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爸爸”?当收到夏娃阿姨的邮件,问我能否为6月份的父亲节专题写一篇关于我爸爸的文章的时候,这两个词唐突而又陌生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看着“关于父亲的文章”这几个字,我下意识地开始构思这篇文章的结构。我以为,一说到父亲,我能在10分钟内敲下一千个形容词来描述我爸爸。然而此时我却惊讶地发现,原来父亲的轮廓在我脑海里竟是这么的模糊。我想,可能是因为太久没跟爸爸聊过天了。我在大洋的彼岸忙着学校的功课,爸爸在大洋的另一端忙着队里的工作,我们有时候一个月才通一次电话,而每次打电话基本上都是匆匆地三言两语说完要说的事就挂了。
我爸爸叫黄飚。乍听名字,像是一个北方的汉子,粗犷且高大威猛。但实际上,他的大男人劲儿都藏在了他个子不高却精干的身体里。对于我来说,父亲的爱就像小溪的水,潺潺流淌在我的生命里。它不波涛汹涌,但它“波澜壮阔”,这“波澜壮阔”源自于它的温柔和清澈。看似蜿蜒,但这绵绵溪水总是能激起我心中的涟漪。父亲的爱就像炭火,它不烈,但让我温暖。也许他的爱就像《班扎古鲁白玛的沉默》这首诗里描述到的:你爱,或者不爱我,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手里,不舍不弃……
父亲在每一个孩子的成长过程中都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我的父亲也不例外。小时候,父亲对我来说像一个“神”。他象征着权威、规则和力量,他创建了整个世界。在我幼小的意识里,爸爸无所不能。那年我5岁,父亲接受了乒羽中心的聘任,从日本回到国家队协助蔡大大(蔡振华——编者注)和姚大大(姚振绪)的工作(他们当时分别是国家乒乓球队的男队主教练和领队),因此我们全家跟着从云南搬来了北京。由于当时没有户口,我们一家三口就住在走廊顶端的一间运动员宿舍,蟑螂和老鼠是家里的常客。而隔壁的另一间屋子是父亲的办公室,即使办公室离我们住的地方总共就不到5米远的距离,可是在我印象里,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和妈妈在一起。宿舍里没有浴室和厨房,我们需要穿过整个运动员大院,走到另一端的乒乓球馆去洗澡。父亲在家的时候,就给我们从食堂打饭吃,他不在家的时候,就拜托晓卫阿姨(住在队里的教练)给我们打饭。现在想起那时的父亲,其实只是一个从边缘地区带着老婆、孩子来到首都打拼的年轻人,一切的未来都只是未知数。可对于那时年幼的我来说,爸爸是那么强大的一个存在,虽然经常见不到他,但只要他在,就会给我一种纯粹的安全感。他为我们打蟑螂、抓耗子;他赶走妖魔鬼怪和坏蛋;他给我买玩具和新衣服;他保护我不被妈妈打。小时候,爸爸就是超人,是守护神。
而当我成为一个少年的时候,父亲却变成了我的“敌人”。因为这个时候,我也走上了乒乓球职业生涯的道路,彻底地进入了父亲的“掌控之中”。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把所有精力和时间都放在队里,妈妈经常抱怨他不顾家,而我却偷偷地盼着他不在家。随着我年龄的增长,父亲开始对我进行更多的思想教育,开始对我更加严格。那个时候,只要父亲在家,我心里就慌。他看不惯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或者在家里闲逛,总说我,有这个时间为什么不去看书。所以父亲在的时候,我就不踏实,精神老处于紧张状态,生怕他又看见我没干“正经事儿”。
他带领的是世界第一的乒乓球队,每天面对和管理着将近100名球员和教练员,所以,我要在训练上耍点儿小聪明就更不可能了。记得有一年春节,我们全家准备去度假村玩儿三天,我当时特别高兴,心里想:好不容易爸爸有时间带我们去玩儿,又不在北京,我能三天都不练习了!结果,出发前父亲在车后备箱里装了两盆多球,并告诉我把球拍和球鞋带好。看到这阵势,我半天都没缓过神儿来,便小声地嘟囔说:“春节还得练球啊!”他说:“哪有职业运动员休息这么多天的。本来基本功就差,能让你休息一天不错了。”听完这话,我心都凉了。
