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寅生:乒乓往事
有一人给我的印象最深,他打球速度快,变化多,特别是发球时竟有那么多花样。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上海名将刘国璋。
烘烤乒乓球
1938年6月,我生在上海的一个平民之家,排行老八,是家里的“老疙瘩”。小时候日子过得很清苦,家里孩子多,常常揭不开锅。
7岁那年,我背着母亲亲手为我缝的小书包,迈进了浙江路
明惠小学的门槛。母亲生在农村,什么苦都能扛,唯一的希望就
是让我们念书,能成为有用的人。而我读书的代价,则是全家人
把勒紧的裤带再勒紧一些。
童年虽苦,旧社会虽乱,但苦孩子总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一点点乐趣。我的小学是一座三层楼房,挤在一条狭窄的弄堂里,学校没有操场,也没有稍微像样的体育设备。下课后,大家只能跑到弄堂里,踢毽子、跳绳。在童年玩耍的天地里,最终能将我深深吸引住的是打起来“乒乓”作响的白色赛璐璐球。那时打乒乓球比不上现在,没有球台,就在水泥地上用粉笔或白灰画个长方框框,或者用砖垒起架子,门板往上一搁,就成了球桌。没有网子,就用两块碎砖架起一根竹竿。双方蹲在地上推来挡去,有时打出了高球还站起来抽杀,照样玩得兴高采烈。
那时候,谁要有一块像点样的球拍,或有一只新的乒乓球,是最得意不过的事了。而通常,我们几个把零花钱凑起来才能买只乒乓球,爱惜得不得了,打破了用胶布粘,踩瘪了用开水烫,让它复原。
有一次,我好不容易凑足零花钱买了一只新球,一不小心把球踩瘪了,心疼极了,赶紧用开水烫,可是怎么也鼓不起来。我想可能是温度不够,于是捏着球贴着炉子烤。突然“呼”地一声,球着起火来,火苗蹿得老高,吓得我“哇”了一声赶紧把球扔掉。火球滚到墙角的杂物堆里,一下子把那里的东西点燃了。多亏我二哥闻声赶来,几脚把火踩灭了,才免遭一场火灾。
让人眼前一亮的乒乓球台
建国后的一个国庆夜,我四哥徐义生兴冲冲地领我到他们单位——上海永安百货公司,参加联欢会。四哥是公司的文体活跃分子,公司的乒乓球单打亚军。就在他领我走进公司俱乐部大厅的一刹那,我觉得眼前突然一亮,心咚咚直跳:一张墨绿色乒乓球台,在明亮的灯光下,台面闪闪发光。球台两端有人在挥拍打球,周围坐满了观看的人。球在木桌上往返跳跃的声音,是那样美妙悦耳。这正是我梦寐以求的,心想要是能每天都在这打球,该有多好!
四哥知道我喜欢打乒乓球,不久,他便带我到南京路上的精武体育会,看了一场乒乓球比赛。当时的精武体育会是私人办的体育组织,开展拳击、健身、举重、球类等活动,场地设备比较齐全,到这里参加体育活动的人很多。那天晚上的比赛在永安公司和电话局之间进行,此战虽不是当时上海的最高水平,却也打得非常精彩,引来不少围观的人。其中有一人给我的印象最深,他打球速度快,变化多,特别是发球时竟有那么多花样。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上海名将刘国璋。
那天晚上的比赛让我开了眼界,打球的兴致更高了,我开始千方百计找有乒乓球桌的地方打球。当时我已在大光中学读书,学校里有一张未油漆的球台,球网是木板制成的。虽然常在那里“摆大王”,但我仍觉得不过瘾。后来我发现我们弄堂后面的一家皮革工厂工会有一张乒乓球台,吸引了不少职工去打球。我先是混进去看,以后和传达室的老伯伯、打球的职工熟了,放了学就常去打球。
附近有一个叫姚剑平的青年,也常到皮革厂工会打球。他的球很刁,正反手都能发很转的球。有时他手腕一抖,送过来一个高球,等我要发力攻时,球拐了个大弯,让我扑了个空。那一阵子,我没少被他捉弄,却也从中学到了不少东西,知道了如何使球产生各种旋转,特别是学会了手腕用力,懂得了击球落点的重要。
