，一位法国帆船手不幸命丧大海。他是郭川参加比赛时熟悉的朋友。而就在这次比赛中途，郭川也差点被撂到大西洋底。

　　你问他，为什么在47岁这个坐坐办公室、喝喝茶水的年纪，他才刚刚要孩子，还去拼命。他说帆船“就像是一支无法回头的箭，踏上的是一条不归路，有点惨烈……”

　　半路“出家”的帆船手

　　北京小雪初霁，郭川脱去羽绒服，只着一件短袖T恤。他说自己的身体状态远比30岁时还要好。

　　30岁时，郭川已经是一家航天部下属公司——长城国际经济技术合作公司的副总，是司局级干部，负责一些国际商业卫星的发射工作。从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硕士毕业，郭川一路走来顺风顺水，官场上前途无量。

　　早在开始帆船运动之前，郭川就热衷于无动力飞行、滑雪、滑水、潜水等多项户外运动。与帆船结缘是在十几前年，一艘香港来的40英尺帆船来到他的家乡青岛，那次登船参观让他一下子着了迷。

　　他迅速向领导递交辞呈，想要去学帆船。记者问他是不是仕途上碰到了不顺心的事，他却说，恰恰相反，上级立刻给他升了一级，想要挽留他，他却毫不犹豫。

　　冒险是郭川与生俱来的天性，这或许从他小时候扒火车远行就已暴露出来。“那种终日营营且且的工作不适合我，当时我觉得快要窒息了，”郭川说：“就像许多欧美人，30岁了忽然辞职，去旅行，去想下一步该怎么生活。”那一年，他33岁。

　　很快，郭川的生活主题开始全面转入大海，为了能去航海，他南下香港、菲律宾、马来西亚，开始学习和比赛。在克利伯环球帆船赛、沃尔沃环球帆船赛(微博)、环法帆船赛等很多国际著名比赛上，他都是第一个参赛的中国人。

　　现在出现在某一比赛中，郭川总是有些另类。他是唯一的中国人，又算是参赛者中年纪很大的，他身边是一群二三十岁的欧美年轻人。还有一些帆船手五六十岁，在他们身上，郭川好像看到了自己未来的样子。在这群人中，郭川的航海经验最少，航龄只有十几年，而那些20出头的年经人都已经有十几年航龄了。但郭川从不觉得自己老，还挤在一群孩子中间学法语——这种航海比赛中经常用到的语言。

　　几年前，郭川去了法国。那里是国际帆船爱好者的天堂，极限帆船水平全球领先，许多环球帆船纪录都由法国人保持，帆船制造技术也遥遥领先。

　　郭川在那里买了一条二手船，请了一位教练。在那个港口小镇，他是唯一的亚洲面孔，他的计划是参加6.5米(可以跨大洋比赛的最小尺寸帆船)单人横跨大西洋的迷你帆船赛。这是世界上最艰苦的帆船赛之一。

　　35天9小时11分06秒的艰苦航行

　　被甩到海水里那一刻，郭川一下子懵了，什么比赛、什么荣誉统统沉到了大西洋。他拼命地拽着缆绳，在这个无尽的黑夜，不会有人知道他出了事，更不会有人来救他，他甚至没穿救生衣。他很可能活不过两小时。

　　6.5米单人横跨大西洋的迷你帆船赛之所以令人畏惧，是因为船手要以最小的帆船，航行最远的距离。越大的船越稳，越小的船越危险。这一帆船赛严格禁止使用电子海图，一旦被发现违规要终生禁赛，考验的就是帆船手的原始航海技术。

　　从起点法国拉罗谢尔港抵达巴西的萨尔瓦多，比赛时间至少一个月。这意味着帆船手要备齐所有的食品和物资，不间断(不上岸)地独自漂泊在海上。这一极限比赛是许多帆船手的梦想，想要获得参赛资格要经过无数资格赛和专业考评。每届参赛选手的八九十人中，有一半能完赛已属不易。

　　郭川将他的船漆成橘红色，这艘船长6.5米，桅杆11米，名字叫“STERNE”，法语的意思是燕鸥——一种最能迎风斗浪的鸟。在这届帆船赛中，她的编号是“487”。

　　2011年10月，本次比赛在法国拉罗谢尔开赛，由于郭川选择了正确的方向，充分运用风力，使他处于第一集团，领先其他船长达七天。组委会认为他是本届赛事中的最大黑马，他们坦承从没有想过一个第一次参加此项赛事的中国人，能够领先船队那么长时间。为了寻找一面中国国旗，着实让他们费了些脑筋。

