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旭

　　这样的场景反复出现：一个叫林丹的人忘情庆祝，或呐喊或行军礼或疯狂奔跑，火焰般燃烧着激情；一网之隔的另一半场地上，你枯坐着，眼里常带着泪水，海水一样的忧郁。终于，在伦敦奥运会男单决赛后，你对着电视镜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这是我的命岁”。

　　如果这就是你的命运，而命运无法改变，你会怎么做？“你和你的命运并排而坐，这就是你的王位，王侯们快过来向它致敬。”古希腊第一位悲剧作家埃斯库罗斯如是说。

　　命运来敲门，谁的眼泪拨动心弦

　　8月5日，伦敦奥运会男单决赛。林丹张开双臂用近乎百米冲刺的速度环绕看台疯跑，接受万众膜拜；镜头扫向另一个极端，李宗伟黯然饮泣，弯腰蹲在场上，一支球拍撑起所有的重量。

　　刚刚结束的是一场被誉为奥运会羽毛球(微博)历史上最为经典的男单决战。比赛一开始，李宗伟频频提速，后场劈杀、对角线路控制得极好。狂轰滥炸的压迫下，21比15，马来西亚人占得先机。次局伊始，李宗伟的步法依旧行云流水，衔接流畅，劈杀、抢网屡屡得手。然而林丹已经逐渐适应了对手的变速，8平后逐步控制住局势，以21比10将双方拉回到同一起跑线。

　　真正的较量开始了。经过来回拉锯，18比19时，落后的林丹挑后场球压线扳平比分，吊小球擦网取得赛点。最后一分，多达44拍的来回拉锯，李宗伟回过来的球在林丹的怒吼中缓缓地落在底线之外。

　　站在领奖台上，李宗伟的眼角红红的，分明忍着泪水，让人心碎。女友黄妙珠的陪伴能够转移走一些注意力，但即便当晚与专程赶到伦敦的马来西亚第一夫人共进晚餐时，李宗伟也会在片刻间失神发愣。

　　一年之前，同样在温布利体育馆，上演着一样的故事。李宗伟在先声夺人的情况下被对手将比赛拖入到决胜局，大马一哥一度获得20比19和21比20两次赛点。然而，林丹最终还是成功逆转，而李宗伟好几次华丽的胯下救球反倒成了悲情的注脚。

　　赛后，他一个人默默地看着林丹肆意地狂呼，不经意间泪水早已填满眼眶。要知道，2011 年世锦赛之前的各项公开赛，他仅在韩国站惜败林丹，其他场次全部胜出，豪取6项冠军头衔。

　　2010年，秋天的阳光铺满广州，但微风中已带着些许凉意。亚运会羽毛球男单颁奖仪式结束后，李宗伟一个人转身离开。他并未出席新闻发布会，也没有接受任何记者的采访，包括来自马来西亚的媒体。新闻发布厅里林丹妙语如珠，一名工作人员则在会场外叹息：“李宗伟回到休息室就哭了。”

　　在4年一个轮回的上届奥运会，2008年8月17日，超级丹的超级表现，让大马一哥在决赛的2局比赛里总共只拿到20分。拨通家里的电话，听见妈妈的声音，李宗伟哽咽得说不出话。“你的表现已经很不错了，至少为马来西亚拿到了银牌，已弥补了过去两届奥运会的空缺。”听着妈妈的安慰，李宗伟虽然努力地点头，但脸上依然是一片茫然和无措。那一天，他没有坐组委会安排的班车，而是跟教练米斯本一起，从东南四环的北工大羽毛球馆，步行回到了位于北五环的奥运村运动员住地。一路上师徒二人都没有说话。

　　伦敦奥运会颁奖仪式后，林丹特意伸出手拉着李宗伟一起合影；早几个月的全英公开赛，林丹成为该项赛事自1977年后35年来的首个“五冠王”，他当着全场8000名观众的面脱下球衣送给了李宗伟……从第一个奥运冠军，到问鼎亚运会成为“全满贯”，胜利者可以轻松地说出：“谢谢宗伟的成全。”

　　但在李宗伟的耳朵里，这声音是如此的沉重。他分明听到了贝多芬的传世名作《命运交响曲》，“这是命运的叩门。”敲门声威严、顽强甚至凶险，它环绕四周不时降临。挥之不去而又躲避不及。

　　非如此不可，即便巨石总要落下

　　9月6日，浙江富阳体育馆。这是一个星期内，李宗伟第三次在2012赛季的中国羽超联赛里亮相。宣布运动员进场时，司仪呼吁：“请现场的观众们对李宗伟温柔点。”可大马一哥自己并不打算云淡风轻。面对默默无闻的青岛小将李齐，他先是用假动作创造出机会，继之以一记泰山压顶般的扣杀引来全场惊呼。网前小球，大幅度的侧身劈杀，甚至在救球时频频飞身鱼跃，大马一哥使出了十八般武艺，两局比赛仅让对手分别得到了9分和10分。

