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喜燕穿着红色的中国队服,端坐于拳台角下一侧,仰着头,目光随着台上两名拳手的步伐移动而游走。身旁的另一名教练在大叫着指挥,张喜燕一语不发,静静地观看。她已不再是一名运动员。
对于中国女子拳击来说,张喜燕是一个鲜亮的标签,她是国内第一个世界职业拳王,先后拿到过三条金腰带。随着女子拳击进入奥运殿堂,她从职业舞台撤离,转而将目标锁定为奥运金牌,遗憾的是,她最终没有得到这个机会,两年前的世界拳击联合会会议宣布,职业选手不得参加奥运会。梦想在那一刻破碎。
上周在河北秦皇岛进行的女子拳击世锦赛,张喜燕以“中国队观摩教练”的名义亮相,实际上,她如今的真实身份是河北拳击队的一名青少年教练。除了跟杨一教练一起给81公斤级的拳手苑美庆做指导,更多的时候,张喜燕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隐藏在看台上的运动员中间,摊开笔记本,做现场记录。很多人认出她来,纷纷上前请求合影、签名,有志愿者还要求将名字签在衣服的后背上,张喜燕微笑着,一一满足。
“打不了奥运会我很遗憾,但拳击仍然是我的全部依靠。”她说。
悲苦出身
暂离拳台,打工救父
“拳击是勇敢者的运动,它能使人坚强。”
张喜燕出生于黑龙江,她的父亲最早是八一举重队的队员,后来在训练中受了伤,被迫转业到哈尔滨当了一名工人,每个月领着两三百元的工资。她的母亲,则因尿毒症长年卧床不起。1998年,就在张喜燕练上拳击不到三年的时候,母亲去世,4个月后,父亲因脑溢血病倒,瘫在了床上。“脑干出血,医生说,活不过来的。”
家中连遭打击,18岁的张喜燕被迫中止学业,也离开了拳台。她开始四处找工作,餐厅服务员、医院卫生员、计时钟点工……她都干过。“给人洗衣服、擦玻璃,记得那个时候钟点工工价很低,一个小时才5块钱。”张喜燕回忆,“当时觉得天空都是灰的,但没有办法,我必须要挣钱维持我们两个人的生活。”
2000年1月,张喜燕的表姐在医院给她谋了一份差事———给医院的牙科医生当护士,一个月可以赚到300元。因为勤劳踏实,一年后,张喜燕的薪水涨到550元。她在网络签名档上这样写道:“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父亲高昂的医疗费让家庭背上了沉重的债务,“进院之后,一天就是一千多,家里没有钱,到处借。”被医生判了“死缓”的父亲最终挺了三年半。“那几年,是我人生中最艰难的时期。”
生活举步维艰,但张喜燕还惦记着五尺拳台。1995年哈尔滨体校招生,她去报名练拳击,才练了四十天,就凭借着左右手简单的直拳拿到了城市对抗赛的第二名。因打工中止了两年多后,2001年6月,张喜燕原来的教练找上门来,希望她回去打比赛。那个时候,女子拳击在国内还是冷门到极点的项目,从事这项运动的人,实属凤毛麟角。当时父亲病情有所好转,在他的支持下,张喜燕重新戴上了拳套。
由于所在俱乐部的教练田东去了长春当教练,张喜燕被迫离开哈尔滨,前往沈阳体院训练。体院的唐光大教练曾经在全国比赛上见过张喜燕,印象颇深,破例接收了她,并为她减免了学费。张喜燕委托同学、邻居每三天给父亲买一次菜,自己则一个月从沈阳回一趟家。但这样的情形没能持续多久,2002年,父亲病情复发,不久之后就离她而去。
三口之家只剩下张喜燕一个人,拳击,就成了她的全部依靠,她说:“拳击是勇敢者的运动,它能使人坚强。”