读到一条“大新闻”
1953年,我无意中从报纸上看到一条消息,说中国乒乓球队将第一次出国参加世界锦标赛。我的眼睛豁然一亮:乒乓球打好了可以当国家选手,可以出国参加世界比赛,以前可是从来没听说过。
那是在罗马尼亚首都布加勒斯特举行的第20届世乒赛,由王传耀、姜永宁、冯国浩等组成的中国男队排名世界甲级队第10,由孙梅英、李麟书为主的中国女队,排名乙级队第3名。在单打比赛中,中国队男女选手无一人能闯过第三轮。
此战虽成绩平平,但中国队出征的消息却深深激荡着我的心。我开始向往成为一名国家乒乓球选手。对乒乓球,也从“玩”到有了追求。
心里有了奋斗目标,打球的劲头更足了。上海工人文化宫,是我经常去的地方,那里是打擂台,先胜三分的算赢,赢的人做擂主,输了的下去排队再上。上台攻擂的必须自备球,和所有来这里打球的人一样,我兜里也要揣着球。我因为水平高,经常做擂主,所以球倒是不愁,愁的是我比别人少一样东西。到工人文化宫活动,必须是工人,有工会会员证才行。好在看门的人心肠软,只要求求情,他就会放我进去。后来我托人弄到一张证明,上面注着“工会会员证待发”,也就有了合法身份,可以大大方方地进出工人文化宫了。
当时上海的乒乓球活动开展得比较普遍,有不少私人开设的乒乓球房,只要花钱就能租到台子打球。那时我像一匹野马,往一切可以打球、可以同高手过招的地方钻。由于技术不错,常有人邀我打,不用自己花钱。与各色各样的人打球,我接触了五花八门的打法,每当我看到名手过招或与高手对阵,我都仔细观察他们的动作,品味各种来球的感觉。
当我练就了小有威力的直拍近台快攻之后,就开始有人来邀我参加各种球队,参加各种比赛。我曾被选上上海学生代表队,参加市里的集训,一直打到当时水平较高的晓光队。当时有一些资本家,愿意出钱组织球队。他们花钱租球台,给队员发运动衣,比赛完了还请吃夜宵。当时没有什么商业目的,出钱组个球队完全是出于对乒乓球的喜爱,最多也是当个领队,出出风头。
那时我几乎天天晚上出去比赛,常常打到半夜三更才回家。由于我沉湎于打球,学习成绩骤降,引起了家中的不安。当年引我入门的四哥,也不得不出来规劝。有一天,我在乒乓球房比赛,正打得带劲儿,四哥硬要拽我回家,俩人差点动手。
与洋人初次交手
由于成绩差,我没考上高中,被分配到上海航空技工学校学习。上了技校我就很少打球,但成为一名乒乓国手,对我始终有强大的吸引力。
1956年4月中下旬的一天下午,我正在车间里干活,突然跑进来一位老师大声喊;“徐寅生。你快去市里报到,让你参加国际比赛”。学生参加国际比赛,这对学校来讲还是头一遭。我生怕误了比赛,赶紧向校方请假。
那次是欧洲劲旅罗马尼亚队访问上海,要和上海队进行友谊比赛。之前,只有印度乒乓球队在1952年来过中国。但世界高水平的乒乓球队来上海,还是第一次,在当时引起了轰动。
当时的上海好手有杨汉宏、刘国璋、薛伟初等人,而我将和他们一起迎战客队。事后我才得知,决定上场人选时有两种不同意见:一些人主张上老将,虽说难以取胜,但也不致输得太难看;另一些人主张上新手,从长远考虑,应该让年轻人去闯一闯,见见世面。有远见的上海市体委领导采纳了后一种意见,从上海市工人队、市机关队中挑几员老将,再从学生队中选一些人,于是我被选上了。
主张用我的人,认为我的直拍快攻打得比较凶,善于对付横拍削球防守打法。尤其是我的发球技术好,再加上我比赛时不大怯场,于是寄希望于我能爆出个冷门。
比赛开始的那一天,体育馆门前人头攒动。在新雅饭店任职的老将杨汉宏以其独到的“大滑板”,把罗队名将哈拉斯托西拉下马来,为上海队赢得了可贵的一分。顿时让我队群情振奋,也使我信心大增。
