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天前,也就是3月23日,中国女排主教练人选公布的那一天,陈忠和的寒热仍没有退。早晨有些昏昏沉沉地醒来,他知道这一天将无法逃遁地要面对记者的重重追问。尽管过去几天卧床不起,到了下午,他终于还是挣扎着下了床。
预料中的媒体轰炸如期而至,不时插入的一些电话则令他意外。
“排管中心召开新闻发布会时,我带过的队员几乎都发短信或打电话给我了,有的队员说担心接通电话听到我的声音会哭,所以就发短信,确实很打动我。她们大都说陈导您是最棒的,我们会永远记住您,记住大家一起奋斗的时光。”
“看到这些话,我还有什么可遗憾的?”陈忠和说。
得到消息时他对自己说:终于解脱了
陈忠和是在3月初便知道选帅结果的。排管中心主任徐利亲自打电话通知这位率队8年的前任主教练,经过反复考量和推敲,中心还是选择了比他年轻9岁的蔡斌担任新一届中国女排主教练。
“没有太多的沮丧。我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终于有了结果。然后,镇定了一下,对自己说:终于解脱了。这么多年来,实在太艰难了。”他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
因为被下令决不允许泄露半点消息,那半个月对于陈忠和而言无比煎熬,在外人反复探究追问之下,他必须不动声色地回答“一切听从领导安排”。听从的结果令他心有不甘,“事情其实很简单:大家信任我,我就接着干;大家不信任我,我就不干了。”
陈忠和并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也不是个说话喜欢拐弯抹角的人,熟悉他的朋友都说,老陈讲话不太当心,一不留神就会把自己的心里话捅了出来。
也正因如此,记者们喜欢陈忠和,这个不善言辞的闽南人带着特有的口音,总可以让他们整理出一些“语录”,辉煌的时候、惨败的时候、得意的时候、落寞的时候。
他最著名的一句话来自站在辉煌最顶峰的时候——“我只是想说,现在我成功了,不要说我什么都行;将来我失败了,也不要说我什么都不行。”
命运总是想操控你的一切,但最终起决定的还是你的性格和态度。
陈忠和不善言辞,但心思缜密,且有一种老实人特有的犟劲,这便决定了他人生的轨迹方向。比如从一个高中毕业下乡到农场卖鱼的知青到省队运动员,再一跃成为中国女排的陪打教练,看似一步登天的机缘巧合,之于陈忠和,却成了顺理成章。
1981年,袁伟民率领中国女排来漳州集训,对当时在福建工作的国家男排主教练戴廷斌说,他想找一个作风正派、技术比较全面、个子不太高的男队员来加强女排训练。戴当即说道:“我有一人,保证在女排不出事,也保你满意。”多么简单的要求,陈忠和就此和中国女排开始了长达27年的缘分。
“让球事件”后,他每天拼命地抽烟
在中国女排默默工作了20余年的陈忠和从幕后走到台前,依然磨难重重。
上任次年参加世锦赛,是陈家军的第一个正式世界大赛,结果他非但夺冠不成、前三未进,“让球事件”还搞得满城风雨,全队灰头土脸打道回府,陈忠和首当其冲成了千夫所指。直到后来功成名就,这次滑铁卢令他依然刻骨铭心,“2002年世锦赛的经历,应该算是我人生中最大的遗憾和失败。”
“那次我真是消沉了,每天就是拼命地抽烟,一根接一根,手机关掉,电话线拔掉,谁也不想见,一夜之间满脸胡须……我从来没有那样过,整个人处在垮掉的边缘。”他回忆道。
毕竟“让球事件”早已超越了单纯的竞技体育投机取巧行为,那甚至上升到“中国女排精神”面临崩塌的程度,整个国家的舆论与民意铺天盖地而来。
陈忠和选择的是独自挑起全部责任,与队员无关,与排管中心亦无关,他说让球全是自己的主意,并为此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当时换帅的传闻越来越多,而媒体与球迷的“陈忠和下课”呼声越来越响,排管中心最终选择了继续留任陈忠和,缓过一口气的他有种重生的感慨,“只要能给我留一口气,我就要再证明给你们看看。”
这个犟脾气的老实人说到做到。一年后,中国女排以全胜战绩夺得阔别17年的世界杯冠军;大半年后,在绝对主力赵蕊蕊重伤的情况下,奇迹般地在雅典奥运会夺冠。
一时间,陈忠和从指使让球的势利小人摇身一变成为点石成金的神奇教练,就连世锦赛那段不堪回首的失败,似乎都拿来用作渲染他神奇功力的作料。
春节后上京述职他穿了一身喜气的红
雅典奥运会后,陈忠和欣然接受“再干四年”,4年前他点兵升帐之初,就计划好要让冯坤周苏红们打满两个奥运周期,他相信这批队员完全具有这个能力。规划看起来很周详,只是他没有料到,后来被媒体称作“黄金一代”的她们从2005年起接连遭遇伤病侵袭。按照自己的规划继续沿用已然成熟的阵容,还是从头来过再打造一支青年军?这不是一道单选题,所以陈忠和出现了迟疑。
继续用老将,他被人说是任人唯亲;大胆用新人,照样会招来层出不穷的非议,“在人员使用上,每一个主教练的用人都不可能一致,除非你每次都拿冠军,否则都会有人对你说三道四。”
陈忠和在那段时间里备受煎熬,争论的焦点集中在赵蕊蕊,从2004年起就没正常打上过球的第一高妹。陈忠和是个念旧情的人,对于一手提拔起来的赵蕊蕊,2004年初的那次严重骨折以及雅典奥运会上的再度骨折,他认定自己是要负责的,是他亏欠了赵蕊蕊。
于是,数度手术也好,长期复健也罢,他都不曾放弃赵蕊蕊,甚至让没法跑没法跳的她一直留在队里,只为了她有朝一日赶上奥运会。陈忠和对此抱定了异常坚定的态度,即便之后小高妹们层出不穷,他的这种执拗还是难免给人留下话柄。
质疑重重当前,陈忠和不屑一顾,“对中国女排,至少到目前为止我可以很负责任地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支队伍。这么多年来,包括我当助理教练的那么多年,只有我最有发言权。某个队员打了10场好球后打了1场坏球,就会招来非议。谁不想用最好的球员,谁愿意用胜利、用冠军作为代价啊!我想说,你觉得谁不能用,谁能用,那你来定好了!”