　　走进休息室，来自马来西亚的按摩师马上为李宗伟的右脚脚踝包裹上了厚厚的冰袋，伤是5月汤姆斯杯赛留下的“遗产”。看着他一瘸一拐挪动着脚步，很难和片刻之前那个还在场地上辗转腾挪、箭步如飞的身影联系起来。“现在正在慢慢恢复，还没有痊愈。比赛的时候倒没觉得痛，可能是太投入的缘故吧。”说话间，李宗伟坐到了正对风扇的一把椅子上，将开关调到最大档。八、九月的江浙一带，暑热尚浓，连续几个小时待在设施略显简陋的体育馆所感觉到的潮湿闷热，让来自东南亚的人也大喊吃不消。

　　结束伦敦之行，“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上，真的很累，奥运会后第一反应是想休息，不想来打联赛。但是我已经签约了，答应人家了，我不能反悔，来比赛是我的责任。不管怎么累，还是要来打联赛。”8月31日是马来西亚的国庆日，马来西亚总理原本邀请他出席倒计时庆祝活动，因为和浙江队有约在身，他婉言谢绝了总理的盛情。

　　9月2日抵达杭州，他便一头栽进了银江俱乐部位于萧山的训练基地。“奥运之后的状态都比较松弛，因此需要好好训练来恢复。俱乐部把我请过来就是要赢球的，而且只要站到比赛场上，我就会要求自己打好每一分，这也是我的性格吧。”由于本赛季他只代表银江出战第一阶段的5场比赛，他剩下的2场联赛分别安排在宁波和桐庐，所以9月5日，他和西湖第一次见面，也是告别。

　　忙碌的几周联赛，何尝不是李宗伟几年来羽球之路的缩写。

　　李宗伟常被戏谑为“没有世界冠军头衔的世界第一”，但诟病背后是这样的事实：他亮相国际比赛的次数，在顶尖选手行列里是最多的。从2007年起，林丹以陶菲克(微博)为师，有选择有计划地参加比赛。大马一哥则接过了“劳模”的封号。当林丹为北京奥运会闭关修炼之时，李宗伟则在奥运会开始前的各项赛事里保持全勤。整个2011赛季，他的参赛次数更是达到了峰值，在倒数第二站香港公开赛前，他已在该年度创下60战56胜，11次参加国际比赛赢得7金4银，保持参赛必进决赛的神奇纪录。2012年汤姆斯杯赛受伤前，他5次打进公开赛决赛，3次问鼎。尤其是在3月初因伤退出全英决赛后，仅仅过了一个半月，他就复出征战印度赛。

　　其实，李宗伟也渴望能够像林丹那样选择性地参加比赛，有更多的时间用来训练。“但这个不是我来安排的。”李宗伟解释，“我和林丹的区别很大。他不比赛的话，还有谌龙、陈金，过去还有鲍春来(微博)，年轻选手里有王铮茗、杜鹏宇，可以为中国队争夺冠军。但是马来西亚很少人能够代替我的位置。如果我不出去打，赞助商不会赞助国家队。”

　　参赛与否不是李宗伟可以控制的，而一旦站在了场地上，他的身体便会不由自主地燃烧起来，仿佛有一种声音在向他召唤，“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一方面是因为我比赛的成绩与国家队获得的赞助金额有很大的关联；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还是自己的性格吧，只要一上场，就要全力以赴。”李宗伟拿这次联赛作比喻，“不来打的话就算了，既然来了，就一定要认真打，帮助俱乐部拿分。”

　　李宗伟半开玩笑地表示，这样的性格是遗传了母亲，与生俱来。1980年代初，李宗伟妈妈意外地怀上了他。李家当时已经有了3个孩子，生活很拮据，李宗伟的出生为这个并不宽裕的家庭更增添了沉重的负担。当时亲戚都建议妈妈在他出生时就送人抚养。在那个年代的大马社会，把孩子送给亲友抚养是被普遍接受的做法。但是妈妈坚决反对，她始终认为孩子是自己的亲骨肉，就算日子过得再苦，也绝对不能送人。“永远不懈怠自己的责任。既然做了，就要尽全力做到最好。”李宗伟剖析着自己的性格因子。

　　但他为此付出的代价也显而易见。30岁的年纪，体力、精力都大不如前，却还要在奥运会之前继续挑战最大密度、最短间歇的高强度征战。很多圈内人士都不怀疑这样的假设：如果不是那么累，他在武汉汤姆斯杯赛的那次脚踝受伤或许可以避免。