短暂职业生涯
离“大满贯”只差一步
中国拳击运动在1986年恢复,15年后张毛毛在世锦赛上成为第一个女子世界冠军,20年后张喜燕成了第一位世界职业女拳王。
“我的偶像是莱拉·阿里,我的目标就是拥有跟她一样大的名气,我相信自己能够做到。”2006年,记者就曾电话采访过张喜燕。她没有手机,宿舍只有一部公用电话,要预约采访,必须提前定好准确时间,以免其他队友占用。
2002年,张喜燕获得世锦赛54公斤级冠军;2004年,她又在世界杯赛场称后。这个时候,张喜燕还是一名纯正的业余拳手,跟其他项目的运动员一样,她也有一个奥运金牌的梦想。女子拳击曾有望成为北京奥运会的正式比赛项目,这则消息激励着圈内的每一个人,她们看到了奋斗的出路。但在2006年2月,国际奥委会宣布女拳无缘北京,梦想第一次破灭。
职业拳台,就成了张喜燕的唯一指望。从那之后,她的目标简单而坚定,拳王阿里之女,成了她心中的偶像。
四川人刘刚曾是中国恢复奥运会资格后的第一批拳击运动员,1999年退役之后,他在澳大利亚获得了职业拳击经纪人执照,2003年回到国内,成为中国首位职业拳击经纪人,他将公司设在昆明,开始四处推广职业拳击,张喜燕成为其麾下拳手。
2006年4月15日,这是中国拳击史上具有纪念意义的一天,国际女子拳击协会(WIB A)拳王争霸赛在成都开打,在超次最轻量级金腰带争霸中,26岁的张喜燕战胜了美国老将阿谢丽,为自己夺得了第一条职业拳击金腰带。中央电视台现场直播了这场比赛,张喜燕声名鹊起。
中国拳击运动在1986年恢复,等待了15年后,张毛毛在世锦赛上成为第一个女子世界冠军,20年过后,张喜燕成了第一位世界职业女拳王。
荣誉接踵而至。三个月之后,在瑞士阿斯卡拉举行的国际女子拳击理事会(WIB C)超次最轻量级金腰带比赛中,张喜燕经过10个回合的激战,以点数战胜德国的玛兰利克,夺得这条含金量极高的世界级金腰带。也由于这场胜利,张喜燕的世界排名升至第三位,获得了向世界顶级拳击组织———世界拳击协会(WB A)的金腰带挑战的许可证。2007年10月9日晚,世界拳击协会超羽量级拳王争霸赛在成都举行,主场作战的张喜燕毫无悬念地战胜韩国拳王金哈娜,获得了自己的第三条金腰带。
她本有希望夺得金腰带“大满贯”。2006年11月在蒙特卡洛举行的世界拳王大赛中,张喜燕向WB C卫冕者———意大利超次轻量级冠军比安奇尼发起挑战。在前几个回合领先的情况下,张喜燕在第5回合左眼眶被对手的头部撞开了一道口子,血流不止,此后伤口遭到对手的多次撞击,影响了张喜燕的发挥。最终,三位欧洲裁判的判罚结果为:平局,张喜燕挑战失败。“偏裁。”观众们叫喊道。张喜燕和她的团队向赛会提出申诉,最终没能更改结果,虽然WBC仲裁委员会宣布次年2月重赛一场,但此事最终不了了之。
三条金腰带,这是张喜燕留给职业拳台的全部印记。莱拉·阿里在职业拳台奋战8年,打过24场颇具分量的比赛,这在张喜燕眼里,已是遥不可及。2006年和2007年,是她最春风得意的时刻,此间她还与法国著名经纪人冯杜签约,前往里昂附近的俱乐部训练。但这样的美妙光景并未维持太久,由于种种原因,她与往日的教练田东逐渐疏远,后来又与中方经纪人刘刚分道扬镳,慢慢淡出了职业赛场。
奥运走近又走远
美好梦想难敌一纸新规
“人生的目标没有了,梦想不可能实现了,当时的感觉就是给我判了死刑。这件事,让我半年多都没缓过来。”
登上奥运赛场,仍是张喜燕的梦想。