我和甘特纳的单打, 一开始我很紧张,和他对练了几个球之后,觉得对方并非想象中那样可怕,我很快进入了竞技状态。虽然我的一些好球赢得了观众不少的掌声,但毕竟战术变化少,基本功差,最后以0比2输了比赛。
下了场,市体委的同志一个劲儿夸我打得不错。陆汉俊教练更是笑盈盈地拉着我的手,叫我歇歇,准备下一场的男子双打。当时上海市男子双打冠军是陆汉俊和薛伟初。但在讨论上场名单时,陆汉俊执意推辞,热心推举我上。“我上场,不过风光一时。但是上海的乒乓球希望还是在青年人身上。”他的这番话令人难忘。
我和老大哥薛伟初以2比0赢了对手。比赛中,我用了一个平时训练中琢磨出来的新式发球,球落在台子后突然右拐,让雷特扑了个空。全场顿时爆发起热烈的掌声和欢笑声,连裁判也笑出声来,站在一旁的甘特纳也忍不住捧腹大笑。雷特先是有点发愣,接着举起手来微笑着对我示意。表示赞赏这个球发得好。
第二天我与薛伟初战胜了另一对罗马尼亚选手。两场双打的胜利,使我兴奋得久久不能入睡。第一次参加国际比赛,让我认识到外国选手并不可怕,也看到了自己的希望。
戴上了大学校徽
与罗马尼亚队比赛后,回到学校,我已“身在曹营心在汉”我对当8级钳工的兴趣越来越小,对当一名国家选手的兴趣却越来越浓。
当时,全国只有两所体育学院培养乒乓球人才。一所是北京体育学院,那里培养出姜永宁、王传耀、孙梅英等第一代国手。另一所是广州体育学院,培养对象主要是广东人。上海虽也有一所体育学院,但不设乒乓球项目。我苦无深造机会。
与我有相同苦恼的还有杨瑞华,他的球技比我好,名气也大。他曾参加过全国比赛,获得单打第三名,并入选国家队,参加了在东京举行的第23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赛后,他回到了原工作单位——上海汽轮机厂。他给我讲了不少国家队集训和参加东京世界锦标赛的情况。
杨瑞华眉飞色舞的介绍,让我既兴奋又懊悔。本来我也有参加第23届世乒赛的机会,当时我参加上海市的选拔比赛,用的是向别人借来的一块进口海绵球拍。正打在节骨眼上,拍子的主人要我还球拍,我不得不又向别人借了另一块球拍。因为性能差异很大,我打得一点不顺手,结果输掉了关键场次,最后没有被选上参加全国比赛,也失去了去东京参加世界锦标赛的机会。
杨瑞华回上海以后,也无心久留工厂,他也在寻找出路。有一天他告诉我,他已经同广州体院联系了,那边同意收他。我听后很是羡慕,告诉他先行一步,以后我也争取去。不久,广州体院教练,我国第一代国手冯国浩专程来到上海,对我进行考核。我同他打了一阵,看得出来,他是满意的。
冯国浩来上海挑人的消息,被上海体委知道了。市体委很快决定,在上海体院增设乒乓球项目。上海体育有很好的基础,解放后发展很快,乒乓球水平更是在全国首屈一指。上海的人才岂能让广东挖走?那时杨瑞华已买好了去广州的火车票,他知道情况后,急忙退了车票。如果上海市体委晚一点决策,杨瑞华和我,可能就成为“上海广东人”了。
就这样,我和杨瑞华进了上海体院竞技指导科专修乒乓球。进了上海体院才知道,乒乓班专业的学员只有我、杨瑞华和池惠芳(女)三个人。以后又增加了王传耀的弟弟、直拍削球手王传祺等人。人虽不多,也算有男女队,打法上也有攻有守,球队的架子算是搭起来了。
除了打球,我们还要进行文化和理论学习。当时学院给我们设置的课程有语文、外语、生理解剖、运动医学及专项体育理论等。与文化理论课相比,倒是我们主修的乒乓球课显得缺乏系统性,不够规范。既没有教练,也没有一本教材,甚至连训练计划都没有。每天练什么,怎么练,练多长时间,准备达到什么效果,全由自己掌握。
同为正胶快攻打法的杨瑞华,由于在国家队集训过,知道一些比较正规的训练方法。听他介绍后,我们也开始制订训练计划。一个训练内容练下来,汗流浃背,十分辛苦。但由于没有教练督促,计划虽然订了,我们这几个打野球出身的却常常不照计划练,更多的时间还是自由发挥,计分比赛。
