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朋友们都还叫他苏薇。这位48岁的中年男人,却还有另一个名字和身份:马渊崇英,日本跳水队教练。
无论身份怎么变,有两点却无法更改:上海是他的出生地,是他的家乡;苏薇是他的名,他的日语名“崇英”,发音正如“苏薇”一样。
对于马渊崇英,这次世游赛是一届人生仅此一遇的比赛——在家乡上海举办;他作为日本队教练率队出征;麾下队员中一位16岁女孩,也就是他的次女马渊优佳正憧憬着伦敦奥运会资格;长女优希则为组委会服务,是一位志愿者;而妻子优阳与他的父母、岳父母都是观众……这是一家人最特殊的团聚。
苏薇8岁练习体操,曾是杨浦区队队长,小学6年级改练跳水。19岁退役后,他成为上海队的教练。然而心存大志的苏薇,不甘于平淡生活。1988年,他自己敲碎“铁饭碗”,选择了远走日本,隐归“山林”。
然而,一只无形的手,在背后推着他朝前走。日本传奇跳水家族的马渊鹿乃子的出现,将他的人生轨迹再次转向一池碧水中。清高的日本跳水界,从未请过中国教练。而苏薇,成了宝塚俱乐部队第一个中国人教练。
虽然日本人爱游泳者众多,但跳水却是一项极其小众的运动。他没多少队员可供选择,为此,苏薇总在各个泳池里闲逛,试图发现可造的跳水之才。终于有一天,他发现了11岁的寺内健。他的预感准确得很,20年来,寺内健成了日本跳水的标杆……
为了“炮楼”情谊,跨越数万公里老友聚会
夜幕徐降,鸿瑞兴饭店包厢。赶在开赛前,老朋友们抽出时间来聚个会、吃个饭。
马渊崇英和李宏平到得早。老李带来一堆中国跳水队的老照片,摊了一桌。李宏平,中国第一位男子跳水世界冠军,如今是美国队教练。他拿起一张合影,仔细瞅着相片上的人像,拍拍身边马渊的肩膀,操着一口广东味十足的普通话,“30年啦,咱们不服老不行,看不清了,都得戴老花眼镜了。”
“所以嘛,我一直不戴眼镜,大概是不愿意承认自己老了。”马渊崇英边说边笑,48岁的他显得比实际年龄更年轻,“不要总是回忆以前,我们都该多想想以后。”
如同这个平凡夏夜的每一桌聚会,分散在上海各个角落的朋友们一一赶到约定地点,有人略略迟到一会儿,有人找不着北。“你还哪用车接?在华亭宾馆的房间里就能看见饭店,就那个‘炮楼’。”马渊崇英揶揄着电话那头的墨西哥队跳水教练马进。
鸿瑞兴的所在地“炮楼”,名叫东亚大厦,上海跳水队的驻地所在,就挨着上海游泳馆。这里,马渊崇英再熟悉不过了。他曾为上海跳水队奉献了自己的青春,直至25岁选择离开,但纽带依然牢牢地系着。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带着自己的日本弟子来上海交流学习,每次吃住基本都在“炮楼”,“两边都是家,有时候我会搞不清,到底哪里是国外,哪里是国内。”
“少一个都不开席,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聚一次,得等人齐了再开始。”这是一次跨越数万公里的饭局,澳大利亚的童辉、加拿大的李艺花,还有马进、李宏平和留在中国的史美琴,过去的跳水队队友如今散落在世界各地出任教练,世界游泳锦标赛促成了这次聚会。
“早就想着这个饭局了,这么多朋友来上海,我不做东谁做东?可惜被史美琴抢了先。”马渊崇英似乎有些懊恼,又搓了史美琴一句,“抢买单,抢不过侬。”他与史美琴是老队友,熟得不能再熟,大家都叫这位上海跳水队领队“史妈妈”,这名号源自马渊的女儿——优希、优佳总这么叫她,于是在这个小圈子里,成了众人皆用的绰号。
人,陆陆续续到得差不多,话题也多了起来,不免有人以开玩笑的口吻提到“中日”、“日美”关系……苏薇,或者说马渊崇英摆摆手:“咱们不是说好不谈政治的?不谈不谈,我们先点菜……”