　　武汉沌口体育馆，李宗伟的右脚脚踝高高肿起，医生捆绑冰袋时，他的眼眶已然发红。和眼泪一齐打动人心的，是大马一哥在场上无论顺境还是逆境都始终如一的温文尔雅。长期跟踪采访羽毛球项目的马来西亚记者回忆，李宗伟从来没有在比赛中摔过一次拍子，也未和当值裁判发生过大的争执。

　　“再不开心的事情，我也会忍住，回到宿舍后发泄，疯狂地叫喊。但是在场上，我一定要克制住自己，我不希望自己的负面情绪影响到周围的人。”当然，李宗伟也摔过拍子，而那唯一的一次摔拍经历对于他的影响和改变持续至今。“那时候刚进国家一队，在训练中因为接不到一颗球而恼怒，把球拍往地上重重地摔去，球拍应声折断。米斯本教练很生气地大声斥责我说，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都不用去练球了。”隔天早上，李宗伟硬着头皮准时到球馆，米斯本并不抬眼看他，只是冷冷地叫他到一边去。最终，练球禁令还是没有解除，李宗伟在球场负责捡拾了一个星期的球。

　　弯腰捡起一颗又一颗的羽毛球，李宗伟在俯仰之间领悟到了教练的用意：未来在球场上无论遇到什么样的状况，都必须冷静、沉着地应付。“一个运动员除了在战斗时要有如野兽一般的气魄，在球场上的表现也要大气，有绅士一般的优雅风度。”

　　很多人将李宗伟的优雅解读成不温不火、缺乏霸气，这一份柔弱造成了每一次大赛决赛里和林丹的那毫厘差距。对此，李宗伟回应以优雅的一笑，“这就是我的性格吧，不管带来的结果怎么样。比如说，比赛中出现一些对我不公的判罚，我也不会去和裁判争执，因为大家在比赛中都非常紧张，难免出现失误，应该更多地给与理解。”2006年亚运会男单半决赛，陶菲克杀球被判定得分，就站在边线旁的李宗伟张大嘴巴准备找主裁判说些什么。但当看见印尼天王靠在网上伸来手臂时，他用微笑取代了质疑，迎前，四只手臂紧紧纠结在一起。

　　“我知道有些事情做不到。比如，之前一个朋友想让我帮忙介绍到一个公司去上班，我知道这是没有可能的事情。但最后，我还是拨通了电话……”

　　西西弗斯艰难迈动着脚步上山，肩顶巨石——尽管他知道，巨石在达到山顶时总是要无可避免地滚落。“即使失败，它在我生命中凿刻下的痕迹，也将会是光荣的印记。无论未来走到哪里，我都会像一个充满斗志的战士，不断征战。无论面对什么状况，永远都知道要怎样重新再出发。”在那本名为《败者为王》的自传中，李宗伟发出了对于命运的抗争宣言。

　　停下来回望，你已是自己的王者

　　人们总是习惯脚步匆匆，左顾右盼寻找参照物来确定自身的位置。如果停下来回头望一望，或许你会发现一个不一样的自己。

　　从11岁开始接触羽毛球，李宗伟被认为有极佳的运动天赋。“我从小就很有运动细胞，其实不光是羽毛球，打篮球、踢足球一开始玩都不太会，但经过一两次之后就会有明显提高。”一次全国比赛中，时任马来西亚国家队总教练的丹麦天王弗罗斯特慧眼识珠，将年仅17岁的李宗伟破格带进了国家羽球学院。

　　2003年，李宗伟斩获马来西亚公开赛银牌，在国际赛场展露头角，随后力压哈菲兹成为国家队征战雅典奥运会的第三单打。尽管奥运第二轮输给了陈宏，但那已是当年马来西亚成绩最好的选手。2005年，李矛成为他的新教练。和前任米斯本相比，中国教练更侧重于技术、小球上的雕琢。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和磨合，他的成绩突飞猛进。2006年的马来西亚公开赛是李宗伟记忆深刻的一次经历。决赛第3局，他在落后7分的情况下完成反超。那是改行21分制之后的第一次比赛。

　　但是2006年底，前所未有的低谷毫无征兆地向他袭来。马德里世锦赛被他从未输过的鲍春来淘汰，其后几次公开赛的最好成绩仅仅是晋级4强，他的世界排名下滑到10名开外。“那是自己的一个瓶颈期，每次比赛总是在8强左右摇晃。”而一次意外车祸以及李矛在2007年春节后转投韩国，让李宗伟甚至萌生了挂拍的念头。就在彷徨犹豫间，米斯本重新接手，他用提速、加大训练量来帮助弟子找回比赛的感觉。