　　然而，那晚上被甩下水的经历让郭川感到并不轻松。那天晚上，他处于领先位置，有那种“欧洲人在乒乓球比赛中领先”的感觉，这种想法让他有点得意、放松，加上这时候风平浪静，他脱掉了让他有点难受的救生衣。意外就在一瞬间发生了，他的船驶到西加牙加纳利群岛附近，那里小岛众多，被称为“小百慕大”，有种类似楼宇间的风筒效应。

　　忽然一阵急风吹来，瞬间风力可达七八级，他的船来了个与海平面小角度的倾覆，人也被甩到了海里。

　　救生衣上一般有一根绳子，连着船身，因为这样的小型帆船经常在阵风中倾覆，浪很容易让船员和船身分离，一旦分离就很难再回到船上，十分危险。幸运的是，郭川左手下意识抓住了一根缆绳，他拼命朝船的方向游去，风浪却执意要把他和船分离。一番与风浪搏斗之后，他终于爬回船上。

　　经历过这个鬼门关，郭川再也不敢大意，没想到第二赛段又出了意外。海上一次骤风导致此次比赛的三艘船桅杆折断，郭川虽然保住了桅杆，但两块舵板折断了一块，这意味着比赛可能要提前结束。无奈之下，他不得不驾船向38海里外加纳利群岛的高美拉小岛靠拢，试试维修，看有没有可能继续比赛。

　　比赛的规则允许受损的帆船上岸维修。郭川极度沮丧，他已经不在乎成绩了，只要能够最后到达巴西萨尔瓦多，毕竟为了准备这个比赛，他花了近五年的时间。一天后，他终于抵达高美拉，当时他已经36小时没有睡了。在岛上唯一会维修帆船的德国人的帮助下，郭川才能再次下海，此时他的排名已经降到第43位，距第一名已经落后了4天。

　　因为上次的大风，又有四艘船陆续出现问题到途经的小岛维修，许多船只退出比赛，艰苦程度可见一斑。

　　经过7天的追逐，郭川追到了第36名，距第一名还有400多海里，离大部队越来越近。在比赛的倒数第三天，郭川的排位继续上升，追到了29名。坏消息是他的自动舵又坏了，郭川不得不24小时坐在舵边手不离舵，即便是打盹睡觉的时侯。本来帆船手在航行中只能间歇性地睡三四个小时，这意味着在最后几天的冲刺中，他都不能睡觉。更不幸的是，由于手动架船消耗体力特别大，郭川只能多吃食物补充体力，船上的所有食物都吃光了，最后两天只能空腹航行。

　　但是，郭川还是克服种种困难，以惊人的毅力到达了终点。11月7日17：50分，经过35天9小时11分06秒的艰苦航行，郭川终于抵达巴西的萨尔瓦多，他还记得那种头晕眼花、筋疲力尽冲过终点港湾时的情形：组委会鸣起气笛，观众在岸上为他鼓掌喝彩。他好不容易确定这不是饿晕以后的幻想——他的最终成绩是第三十名。

　　作为媒体船员，郭川在船上并不是最重要的角色，他的任务是要把自己在船上遇到的事情记录下来，包括文字记录、视频、音频、图片等，传给组委会和媒体使用。图为郭川在沃尔沃环球帆船赛期间，在船舱中通过卫星传送媒体资料

　　重要的是战胜孤独

　　独自漂在海上，郭川最开心的是，海豚经常伴在他的船侧，陪他走上一段。除此以外，99%的时间他看不见大陆，看不到任何鱼，眼里满是天空和海水。有一天晚上，他感到有东西打在脸上，第二天早上才发现是只蹦到船上的墨鱼，已经被他坐在屁股底下。

　　除此以外，海上的浪漫情节并不多。他的船舱不过一间洗手间大小，翻身都不舒服。他的床是一块帆布，两头吊在舱顶，他就钻到兜中间睡，这样才不会被风浪翻下床而受伤。为了避免船出意外，每次睡眠不能超过20分钟，刺耳的闹钟20分钟就会把他叫起。但人在极度疲倦的情况下，很快就会进入深度睡眠。

　　帆船手的食物极其简单，一些压缩食品被装在类似面膜纸袋大小的锡纸口袋里。“谈不上什么味道，只能说补充体能。”郭川说。海上航行几十天不能洗澡、换衣服，只能借雨天洗一次澡，帆船手很容易得湿疹，这让郭川很难受。