他扯开话题,毕竟中日之间的话题可能会引起敏感反应。在马渊崇英看来,体育其实很简单,体育人其实很纯粹,“体育并非国与国之间的较量。体育是为了自己的理想跃入水中,是为了追逐理想而奔跑。”
自己敲碎“铁饭碗”,异乡人生从零开始
1988年,是苏薇人生的分界线。他看不到实现自己理想的可能。
他8岁练习体操,曾是杨浦区队队长,小学6年级改练跳水。作为运动员,他的成绩不如好朋友史美琴、李宏平。19岁退役后,他成为上海队的教练。如果愿意,他可以在这个封闭而稳定的举国体制环境里待上一辈子,平淡得可以预见未来的轨迹。
“跳水也练了,运动员也当了。下一步要奋斗,该怎么奋斗?我不想仅仅做一个普通的教练而已,我想培养运动员去参加奥运会比赛,为这个方向竞争、努力。但在那个时候,如果你想培养自己的奥运会选手,太难了。”于是,这位理想似乎已经提前破灭的理想主义者,选择了离开,如他所说,出走时自己对于举国体制,既不带着爱,亦不含着恨。
那个时代,敢于自己敲碎“铁饭碗”的人,实属稀罕。苏薇选择了远走日本。举目无亲,语言不通,头半年外出都不敢说话,人生从零开始,“就是想过一种与跳水毫无关系的生活。”既然无法实现理想,那就索性忘了它。
但他却没能如愿。机缘巧合,年长苏薇25岁的马渊鹿乃子出现了,她将他的人生轨迹再次转向了跳水。与其说是马渊鹿乃子,不如说是命运又找到了苏薇。
“我没想过,去日本还是继续当跳水教练。但马渊家族找到了我,他们希望我能把他们的宝塚俱乐部队的水平带上去。之前,日本跳水界从没请过中国教练,也根本不了解中国技术,当然,他们都知道中国跳水的水平太高了。”马渊是日本的传奇跳水家族:丈夫马渊良参加了1954年和1960年两届奥运会,妻子马渊鹿乃子是1964年奥运会选手,他们的女儿马渊津野则入围1984年奥运会决赛,并曾以裁判身份参加了北京奥运会。又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绝这份邀请呢?举国体制教会了苏薇跳水,他可以靠此谋生。
赴日一年,苏薇又重拾旧业,依然是平淡的生活。
虽然日本人爱游泳者众多,但跳水却是一项极其小众的运动。按苏薇的话说,当年宝塚俱乐部的训练设施很“原始”,池边只有两块跳板,没有陆上训练场。从改造水池到安装跳板,从购买弹网到装保护带,一切活儿他都得亲自干。即便在今日,在日本属于相当不错的宝塚俱乐部里,依然还没有跳台。
无论如何,马渊一家给予了苏薇需要的一切帮助,他得以立足日本,有了一份职业和寄托。“马渊夫妇视我如家庭成员,我很感谢他们。”入籍日本后,苏薇便改姓马渊,他自此有了新名字和新身份。
洋弟子成日本标杆,拿下首枚世锦赛奖牌
1991年的一个偶然瞬间,唤醒了马渊崇英曾经的理想。
马渊崇英手头没多少队员可供选择,他总爱在各个泳池闲逛,从一群孩子中拉来一两个试试。这次,一位正在玩跳板的孩子立刻吸引了苏薇,他叫寺内健,11岁,曾经立志当一名游泳选手,却毫无成功的可能。
“第一眼看见寺内健,我就瞬间觉得,这孩子肯定可以培养成奥运会跳水选手……”日本全国跳水竞技水平不高,练习的人数量又很有限,在马渊崇英看来,“在中国教练手里培养出日本全国冠军并不难,搞一下突击,也许就能成功。但参加奥运会,必须通过世界大赛拿资格,这可不容易。”
体育人之间,传递着一种特殊的、不足为外人道的信息:玩球的称之为球感、玩水的称之为水感,再辅之以气质与灵感。马渊崇英一眼相中了寺内健,直截了当地问孩子:“愿不愿意跟我练,愿不愿跟我去上海参加集训?”寺内健答应了,于是两人合作了近20年,寺内健成了马渊的另一个孩子。
马渊崇英的预感,准确得很。20年来,寺内健成了日本跳水的标杆:全日锦标赛3米板6连冠、拿下日本跳水首枚世锦赛奖牌(2001年福冈3米板铜牌)、日本跳水奥运会最高名次(2000年悉尼10米台第5)、从1996年至2008年连续四度参加奥运会……