在女拳被排除在奥运家庭外的时候,这项运动职业与业余的界线就变得模糊起来,国内拳手通常都是“两栖”选手。“打国际比赛代表中国,打职业比赛代表中国,打全国比赛代表济南军区。”这是张喜燕很长一段时间内的状态。
直到2009年8月13日,她才算脱掉职业拳手的外衣。张喜燕说,她会永远记得那一天。“国际奥委会宣布,女子拳击取代垒球,成为伦敦奥运会正式比赛项目。”这让张喜燕特别激动,“我以为终于有机会参加奥运会了。最开始练拳击的时候,我就梦想着有一天能够打上奥运会,并且获得金牌,为国争光。现在机会来了,我要利用两三年的时间好好练练,一定要提高自己,全力以赴,投入到训练和各项比赛之中。”
此时,她离开了刘刚的众威俱乐部,被河北迁安九江线材拳击俱乐部总经理赵玉桥招纳为该女子拳击队助理教练兼队员。国家体育总局拳跆中心考虑到张喜燕当时的竞技水平,将她召回国家女子拳击集训队并担任队长。职业拳击和业余拳击规则有很大不同,因此若想成功“转型”,张喜燕还需要一定时间“体能完全没问题,但好久不打业余比赛,很不习惯。戴上头盔特不适应,视线全被挡住了;职业的拳套比较薄,也比业余的握着舒服。反正好多地方不得劲。但是,对于2012年奥运会夺冠,我非常有信心。”
但奥运之梦维持了不到一年,就彻底宣告破灭。2010年7月,国际拳联做出决定:打过职业赛事的拳手不得参加奥运会。“职业选手参赛,对非职业选手的安全不利。”国际拳联主席吴经国特意通过媒体向张喜燕致歉,“她的确很优秀,但我们不能冒险。”
那一天,张喜燕正跟随国家队在贵州集训。“当时头脑都是蒙的,那心情,没法形容。之前没有成文的规章制度,大家都不清楚打过职业的能不能打奥运会。”梦想瞬间破灭,这让她有些崩溃,“人生的目标没有了,梦想不可能实现了,当时的感觉就是给我判了死刑。我这人心很宽,但这件事,让我半年多都没缓过来。”
生活还要继续,张喜燕告别赛场,成了一名全职教练。“我没有机会了,希望带出的队员能够成为奥运冠军。”中国拳协主席常建平说:“张喜燕退役是中国女拳的遗憾,但她选择执教培养队员,也是我们的收获。相信走下拳台的她也会是个好教练。”
在河北队,张喜燕负责指导三线的11名队员,这些小孩都是2000年左右出生,“能赶上2018年青奥会,再过两年,就有机会打奥运资格赛了。”本次秦皇岛女子拳击世锦赛,张喜燕带着一帮队员前来观摩,她一改运动员时代的硬朗造型,扎起了小辫,大部分时间戴着一顶黑色的棒球帽,有时候,也会绑上黑花色的头巾。小孩们围绕着她,叽叽喳喳,让她看起来像一个保姆。张喜燕感叹道:“她们跟我当年相比,简直就像生活在蜜罐里一样。现在的小孩娇生惯养,能吃苦的少,得先教她们做人,然后再学拳。”
女子51公斤级的比赛,张喜燕一场不落,从头看到尾,一边看一边做记录。中国姑娘任灿灿最终夺冠,并且拿到了奥运入场券,一度有望参与这个级别角逐的张喜燕显得很平静,“年轻的选手进步得很快,以后就是她们的舞台了。”
实际上,32岁的张喜燕体形保持得很好,而且身上没有任何伤病“你可以去问队医,像我这种打了这么多年,没有伤病的人确实很少见。”这让她产生更多的想法。“不知道明年的全运会能不能打,要是有这个机会的话,我还想尝试一下,重回拳台。”她笑着说“反正我是以队为家,今后也不会离开这项运动。”
专题采写:南都记者徐显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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