　　海上还有些不安全的因素，就是遭遇海盗。去年2月，索马里海盗在印度洋劫持了一艘丹麦帆船，船上有3名未成年人、他们的父母和另外两个成年助手。2008年一艘豪华远洋帆船在索马里海域遭劫持，船上32名船员都被劫持。

　　但郭川并不为此担心，从比例上来说，帆船手被劫持的机率并不大。让人头疼的倒是印度尼西亚的小海盗。他们并不是真正的海盗，而是渔民，哪天收成不好了，就劫上一票回家。所以碰到渔船，他就躲着走。

　　记者问他，你怎么应对孤独？郭川却说，“我很忙的，时时刻刻都要调整帆和航向，要用无线电联系在法国的教练，哪有时间想那些寂寞的小心事。”

　　其实他是熬过来了。只有熬过了寂寞，才能真正享受航海的乐趣。

　　2008年底，郭川被挑选为沃尔沃环球帆船赛绿蛟龙号的船员，这只船由中国和爱尔兰联合组队。沃尔沃环球帆船赛是全球最著名、最艰苦的帆船比赛，每三年一届，每届只有七八只船参加，代表了全球帆船的最高水平，能成为船上的水手是至高的荣誉。

　　没有想到这才是噩梦的开始。“我们这艘船上的其他船员都来自英语国家，人家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彼此的意思，而且也有乐趣，可我开始根本融不进他的圈子，就只能像一个傻瓜一样度日如年。”郭川说。

　　作为媒体船员，郭川在船上并不是最重要的角色，他的任务是要把自己在船上遇到的事情记录下来，包括文字记录、视频、音频、图片等，传给组委会和媒体使用。拍摄和记录都要在摇摇晃晃的船舱中进行，经常是一个键子按错就前功尽弃。而且日复一日的海上生活，并不是每天都有精彩的事情值得记录。

　　孤独感不断叠加，直至第四赛段——新加坡到青岛赛段，郭川有了崩溃的感觉，并产生了退出的想法。有一天，郭川听说天气情况太糟，有可能导致船队在香港或者台北中途停泊，他很想上岸休息，却事与愿违。他的心情沉到了谷底。

　　绿蛟龙抵达青岛时，他收拾起所有的个人物品，如释重负地走了——“我的环球之旅提前结束了”。但经验丰富的伊恩船长默默地鼓励他，在抵达青岛最后20海里时，伊恩将绿蛟龙号交由郭川来驾驶，让他风光地回到自己的家乡。船长还告诉他，“三天之后答复我是否继续”。

　　当时的郭川已出现抑郁症状，平时靠药物控制。他还给记者展示了上岸后他接受心理医生辅导的照片。抵达青岛的当晚，郭川与好友相聚，大庭广众之下，他哭了。

　　三天后，郭川又回到了绿蛟龙号上，也许是因为家乡中医的调理，也许是因为朋友的劝说，郭川终于战胜了自己，“当时继续参赛时只是痛苦一阵子，如果退出则会后悔一辈子”。

　　从青岛启航后，帆船赛进入最为漫长的第五赛段——青岛到巴西里约热内卢，相当于跨地球半圈，但郭川的心境已经大为改善，也能和其他船员一起开开玩笑，开始享受集体航行的乐趣。

　　最终，经过9个月、近4万海里的航程，郭川成为了第一个参加并完成沃尔沃帆船赛的中国人，而他最大的收获是“战胜了恐惧与孤独”。

　　刚刚从法国回国的郭川，已经开始筹备今年他的个人40英尺(6.5米)帆船环球挑战。这是能够进行环球挑战的最小帆船，还从没有人驾驶这么小的船完成环球航行。最近，一名波兰帆船手正在挑战这一极限，但他的船出了问题，已经停在好望角，确定挑战失败。

　　传统的环球航线是由法国出发，经好望角等固定的标志最终回到法国，方算完成环球。这次郭川希望起点由他的家乡青岛开始，国际帆船协会已经接受了他的申请，正在为他的新航线提供建议。

　　郭川的电脑里存着一张IDEC号帆船的照片，这是世界上跑得最快的帆船。2011年，法国冒险家茹瓦永驾驶着它，用闪电一样的速度以57天13小时完成单人不间断环绕地球2.16万海里航行，比英格兰女杰麦克阿瑟2005年的纪录快了14天，他们都是郭川心目中的英雄，但他们的船比郭川的大一倍。他会成功吗？如今他还在为10个月后的挑战筹集数十万欧元的经费，“不论如何，我会一直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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