这些或许是中国跳水队看不上眼的成绩,但却是一位日本天才竭尽所能之获。对于举国体制,马渊崇英的心情有些复杂,有了国家投入的确能让运动成绩提高,“寺内健如果在中国,或许会有更好的发展。日本也有运动员是好材料、有天赋,但是这里缺乏好的环境和氛围。没有足够的保障,训练保证不了,队员们都是兼职选手,外出比赛训练还得请年假,成绩也一定会出现瓶颈。”但,“也不是百分之百得好”,“别人”的东西,也只有羡慕的份。
2009年4月,寺内健宣布退役,但仅仅16个月后,他又选择了复出。马渊崇英感慨弟子的艰辛,“他本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在美津浓的市场部工作。去年有一家赞助商愿意为他提供费用,他才敢辞职,不然连生计都有问题。在日本进大公司,可以干一辈子,待遇也不错。放弃好端端的白领不做,选择复出,意味着失去稳定的工作,还要参加漫长的恢复性训练,这是一个需要勇气的选择。”
这对带着理想主义色彩的师徒,第5次出征奥运会,是共同的梦想。名次和成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挑战自己的极限,证明自己的存在。
现在的心愿是将16岁小女儿带进奥运会
理想,有时也会搀杂私欲。
马渊崇英这么多年来的理想一直没有改变:带出奥运会选手。寺内健实现了他的心愿,而马渊崇英现在梦想着将另一位跳水选手带进奥运会——马渊优佳,是他16岁的次女,如果这次能在世游赛女子3米板闯入决赛(前12名),即可获得晋级伦敦奥运会的资格。
马渊崇英有两个女儿,长女优希、次女优佳,都曾被他拉来练跳水。
优希骨架子大,于是不得不早早放弃跳水,转练游泳,曾经拿过日本青少年游泳赛冠军。“这孩子自己会计算,什么时候参加奥运会,什么时候参加世锦赛,给自己定下目标。可惜后来参加选拔赛,没有成功。”爸爸说起来有些惋惜,倒是女儿自己毫不在意。
“小时候还游得挺好的,游着游着就不行了,成绩怎么也上不去了。”这倒也给了优希一段全新的人生,“原先爸爸早就计划让我去澳大利亚读高中,边读书边训练游泳,结果游泳不用继续坚持了,但还是去了澳大利亚念书。”优希喜欢澳大利亚的自由自在,独立得早,这一点倒是像极了自己的父亲。身为母亲的俞翡(日文名优阳)最明白长女的性格,“对优希,我和她爸爸一直很放心,她有自己的想法和选择,六七岁刚上小学时就放心地让她独自坐公交车去学中文。”
除了身高略高,优希就是一位普通的日本姑娘,无论是到赛场帮父亲做些翻译工作,还是在看台上陪妈妈优阳看比赛,她都化着精细的妆,礼貌而客气,性格很开朗。虽然游泳赛信息台工作还没开始运营,但作为志愿者的优希早就赶来上海,与母亲一起住在外婆家,妹妹优佳与爸爸住在队里,同在上海,却只能在赛场匆匆碰个面。
除了3米板,优佳还参加女子1米板比赛,优希与妈妈一起赶来观赛。不过这是非奥运项目,母女俩看得开心,全无压力。在看台上,优希与妈妈更像是一对本地姐妹,操着沪语聊着比赛。
“喔唷,优佳帮伊拉几个都老熟额嘛。”优希指着在场里的妹妹。优佳正在候场区与几位澳门和香港选手热闹地谈论着。
“是呃呀,李小儿呀,伊帮优佳老要好的,老早比赛辰光,没事体就钻到优佳房间白相。”
除了个别字的发音还有些奇怪,优希的沪语很标准。这居然还成了她选择北京而非上海的大学就读的原因。“我是为了学好普通话,在上海学不标准,所以就选了北京,而且大学的课程都是中英语双语教学。”优希的普通话更像是北京方言,总爱带着儿化音。她很骄傲,自己的普通话说得比爸爸更标准,这也是马渊崇英对她自小提的要求,“无论干什么,首先你得学好中文。”
