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专题之刘占胜
刘国梁:父亲是我的骄傲
采编/夏娃、栾蓝
时至2011年父亲节来临之际,年初刚刚失去父亲的中国乒乓球队男队主帅刘国梁,首度对着本刊敞开心扉,为读者们回放了那些充盈着他与父亲感情交流的镜头和互相注视的画面,言语之间,流露出了父子俩感人至深的顾盼情怀。
球痴父亲,提起乒乓球眼睛会放光
我的父亲是一个球痴,从小就是。虽然他没有进过省队,但是非常爱打乒乓球。我爷爷是个老红军,思想保守,觉得打球是不务正业,不让父亲打球,他就偷偷地出去打。后来我的叔叔、姑姑被父亲带得也都会打球了。很多年前,父亲就对我哥和我说:“你们的孩子,到了4、5岁就交给我,我帮你们培养成世界冠军”。其实我哥和我都没想过让自己的孩子打乒乓球,但他是真的喜欢,因为对乒乓球的感情太深了。
父亲手比较勤,想起什么他都是用笔记下来,我们家到处都是他记过的东西,这个事,那个事;这个人,那个人……只要想起来,他就写下来,这是他多年的习惯。我是用脑子想得多、记得多,他用脑子想完以后,用手记得多,从小他就跟我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我们家里永远都有这么几样东西:球板、球和《乒乓世界》。他爱看,爱学习,他也有自己的想法。看杂志的时候他觉得哪里好,就划上线,家里的那些《乒乓世界》,就像很多人在图书馆里借阅过一样旧,因为他看了不止一遍。有好的内容,他也推荐给我们哥儿俩看,那会儿在我们家里,讲得最多的是《乒乓世界》上写过的老冠军,父亲用他们的故事来激励我俩,把我们引上打球这条路。
很难用语言去形容父亲对乒乓球的热爱,一提到乒乓球,他的眼睛就放光。我们爷俩儿经常在一块儿聊天,一聊就聊到半夜,父亲精力很旺盛,他喜欢琢磨,睡得晚、起得早,特别勤奋。在生活上,因为总是来回跑,他一直过自己的日子,我母亲很少在他身边照顾,他却很喜欢自己的生活方式。按说我成了世界冠军、大满贯,再到现在这样的位置,可以不让他去做任何事了,但是他不,他就喜欢往外跑,就喜欢四处溜达去教球。有时候我妈和我们哥俩儿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一会儿到厦门了,一会儿回河南了,一会儿到海南了,一会儿又到山西了,朋友也比较多。父亲是一个独行侠,拎包就走,哪儿都有他的足迹。他是一个有理想有追求的人,聪明,并且相当自信。
有时候聚在一起了,他还经常给我讲,王皓需要加强什么、突破什么,打老瓦应该怎么样、打佩尔森应该怎么样,他自己整理出一套东西。他常说,在业余体校教小孩,你和你哥肯定没戏,你俩都不懂。当时他还开玩笑说,你俩要是生了女儿,交给我,我百分之百给你培养成世界冠军,要是生儿子,我不敢说。他这不是盲目自信,因为女孩打世界冠军容易,男子的竞争太激烈了。我母亲就说:“人家自己爸爸是国家队教练,还把孩子交给你?”他说:“国家队教练只能教国家队的,基层的还真不行”。他很自信,并不会因为我牌儿大,就说我比他强,也不会因为自己是基层教练,就不敢评价世界冠军或世界乒坛的发展。哪怕马琳见到他了,说刘指导你给我讲讲,他还真敢给马琳讲。那会儿我哥在新加坡队,在北京训练时候,我哥找他说:“老爸,你去帮我管管,帮我盯着”。他就去盯了一段时间,还跟我哥说:“我教李佳薇,比你教得好。而李佳薇本人也挺认可的”。
父亲是个多才多艺的人,字写得不错,舞也跳得好,那个年代跳交谊舞,他绝对是我们当地的舞王。那会儿母亲不赞成他去跳,他就偷偷去,有时候还带上我。母亲看着我也跟去了,就比较放心。父亲不仅多才多艺,性格也很开朗,心态好,总觉得自己年轻,从来不服老、不服输。他永远不说自己60岁,问他多大了,他总回答“30多岁”。我爱人也说:“其实老爸真是个非常幽默的人”。父亲给我打电话总叫“小刘总”,跟我哥叫“大刘总”,于是我们叫他就是“老刘总”。
我觉得父亲最大的优点是老想着实现自我的价值,不像母亲,什么都不考虑,能看到儿子、孙女就很满足,甘当幕后英雄,再没有别的追求。但父亲绝对不是这样的,儿子是儿子,他是他,他绝不希望自己比任何人差。