　　其实，米斯本一直关注着昔日弟子的表现。从2001年开始，到2011年初去职，米斯本成为李宗伟羽球生涯里影响最大的人物。“他不仅训练我的球技，还教会我做人的道理。”让大马一哥尤为感动的是，“当我输球或者表现不好的时候，他始终陪伴在我的身边，和我一起度过灰暗的时刻。”2007年吉隆坡世锦赛，主场作战的李宗伟遭遇索尼爆冷，止步8强，米斯本陪着他坐在昏暗的墙角，一待就是半个小时；北京奥运会后，师徒两人更是一路从北工大步行20多公里，回到了奥运村。

　　广州天河体育馆训练馆的过道里，至今仍挂着一张略微泛黄的老照片：2000年世青赛领奖台上，最中间的鲍春来笑容如朝阳般灿烂，17岁的林丹、18岁的李宗伟并排站在小鲍的左侧。这肩并肩的两个人之间的对决，成为了过去5年中世界羽坛最激动人心的篇章。

　　世人喜欢用“瑜亮”来形容这两个人的关系。林丹常开玩笑说，每当想放松一下时，脑海里便会出现那张隐忍的脸，脑子里“遭遇”李宗伟的机会比遇到谢杏芳还多。“老婆只会喊你回家吃饭，李宗伟却会喊你回羽毛球馆训练。”李宗伟没有“既生瑜、何生亮”的无奈，他的评价很朴实：“林丹推动着我不断发现和实现自己的潜能。”

　　北京奥运会，两人第一次在重大比赛的单项决赛中相遇。肩负着整个国家期望的李宗伟，在对手的超常表现面前手足无措，两局球加起来总共拿下20分。广州亚运会，林丹如愿加冕“全满贯”，但他已经将比赛拖入到了第3局。

　　2011年全英赛决赛现场，聚光灯非常耀眼，现场观众的欢呼声震动球馆，主持人用嘶吼的声音宣布男单决赛正式开始。“这样热烈、高调地宣布选手出场的仪式，我有一点不好意思，眼神也不知道摆在什么地方最合适，好像至今都不习惯成为大家目光的焦点。”但就在那场比赛里，他以2比0击败林丹，成为马来西亚历史上第一个全英赛卫冕之人。正如马来西亚媒体所言，“这是宗伟第一次在重要赛事的决赛中战胜林丹，对于他无疑是极好的心理暗示。”

　　5个月后再次踏上英伦的土地，李宗伟第一次进入了世锦赛决赛。再度与林丹隔网而立，他以22比20先声夺人，在决胜局取得2个赛点的情况下，被对手完成逆转。输球刹那的错愕和泪水过后，李宗伟走向教练郑瑞睦，相视微微一笑然后拥抱，“两个人都明白，这场球赛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自己的心理状态相较以往表现得更为稳定。”而林丹在之后的一次与教练闲谈中也坦言，“那场球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第一次感到快有些顶不住了。”

　　“2008年奥运会决赛前一晚，我失眠了，心绪很乱，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李宗伟说，“但这一次，我的心里很平静。”汤杯受伤后，李宗伟只经过短短两周的训练就来到了温布利体育馆。“跳起来杀球落地时，右脚踝依然感到疼痛，但是我在赛前不敢讲出来，避免对手采取策略在场上来回调动我。”直到奥运会决赛之后，他才吐出真相：原来每一场比赛上场前，他都需要服用止疼药。

　　回到吉隆坡，他拨通了米斯本的电话。听筒那头传来的第一句话便是，“恭喜你，你已经很棒了，马来西亚没有第二个你。”就连米斯本也没有想到，弟子在脚踝伤势还未痊愈、差一点首轮就出局的情况下，能够最终闯入决赛，且仅以2分的劣势败北。

　　“竭尽所能去做之后，我发现，自己能力可达的地方，竟然是这么的远。”幼年的李宗伟，从来没有想到过将来有一天能够站在世界的舞台上，为自己、为国家争取荣誉，“中国队有很多的世界冠军、奥运冠军，但在马来西亚我算是很成功了，之前还没有人拿到过2块奥运会银牌。”从北京奥运会后的第一期世界排名榜首次登顶，大马一哥在世界排名第一的位置上连续待了3年零10个月。

　　李宗伟原本计划伦敦奥运之后退役，但在大马羽总的极力挽留下，他至少要代表国家队再征战2年。在此期间，将有两届世锦赛、一次亚运会。

　　后记：上文提及的关于帮朋友求职的故事是这样结尾的——那个企业老板非常爽快地答应了李宗伟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