从澳大利亚到北京,优希挺享受“单飞”生活。不过能与父母在一起的时间真是少之又少。在澳大利亚学习时,每两年回家一次。2007年世锦赛马渊带队赴墨尔本比赛,可在布里斯班念书的优希却请不出假去看望爸爸。现在人在北京,一年也不过才回家待上一个月。全家人团聚的时光的确珍稀。
虽然从不向长女袒露,与朋友在一起时,马渊崇英却会偶尔叹一声,“女儿飞走了……”所以把次女优佳留在身边,成了他的私念,让她练跳水,或许是一种方式。
同一个理想支配下的“爸爸与女儿”
如果说优希继承了爸爸独立的性格,那么妹妹优佳更像妈妈,内向、安静,对亲人充满依赖感。
小姑娘长得很漂亮,五官精雕细琢,肌肤通透白皙,被日本媒体评论为长得很像美女演员长泽雅美。她的出生,略带着一些神奇。1995年2月5日,优佳呱呱坠地,此前19天刚刚发生了“阪神大地震”,宝塚市是重灾区。医院的自来水供应断了,“她爸爸每天骑着摩托车去工作的游泳池一桶桶打水,提回来给优佳洗澡。”妈妈优阳说,“这孩子说不定还真是为了游泳而生的。”
优佳比姐姐优希矮小一些,练跳水正适合,于是在爸爸的指导下坚持了下来。在年长5岁的优希眼里,妹妹“很乖,想法很少,一路就跟在我爸后面”。不过想法很少的优佳,也有过想法。
她曾经偷偷写下不想再继续练跳水的日记,也曾为此大哭过几次,连妈妈和姐姐也帮着一起劝说马渊崇英,让优佳放弃算了。“有时候真觉得优佳很可怜,为了跳水,一点点业余时间都没有了,别人下课她要训练,别人放假她还要训练。真的付出太多了。”妈妈优阳说。妹妹有时也会向姐姐抱怨,跟着爸爸练跳水真是辛苦,每天每天都和爸爸在一起,可训练时就是“教练与选手”,回家了才能“找到”爸爸。日语很多场合需要用敬语,不停地在语态之间转换,是一件很累的心事。
最终,优佳还是被爸爸说服了。“世锦赛在上海举办,是你的老家,爸爸妈妈都是上海人,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能到现场看你比赛,这还是第一次呢!只要你坚持下去,世锦赛发挥好了进前12名,就能去参加奥运会……”奥运资格,是马渊崇英放出的诱饵,看来对优佳有不小的吸引力。至于小姑娘究竟是喜欢跳水还是因为爸爸才选择了坚持,连马渊崇英自己都拿不准,“这个还真难说……对她,不是一定要在跳水方面有什么特别的期待。只是觉得有那么些天赋,就希望她达到能够达到的目标。”
或是因为年龄,或是因为性格,优佳有些腼腆,见到生人容易脸红。因为来上海比赛,她见了不少生人。1米板预赛结束,混合采访区里都是等着她的记者。先是几位中国记者采访,再是一拨日本记者,又跟着一批中国记者。
“从来都没那么多记者采访过我。”应付采访,优佳不老练,不过有什么说什么,她本来就没什么需要掩藏的想法。
“想没想过未来能击败中国选手?”
优佳的普通话表达能力一般,回答问题时都得思索一会儿。“没有,真没有。”她笑着说,这的确从来都不是优佳的梦想。按妈妈优阳的话说,“吴敏霞来日本都住过我们家,与优佳太熟了,就像她的另一个姐姐。前年东亚运动会与吴敏霞一起站上领奖台,小家伙都乐死了。”
“爸爸希望你能参加伦敦奥运会,这也是你的理想?”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的。”短而干脆的回答。
结束比赛,父女俩在跳水场外的信息台碰头,准备搭车回宾馆休息。
“防晒霜涂了□?”爸爸用沪语问道。
“没呀。现在不是没太阳吗?”优佳的上海话比普通话流利得多。
“勿来噻,侬还是要涂的,没太阳还有紫外线的呀。”
“噢……”
此时的频道,已经不再是拥有去伦敦理想的“教练与选手”,而是另一个理想支配下的“爸爸与女儿”。(本报记者沈雷 谷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