跟我比赛最多的是杨瑞华。有时他赢了我,就嘻嘻哈哈得意一番,气得我鼓鼓的。于是我就想方设法赢回来。比赛是最好的斗智。斗来斗去,战术意识明显有了提高。
后来,国手杨开运回到上海老家,担任上海队的教练。从此,我们的训练走上正轨。每天的训练量很大,一天下来被折腾得疲劳不堪。经过一段苦练,技术、体力上都有了明显的提高。
看电影《暗无天日》
1958年3月,在上海市体育馆举行了包括京、津、沪、穗在内的九城市乒乓球锦标赛。虽然这还称不上全国比赛,但由于荟萃了当时几乎所有的尖子,也是中国乒坛的一次龙虎斗。
九城市当中,以京、沪、穗水平最高,其中阵容最强大的是北京队。在1956年和1957年举行的两次全国乒乓球锦标赛上,男子单打前三名都是:冠军王传耀、亚军姜永宁、第三名庄家富。刚从香港回来的容国团,代表广州队,在比赛中两次战胜了国内第一快攻手、世界第7号优秀选手王传耀,而引起了人们的兴趣和关注。
在团体比赛中,我打得不错,赢了王传耀和容国团。可是在单打比赛中,我却出了一次洋相。单打比赛,我进入了前8名,将同太原的一个队员争前4名,如果赢了,下一轮的对手是王传耀。再赢就可能同容国团争夺冠军,形势对我很有利。由于团体赛成绩还不错,我的心气特别高。那天中午,我看了比赛日程表,见下午没有比赛,正巧大光明电影院上映新片子《暗无天日》,我便向杨开运教练请了假去看电影。正看得起劲时,影院的工作人员举起了一个亮灯的牌子,只见上面写着“徐寅生外出”。我知道情况不妙,连忙出去。见到专程来找我的人,才知道下午有比赛,是我看错了日程。我顿时惶恐不安,急忙跑到宿舍拿球拍,匆匆忙忙直奔赛场。待我赶到体育馆时,只听到裁判长在向全场广播,宣布我过时不到,作“弃权”论。我一屁股坐在场边,像闯了大祸,茫然不知所措。心想,刚才看的是《暗无天日》,现在轮到我暗无天日了。
第二天,《新民晚报》体育版上出现了醒目标题《看戏误比赛,徐寅生辜负众望》,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接着,我收到不少群众来信,有的批评言辞还非常激烈。我作了深刻的检讨,领队和教练也主动承担了责任,还帮我剖析出差错的原因。
战洋人敢施巧
1957年至1958年,境外乒乓球队来上海访问逐渐多了。在这一年中,我代表上海队先后同香港、澳门队、德意志民主共和国队和匈牙利队打了几场友谊赛,战绩胜多负少,自己感觉到球艺在提高。
其中战胜了曾获世界锦标赛男子单打第三名的民主德国的席乃德、曾获欧洲锦标赛男单亚军的杰特维和匈牙利削球名将福尔迪。
和席乃德比赛的这天,体育馆里来了不少民主德国的观众,他们大多是在上海工作的专家。每当席乃德打出好球,他们就情不自禁地鼓掌,拉长声喊“呀——”。上海人称父亲为爷,上海话“爷”的发音与“呀”是一样的。一位俏皮的观众打趣说:“德国人真客气,他赢了一分球就喊侬一声‘爷’。”
我与福尔迪一直苦战到决胜局17平,关键时刻,我来了一个“佯放(短球)实攻”的假动作,福尔迪像泄了气的皮球,无心久战,接连失分。这个假动作是我从老一代运动员那儿学来的,曾听说香港名将薛绪初有此绝招。可惜的是我没有看过他打球。后来我到北京参加集训,亲眼见到老将王锡添也用过这种技术,于是我就模仿着练。
当时,国家集训队训练比较正规。见到这种以巧取胜,搞小动作、假动作的现象,往往有人予以非议,认为这是瞎胡闹。我也就只好背着教练偶尔偷偷地练。尽管不太熟练,由于比较自信,正好又抓住了时机,斗胆一用,竟起到了四两拨千斤的奇妙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