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日子绝不叫生活
11月2日的长春,见证了深圳红钻(微博)赛季的最末一役。赛后,主帅特鲁西埃一脸平静地走下赛场,而同一时刻,另一支降级球队成都谢菲联(微博)的主帅牛洪利正用一只大手一把把抹去脸上的泪水。教练晚上在球队下榻酒店的17楼用完餐后又接受了几家媒体的采访,白衬衫外套V领毛衣,西裤笔挺。直到最后一刻,这个法国人依然固执地保持着某种尊严。他在电梯口微笑着送走记者,然而就在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刻,他一低头将脸埋进自己的双手,空气一片静默,只剩下他不断摩挲自己面孔的声音。
首席记者 沈坤彧
这时候离开太说不过去
电梯降到10楼,教练脚步沉沉地踏在厚重的地毯上。几乎是打开房门的同时,他立刻解开衬衫上方的两粒纽扣,“啊,”他瘫坐在书桌前的转椅里,“我真想立刻崩溃啊!”这是多么怪异的表述,从来没有人想崩溃,崩溃总是不由人的意志突如其来。
这个晚上,他抱怨自己前所未有的累,说完有些无助地看过来,像是在盼望一个安慰的姿态。问到了他关于和山东鲁能(微博)(微博)进行接洽的事情,“我不想也不能说,因为我是深圳的主帅。如果我去山东,人们不会理解的,没有人能够理解。我是为了一个五年计划来的,第一年我们就降了级,结果我拍拍手走人,这算什么?”听说自己的俱乐部对特鲁西埃感兴趣,鲁能的守门员教练卢古西奇甚至还给他打去了电话。这个助教在电话里竭力邀请法国人去鲁能,向他描绘了俱乐部的种种好处。
特鲁西埃在深圳只呆了一个赛季,他对这家俱乐部的感情谈不上有多深刻。法国人之所以作出留任的打算,更多的是出于道义上的考虑。他觉得自己对这支球队是有责任的,但他有自己的恐惧。“老实说,我很怕,我怕有一天红钻会像凤凰那样。”特鲁西埃所说的凤凰,就是现在的广州富力,先前的深圳凤凰,而它的最前身可以追溯到沈阳队。教练未必知道这支球队如此繁复的身世,他只知道自己来的时候,这支球队叫凤凰,属于深圳;后来维持不下去了,被广州的富力地产接手了,现在便移到了广州。仅这一段,就足够让他不寒而栗了。
“下个赛季,我们就要打中甲了。如果俱乐部没有钱投入怎么办?我们会不会也像凤凰那样发不出工资?会不会后来也被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公司收购?然后就离开深圳,像是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一支球队不能没有自己的身份,不能为了钱就出卖自己,我不愿意出卖我的灵魂!”最后这半句话,教练情绪激动地重复了四遍,两遍用法语,两遍用英语。他是那样激动,以至于脸上的五官都痛苦地纠结在一起,他声嘶力竭地吼着,“我不愿意出卖自己的灵魂!”归根结底,特鲁西埃还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如此根深蒂固,再严酷的现实都不能让他改变。
他说山东并没有给自己开出报价,而阿尔滨确实提出过报价,年薪和深圳开出的一样,只是现在因为球队降级,双方的接洽已经搁浅。“我不能否认曾对阿尔滨动心,但这不是为了钱,因为他们给我开出的年薪是和深圳一样的。我原本想,如果这个赛季可以带领深圳保级,也许,我是说也许自己还有可能去大连。现在我们球队降了级,我若在这个时候离开,就太说不过去了……”他陷入了沉默。
康桥基地让他感叹像天堂
长久以来,外界一直有一种说法,认为特鲁西埃适合执教弱队。因为他的性格太有攻击性,很难和强队中的大牌们处理好关系。而他却说,“我还在马赛呆过呢,在我执教的那个赛季里,他们从第10打到了最后的第4,你又怎么说呢?”
——“那么,为什么你只呆了一个赛季就走人了?”
——他摇摇头,“是我自己要走的,当时签订合约的时候我就坚持,我只签6个月,绝对不多呆。”
——“为什么?”
——“为什么?我不知道。我不喜欢在法国当教练,那让我觉得,憋得慌。我不喜欢被钉死在一个地方,我喜欢漂泊,喜欢在世界上每个角落游走的感觉。”
而正是这样一个永远在路上的教练,却和深圳签订了一份3+2的合同。他从一开始,就准备被钉死在这里了。然而深圳这座城市,从来没有让特鲁西埃从内心产生过安定感。这个赛季红钻换了三四家宾馆,4月中旬深圳来上海打客场,特鲁西埃和他的几名助教在赛后又多呆了几天——以看F1的名义。那个星期天法国人在上赛道出足了风头,对着媒体的话筒侃侃而谈。这次在上海的逗留后来成了深足球迷炮轰其不务正业的一宗罪。但他们不知道,特鲁西埃们留在上海真正的原因却是因为当时球队下榻的宾馆竟满员,他们实际上是因为回去没地方住才不得不留了下来。在上海,教练看到了申花(微博)(微博)的康桥基地,感慨“真像是走进了天堂!”
