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6日，被渲染已久的“纪念韩国现代围棋70周年特别对局”——赵治勋vs曹薰铉终于进行，两大传奇在人生暮年再度PK，以赵治勋超时负的戏剧性结局完成这场盛宴。

　　或许这盘棋的结果并不重要，只是韩国棋界诸多纪念仪式中的一个噱头，但对于这两位韩国当代围棋的代表人物，不同的人生轨迹通过棋盘上的碰撞展示着得与失，仍然意味深长。

　　一生涓滴意念汇成河

　　现在说起韩国围棋的代表人物，我们脑海中映射出的自然是曹薰铉、李昌镐、李世石，至于赵治勋，那是日本围棋的代表呀！

　　但这应该是“当代”围棋的概念，如果说“现代”，既然韩国纪念的是70周年，就不得不上溯到更遥远的年代。在韩国围棋自身并不强大的岁月里，赵治勋以旅日韩裔棋手的身份雄霸围棋王国带给韩国棋界的振奋感，绝不逊色于日后一曹二李凭借世界大赛中的杰出表现创造了“韩流的世界”。

　　其实，赵治勋和曹薰铉本会走出相似的道路，但命运的转折让他们必须打开不同的天空。

　　论年纪，赵治勋比曹薰铉小三岁，赴日留学却是赵治勋要早一年。都是韩国围棋在贫瘠年代苦盼而来的天才少年，承载着振兴的希望、家国的重托，幼时的他们需要圆梦——这梦是那些成年人的梦，是韩国围棋多少年的屈辱与涕泪交流积累下的梦。这不是赵治勋和曹薰铉的梦，一个孩子绝不会梦得那么沉重。他们要的是木刀与竹剑，要的是蜻蜓与蝴蝶，黑子与白子是他们钟爱的游戏玩具，但他们的梦中颜色还会有更多的七彩斑斓。

　　于是，6岁的赵治勋、10岁的曹薰铉渡过玄海滩，开始了一生的跋涉。我们可以将他们的经历写成经典的励志文章，激励后来的学弈少年，但抛开世俗的“人生赢家”追求，他们对当初身不由己的选择真的毫无怨尤吗？

　　投身木谷实门下的赵治勋，11岁成为日本棋院最年轻的职业棋士，创造了当时的纪录。被濑越宪作相中的曹薰铉，赴日之前便成为韩国棋院的职业二段，却不被傲慢的日本棋院所承认，只被认定为四级。这就是围棋王国与围棋蛮荒之地的差距。曹薰铉重新成为日本棋院的职业初段是四年之后，这四年时光似乎就是当时韩国围棋与日本围棋之间的鸿沟。

　　只看数字纪录，赵治勋和曹薰铉都不负天才之名，少年时的成就让无数日本本土英才汗颜。可是作为异国游子，外人谁能体会到他们内心的沧桑？

　　“要是入不了段，咱们就回老家去……”1968年的1月正值严冬，这样的句子在赵治勋的哥哥赵祥衍口中说出有一种极深沉的苍凉。赵治勋说：“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伤感的往事。”那是他入段的前夜，一个十一岁的孩子站在异国冷酷的街头，鼻尖冻得通红，嘴里哈出白气，那一刻他是否真的情愿回家，在家人温暖的怀抱里痛哭一场，哭出所有的屈辱与创伤？

　　多年后赵治勋说自己走上围棋之路，“很难说是幸福还是不幸，至少是没有什么幸福感。”这恐怕让我们这些自诩热爱围棋的人不好理解——你因为围棋获得了无上的荣耀，如果没有围棋，你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默默无闻呢，怎么说选择了围棋不幸福呢？