父亲说,金牌里除了金子,还有汗水、眼泪和热血
在我的印象里,父亲给我的压力是巨大的,他更像一个教练,其次才是父亲,小时候这种感觉特别明显,直到现在我也有孩子了,却还存在这种感觉。
小时候我们感觉不到他特别多的亲情,别人过周末都是带着孩子去公园玩玩、看电影什么的,但我们没有享受到这些,一到节假日就是训练,真的不夸张,365天,没有一天休息。就算是大年初一,也只能休息半天,还要练半天。
父亲很少表现出柔情亲切的一面,几乎都是严厉的,而且会跟我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现在理解了,那是因为他想把我和我哥培养成世界冠军,就必须保持这样的距离,我们才会怕他,他才能严格管理和说教。就像现在,我当了教练以后,跟我的队员在感情上都像兄弟一样,但是在管理的时候,在训练的时候,恰恰就要拉大一些距离,给他们造成一些压力。你看很多世界冠军的孩子,不一定能打得出来,就是因为他教别人的时候,能够下狠心,教自己的孩子,反而不同了,孩子一撒娇,母亲一求情,可能就算了。在这方面上,我父亲从来没有妥协过。
记得我4岁的时候,父亲带我哥和我去了趟北京,目的是去拜访他的老乡、乒乓球世界冠军张立以及张立的丈夫李振恃。在张立家,父亲特意让我摸了摸那些金牌和奖杯,然后问我:“这些金牌和奖杯是什么做的?”我回答说:“金牌当然是金子做的呀!”父亲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除了金子,还有汗水,甚至是眼泪和热血!”
其实在球方面,父亲给了我很大的启发。他是一个怪才,反常规、超常规的想法比较多,这跟他的性格有关系。在这一点上我遗传了他,灵感的东西比较多。但父亲和我成长的经历毕竟不一样,我在国家队待了这么多年,正规的东西多一些。偶尔有些突发奇想是好的,但如果多了就走偏了,变得业余化了,毕竟这是国家队,靠的是雄厚的实力。
有时候我拿了冠军,他会发信息给我,祝贺几句。其实我觉得他内心还是非常为儿子骄傲的,但是面上他很少表现出来。可能别人介绍他的时候都说“这是刘国梁的父亲”,但他觉得应该介绍我说“这是刘占胜的儿子”,挺有意思的。他好强、好胜,名字都是自己给改的。他原来叫刘槐喜,槐树的槐,因为那时候,我爷爷、奶奶参加红军,父亲是在槐树底下出生的。长大以后,父亲觉得这个名字太土,没劲,就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刘占胜。那个年代,谁会自己给自己取名字啊,都是父母说什么是什么,但他不一样。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我哥家里吃面。我哥的女儿还小,平时我抱她她还不让,见我就害怕,不知道为什么小孩见我都害怕。但是那天,我们三个边吃饭边聊天,我哥的女儿刚会走路,就拿了一瓶冰红茶给我,我接过来,一会儿她又拿了一瓶给我,就这么连续给了我四瓶。我爸就说:“怎么不给爷爷啊?”后来小孙女就给他拿,一个劲儿地给,给了三瓶。我爸就是这样,自尊心很强,很有性格。
有时我和我哥聊天也说,我们越大越能理解父亲,小的时候不理解,心想哪有这样的爸,管这么严,弄这么狠。他当时说:“我这是为你们好,我要是不严格,以后你们会怪我”。我从5岁开始打球,10岁去八一队,父亲带了我快5年的时间,我们哥俩儿的打法也是他定的。那时候我一会儿打正胶,一会儿打反胶,一会儿打生胶,一会儿打半长胶,他就是在试,不停地试。他喜欢创新,我的手感也是这么练出来的。训练的时候人家都知道我是直板快攻正胶,到第二天比赛的时候,他突然给我粘一块生胶,就来个出其不意,别人都把你当正胶的时候,你换生胶了,他就是这样的点子特别多。这方面我也得到了父亲的遗传。
父亲的梦想却成为我的遗憾
父亲生前最大的梦想是办一所乒乓球学校,可以自己教球,但我却一直在阻挠这件事,因为以我现在的身份,他要是办这个学校的话,会有很多不便。