在我十几岁那些年里,虽然父亲是用烦人、严肃、恐怖和冷血这些词组成的,但有一件事让我印象特别深刻。那年我在北京队,打北京邀请赛,每次父亲来看我比赛的时候,都会引来很多人看“黄飚女儿”的比赛。而那场球我输得特别难看,一下来他就不留情面地骂了我一顿,然后转身走了。我当时也特别生气,便毫不客气地在场地里回道:“牛什么牛啊!不就一破领队么!有什么了不起的!”结果晚上父亲就过来跟我说:“是爸爸不对,不应该当着那么多人说你……”我当时有点儿“受宠若惊”,没想到“高高在上”的父亲也会承认错误,这件事让我隐约觉得爸爸其实还是有“温度”的。
15岁那年,我去了新加坡国家队,那是这个世界正开始对我产生概念的时候,而我和爸爸的交流却越来越少了。对于那个年龄段的孩子来说,我自己对事物的理解和看法,通常是跟大人们的观念相悖的。虽然父亲每次跟我谈话的开头都会说:“我不跟你讲大道理,我知道你们年轻人不爱听大道理。我都给你们讲实际的,你们自己分析……”但他每次都能成功地在谈话中牵制住我,然后达到他最终的目的。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他从来不发火,不用“武力”解决问题,他工作的一部分就是给队员做思想政治教育工作,所以,攻心术是父亲最恐怖也最擅长的教育方式。
后来,随着我的生理和心理年龄趋于成熟,我开始对父亲这个形象有了新的认知。这时,父亲开始变得更像一个朋友,他不再是无所不能的超人,也不是我敬而远之的“敌人”。我看到了一个更完整的父亲——在强大的身影背后,他也是一个有着喜怒哀乐的“普通人”。像个朋友似的父亲很民主,他对我的教育更多是引导,而非压迫(当然,在我看来,这种引导常常带有着压迫性质)。记得2007年,当我的成绩和水平都在突破和上升的时候,父亲却意外地答应了我要去美国读书的要求,恐怕这不是每个中国父亲都能做到的。像个朋友似的父亲也很坦诚,记得以前妈妈提到她和父亲十六七岁就开始朦朦胧胧地谈恋爱,父亲当着我的面怎么都不承认,还使劲儿地跟妈妈递眼色,然而现在的他不仅跟我谈人生,还交流感情。父亲不再是不苟言笑的“领导”。
在我这二十几年的人生当中,爸爸除了扮演“父亲”这个角色,还是我人生的榜样和目标。如果非要给他贴个标签的话,在我眼里,他就是一个典型的中国男人:正直、谦逊、勤奋、传统且大男子主义。小时候,我一直对“领队”这个职务的概念很模糊,父亲很少在媒体中曝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别人觉得父亲了不起。在我的印象里,父亲就是一个一直默默地为这个集体工作着的奉献者。他谦而不卑,他的霸气是藏在骨子里的。父亲最常跟我说的一句话就是,“我们所有人的成绩都是依靠着乒乓球这个大平台而建立起来的。少了谁,乒乓队还是一样会走下去。但是,如果没有乒乓球队这个大平台,也就没有我们今天这些人。”记得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时候,我们全家都守在电视机前,等着看父亲随中国代表团出场,摄影机居然给了父亲一个人三个镜头!他出现的每一次,我们都激动地欢呼。奥运会结束后,父亲又代表中国乒乓球队接受胡锦涛主席的颁奖,那时我终于知道,父亲能担当中国乒乓球队的领队有多了不起,他是我们家的骄傲!
以前我打球的时候,妈妈总抱怨爸爸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队里,而不肯多花些时间陪我训练。当考试不会做数学题的时候,我也暗自抱怨过父亲不给我好好规划我的人生。但是现在,我理解父亲。在我眼里,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他用自己的努力,给我们这个家更好的生活,也让我有更多的自由和空间去追求我的理想和人生。朋友问我:你爸爸是怎么从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云南人奋斗到今天的?我回答了两个字:勤奋。
是的,这就是我的父亲。他是幸运的,因为他的人生中,有中国乒乓球队这个集体一直陪伴着他。而我也是幸运的,因为我爸爸叫黄飚。(文/驻美记者 黄抗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