他的执着仿佛一场豪赌,在北京奥运会上押下了所有的筹码。
直至留任未果,不少人认为,北京奥运上的“和平之战”遭大逆转是导火线,这不仅仅是中美女排的对抗,中美两大奥运强国的抗衡,也是郎平与陈忠和充满情感因素的交手,太多赛场外的意义为陈忠和的未来命运下了定数。
当精疲力竭的黄金一代们最终没能在中美五局鏖战后带来胜利,当中国女排最终拿到一枚“血汗浇铸”的铜牌,陈忠和的命运已不在他自己的掌握中,“奥运会我率队夺得了季军,虽然是完成了任务,但是各界对我产生了不同的看法和质疑,这种质疑来自我们内部,我感觉到大家对我的信心不足了。”
今年春节后上京述职,陈忠和穿了一身喜气的红色,但是这一身红并未给他带来好运。虽然当初向排管中心表达了自己想继续执教的强烈愿望,但和6年前面临“让球风波”下课危机时相比,他已经没有了那憋足了一股气要证明自己的信心,正如他自己所言,“这事需要的是你情我愿,强求是强求不来的。如果要连任我需要大家的信任和支持,这对我很重要,既然这个基础已经不在了,那我不如选择放弃。”
这一辈子陈忠和遇到的磨难不少,每次他都能挺过去,但是这一次他输了,他没能战胜的是大自然的法则,更年轻的继任者取代了他。
家人爱说“忠和难呀,他脾气太好了”
家人对于陈忠和的留任未果却是出乎意料的态度。
“我很高兴,本来我就不希望他继续干下去。现在好了,这个家对忠和不再是旅馆,我们一家人可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了。”陈忠和妻子李东红说。
两个姐姐也都希望他急流勇退,“都当了8年主教练了,拿了两个世界冠军,北京奥运会铜牌也不错,50多岁了,还是回福建吧。他的压力大,我们的压力也很大。”二姐说。
大姐夫周宁安说,也许两个姐姐承受的压力比忠和更大。“忠和带队比赛,我爱人就拜菩萨,保佑他赢球。赢了还好,输了球,姐妹俩出门,总有街坊邻里说,瞧你弟弟带的女排,又输了,太差劲!她们受不了这些。”
当主教练的这些年里,陈忠和的家事几乎被扒成了透明,他曲折多难的个人经历早被反复咀嚼,他的家人们也频频出镜。
1980年,大哥陈平和车祸身亡;1992年,前妻王莉莉出差时也遭遇车祸故去,当时她和陈忠和的女儿只有3岁。陈母1996年瘫痪,陈忠和一直无法在她身边服侍,而2000年悉尼奥运会时,陈父突发脑溢血去世,陈忠和远在悉尼无法奔丧……每个家庭都会有矛盾。陈忠和治理女排井井有条,协调家事时却颇多无奈,大女儿无法融入新家,和前妻父母交往的分寸把握,妯娌连襟的亲疏,老母赡养问题,“有时春节围炉(闽南的年夜饭)都搞得不欢而散。”大姐夫叹气道,“忠和难呀。他脾气太好了,有时候处理家庭矛盾时,我都替他着急呀,他也就是一言不发,坐那儿大喘粗气。这么多年,我还是认定他是个孝顺、公平、忠厚的人。”
陈忠和的家人都说,“忠仔”从来没动过当官的念头,觉得仕途不适合他。二姐说,前段时间看新闻,说党外人士陈忠和陪同领导视察,“我才知道忠和没入党,他要是想当官,早就入党了!”大姐夫也说,其实他的同事也希望他入党,甚至把写好的入党申请书给他,“忠和笑笑,就是不签字。”
不过根据最新的消息,赋闲在家的陈忠和即将出任福建省体育局副局长,只等批复文件一到手,就能走马上任。生活毕竟要继续,52岁的陈忠和按照女排选帅的标准有些老了,他这辈子几乎有一半是贡献给了中国女排,“我已经不单纯把它当作事业,而是将它视为我生命的一部分。”然而换个舞台他还是新人,生活还是要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