父亲的执教能力是超强的,他非常自信,可能因为我是他儿子,他才认可我,其实他心底觉得没有谁比他更棒,一点不夸张,他的内心就是这么狂。
其实如果我同意,他要搞乒校,都不用我帮,就一定能搞起来,但是他也怕影响到我的前途,怕人家说三道四。其实办学校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牵扯的东西太多,很复杂。我跟他讲这些,后来他也打消了这个念头,但办乒乓球学校还是他最大的愿望。因为自己的原因,最终没能达成他的愿望,我觉得非常遗憾。
父亲一直在为我和我哥做贡献,特别是我。从小就天天陪着我们训练,他这么爱玩的一个人,这些年浪费了多少时间。母亲说父亲陪着我们那几年是他最乖的几年,平时他爱玩,爱跳舞、爱打麻将、爱找朋友聊天,但为了我们,这些都放弃了。而且为了把我送出去,他那么好强的一个人,包括职称、教练的位置,这些都做了牺牲。后来河南队让他去当教练,我都拦着没让去,他也都理解。最后他为什么来回漂着啊?一会儿到厦门,一会儿到河南,就是在寻找自我价值。他说既然省队离国家队太近了,我不能去,那我去民间,去基层教教小孩儿。所以他老往外跑,是因为我们总拦着他,不让他干,他就干脆离我们远远的,越远可能对他来说越方便一点儿。
除了打球,父亲在生活上比较懒散,游山玩水什么的,他是不可能去的,觉得那些都没意义,浪费时间。他喜欢抽烟,有时间他宁愿抽点儿烟,喝点儿茶,跟朋友聊聊天。他烟抽得多,一天三包,后来我们才知道抽烟对心脑血管影响很大,真正影响的不是肺,而是血管。其实他挺在意身体,家里有个血压器,他每天监测。在海南的时候,他还跟我说,现在把身体控制得很好,血压很稳定,而且没吃降压药。因为在海南,天气和空气都比较好,回了河南之后,毕竟冷,天气一冷一凉,反差大,才导致发病。
这是谁都想不到的事,他还答应我们今年回来过年,我还打电话跟他说早点儿回来,因为年初二我就要出差。最后那两天,他回了新乡,去了奶奶家,在奶奶家吃了一顿饭。
有时候总觉得不太相信,父亲真的走了,有时候也想不通,怎么一点预兆都没有呢?不过反过来想,这符合他的性格,做什么事情都果断、干脆。这样性格的人,要是让他躺个十年八年的,估计他也得崩溃,这样走,痛苦是最小的吧。
生于乒乓,走于乒乓
父亲一生之中想要做的事情,他都做了,除了办学校。他想把儿子培养成为世界冠军,他做到了;他想出去实现自我价值,他也达成了。父亲喜欢自由,喜欢不受约束,回过头总结他的一生,应该是比较快乐的,也给我们留下了很多宝贵的回忆。他生前每时每刻想的都是乒乓球,一个基层教练能有那么长远的眼光,真的很难得。
想起以前我回家,他总拉着我聊,我跟他说:爸,别跟我聊乒乓球了,你离国家队又那么远。他说:我愿意琢磨啊。所以他老是跟我探讨,现在想想,他说的还真挺有道理。
葬礼上的挽联,我和我哥商量之后决定用父亲自己作的一首诗,这首诗我们都倒背如流:学习国家乒乓,冠军囊括七项;想升五星红旗,歃血淌汗球房。这是父亲的原创,也是他的精髓,这首诗能够很生动地描写出他跟乒乓球的感情。
这是第36届世乒赛之后,他怀着万分激动的心情作的一首打油诗。那时候他才34岁,跟我们现在差不多大,从他的诗里就可以看到他的志向有多么远大。从我们学打球起,就开始背这首诗。第一句“学习国家乒乓”,就是学习中国乒乓球队,当我没在这个位置上的时候,就是一个普通老百姓,就去学习国家队,这是多大的志向啊;“冠军囊括七项”,说的是第36届世乒赛,我师父蔡局当球员那个年代;“想升五星红旗”,就是寄希望于我们;“歃血淌汗球房”说明他还是提倡勤学苦练。所以后来我和我哥都会背这首诗,从1981年到现在,刚好30年了。
这辈子,父亲的理想算是实现了,儿子升五星红旗了,现在也当主教练了,他应该挺满足的。父亲生于乒乓,如今走了,我们也希望他走于乒乓,把自己精髓的东西留下。相信老爸在天之灵也知道我们还会继承和延续着他的精神、他的梦想。我相信,他在天上也能看见。
全天下的父亲都希望自己成为儿子的骄傲,全天下的儿子也都希望自己成为父亲的骄傲,我们爷儿俩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