后来,他的助手们都陆陆续续找了公寓,只有他一个人还和年轻球员们一起住酒店。他的房间虽然是个复式的套间,但空间逼仄,一张小小的办公桌就可怜兮兮地挤在墙角。知道老特孤单,有时候大卫他们都会在饭后留下来陪他聊天。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但人们毕竟有自己的生活,总是要走的,最后他只能一个人回到自己冷冰冰的房间。楼上的那台挂屏电视几乎没有打开过,而他的IPAD则不倦不休地播报着法语新闻。“真孤单啊,”教练有一天绝望地环顾了一眼房间的四壁,“我在这里没有自己的生活。我想出去吃饭,没有人陪我;想出去看电影,可是我看不懂;想出去看话剧,没有剧院。不,我在这里过的日子决不能叫做生活!”
现在,俱乐部已经为他租了一套公寓。特鲁西埃说,他打算下个赛季把自己的妻儿接来。但是他妻子并不情愿来到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她担心影响两个女儿将来的学业。他这次回国度假的一个重要任务,是必须说服妻子,让她相信这里的生活也可以很安定。“可是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这样的鬼话!”他苦涩地笑了笑。
不仅是特鲁西埃,助教们的日子也过得很清冷。帕特里克租了一套有三个卧室的公寓,但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住。他的两个儿子利用假期分头来看他,妻子却执意不肯离开法国,他为此很苦恼。夜深人静的时候,这个大个子总是对着海那边的香港一个人喝酒听歌,和教练一样寂寞。“但是,尤其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拥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地方是很重要的,那给你家的感觉。”
个人的命运早已被写定
特鲁西埃的床头柜上放着一本法国作家大卫·弗恩基诺斯前两个月出版的《回忆录》,这是他最近在读的书。“书里主人公的祖父去世了,他觉得很内疚,因为祖父在世的时候,他没能让对方知道自己爱他。现在,他只能把自己的爱写下来。”教练盯着书皮出了会儿神,“在我生命里,我也没有和父母还有妻子说过我爱他们。有时候,‘我爱你’这句话更容易对一个陌生人说出口,而那些最配得到它的人,却往往得不到。”
他的脸在昏暗的灯光里突然又被微笑点亮,“我也不对我的球员们说‘我爱你’,但我觉得他们都知道。”球场下的他算得上是亲切的人,爱和队员们开各种玩笑,有一些着实让人尴尬。就像那天在餐厅里看到留法归来的小球员弋腾,远远地便用法语冲他喊,“哎,听说你有两个老婆?两个?”他还边给队里另一名年轻球员罗希(微博)揉他的伤脚边鼓励人家,有女朋友了两个人就应该住在一起。在球场下,他让大家直抒己见。或许也是长期习惯了这样的民主,才导致了这次7名球员的“罢训事件”的发生。这些被教练贴上“叛徒”标签的球员们都感到很委屈,“当时大家心里都不痛快,他问‘谁想去’,那我们确实不想去,就没举手。如果他当时说的是‘不去算罢训’,那谁还敢不举手?”
特鲁西埃现在的心情很低落,但他始终强调,自己不后悔来中国,不后悔选择红钻。他相信一切事情的发生,都是为着某个神秘的原因。“我相信上帝,相信我们每个人的命运都是已经被写下的,而每个人的头上都有一颗庇佑我们的星星。我们没有一个人是生来就孤单的,但我们也要尽一切可能为他人着想,要树立一种模范的行为。”教练说,“宗教的信仰让我着力于打造一条我必须为之努力的道路,让我配得上自己得到的那一口面包。”教练抬起头,从转椅里移开自己的身体,走到窗前。他在看向未知的远方,此时的他感觉到一种模糊的期待,还有隐约的空虚。“有时候,我有种感觉,自己带着信仰,来到了这个地方。但是在我心里的某块地方,我知道自己并不孤单。”
旅途的终点
文/沈坤彧
4月中旬,特鲁西埃在上海迎来了自己上任后的三连败。那场比赛以后,他回到宾馆打了个电话给自己的老朋友温格,阿森纳主帅劝慰他,说自己当初刚执教名古屋鲸八时,上来就是一个六连败。教练第二天见面时兴冲冲地转述这番话,看得出这个电话对他是莫大的安慰。
一个多月后,他们在主场拿下南昌,赢下了中超的第一场胜利。在这场胜利后,球队短暂地离开了降级区。在赛后拨通他的电话,特鲁西埃形容自己的感觉,是“一种快乐里揉进多少痛苦”的感觉,然而,他拒绝承认“最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这个赛季不少场次的比赛,都在赛后第一时间见证了教练的喜悦与失望,当然,他从比赛中享受的快乐很少。然而这一路无论走得多么步履艰难,他始终真心实意地相信球队可以摆脱困境。客场输给鲁能的这个晚上,他戴着老花眼镜艰难地对着电脑屏幕算积分,“我们和舜天差得也不算多,后面的几支球队都咬得很紧。”一个月后,他们“主场”战胜了申花。那晚,教练洋洋自得,以至于形容降级时说那只是理论上的可能。8月21日,4比2战胜大连是他们赢得的最后一场胜利。时间逐渐地逼向赛季尾声,10月间歇期在深圳再见特鲁西埃,此时降级对于他已经有50%的可能。终于在河南一个古董店里,他在联赛还剩两轮的时候喊出了一声“完了,我们降级了。”
世界上很多事情大抵如此,希望总是在时间的流逝中不经意地淌走。特鲁西埃说,如果再给自己一次重头开始的机会,他大概会做出这些那些的改变,但他不认为球队的命运会有改变,因为别的球队也会修正自己的错误。“这个赛季我失败了,我爽爽快快地承认。但是,别这么早下裁决。”他说自己的名字,将写在他旅途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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