　　这就是赵治勋，真实的赵治勋，让人喜爱的赵治勋。他不说冠冕堂皇的话，他只尊重自己内心的感受。

　　比起善感的赵治勋，曹薰铉留给我们的印象似乎要强悍得多，但那或许只是面对残酷人生的面具。他不会在输棋时当众落泪，身边甚至没有知音，只能独自默默咀嚼伤痛。

　　对于他们漫长的职业生涯，那只是起点，可我相信，童年的印记会贯彻一生，即使日后成为汹涌大河，源头的几缕细流仍会牵扯着万丈波涛。

　　越过山丘，虽然已白了头

　　既然是“纪念”，既然是“代表”，大众最关注的还是两位大师的成就。

　　不用赘述了，赵治勋的74冠、七番胜负之魔，曹薰铉的全冠王、世界大赛九个冠军……放眼整个棋界，能够与他们两人比拼成就的棋士屈指可数。

　　其实在两位大师心中，彼此间的比较才是人生迈不过的坎吧？

　　说到棋界的“一生情敌”，最著名的自然是赵治勋和小林光一，曹薰铉则与徐奉洙演绎了数十年的“曹徐大战”。可是以韩国现代围棋的发展轨迹看，赵治勋和曹薰铉才是真正的“一生情敌”。

　　无论韩国棋界还是世界棋坛，明里暗里一直在拿赵治勋与曹薰铉比较。因兵役回国后，曹薰铉无法延续如赵治勋一样的“成为日本围棋名人”的梦想，转而在故国刀耕火种，以“蛮荒之王”的身份享受着“小国臣民”的顶礼膜拜。但那是不能满足曹薰铉的“野心”的，他对于日本围棋有着无法解脱的执念。

　　1980年曹薰铉在韩国成就全冠王霸业，可那十几个冠军在赵治勋夺取的日本“名人”头衔面前顿时黯然无光。荣归故里的赵治勋成为民族英雄，韩国掀起围棋热浪。曹薰铉在与赵治勋的两盘纪念对局中完败，牢骚说自己“几乎已被遗忘”。赵治勋以威震围棋王国的表演激起韩国棋界的雄心壮志，“蛮荒之王”也与大众一样表示着兴奋，实际上内心充满尴尬与向往。

　　直到职业世界大赛创办，曹薰铉才真正找到追赶赵治勋的支点。1989年在决赛中击倒中国巨人聂卫平，捧起首届应氏杯，曹薰铉终于成为韩国围棋又一位民族英雄。而赵治勋在那届应氏杯中正是被聂卫平淘汰出局，这种间接的比较也会让曹薰铉心满意足吧？

　　成为世界之王的曹薰铉也在与赵治勋的直接较量中完全占据了上风。1991年，日韩电视快棋赛，曹薰铉第一次让赵治勋俯首称臣，这距离他们上一次交手恰好十年时光。十年，曹薰铉用艳羡甚至是嫉妒之心砥磨着自己，他打败的或许是自己最想打败的对手。

　　此后，曹薰铉对赵治勋在世界大赛中完成了七连胜，其中LG杯成为两人宿命的战场，前七届LG杯，两人五次遭遇，曹薰铉全部胜出。在曹薰铉已经大成的“柔风快枪”面前，赵治勋每每迷失方向——与其说技艺稍逊，不如说心理上有一种“和薰铉对局该怎么下”的茫然感吧？

　　赵治勋又何尝不羡慕曹薰铉的成就呢？即使在曹薰铉成为世界冠军之前。他说过：“曹薰铉强大到无论你赢了他多少盘也不觉得自己赢过他。”或许，真正能够体会到曹薰铉心情的只有赵治勋。

　　2003年，第八届三星杯八强战，赵治勋终于“止跌”，反射曹薰铉一箭，并且最终获得冠军。彼时的赵治勋已经不是人见人畏的“魔鬼”，甚至在日本国内也失去了统治力，放下包袱的他也卸下了心魔，曹薰铉在他眼中成为一名普通对手。

　　谁也不必觉得欠谁的，两大英豪数十年来较量的不止是棋艺、成就，还有彼此间微妙的心理。

　　到了此次纪念对局，一个满头乱发，一个白发苍苍，都已经不是全盛期的模样。千山万水走遍，无数风景曾经，他们放的下一较高下之心吗？

　　英雄更适合做朋友还是对手?

　　我从不掩饰对赵治勋的喜爱，虽然自己模仿不了他独特的棋风。赵治勋的惊人战绩，他的率真为人都无法不叫人心生仰慕，或者，还有一点……怜惜。

　　对于曹薰铉，则是一个起伏的心理过程——当他踩着聂卫平的肩膀攀上棋界之巅，其后又在各项大赛中不断成为聂棋圣的苦手，并且压制着其他数辈中国棋手，手捧着一堆冠军奖杯有些嚣张地纵声大笑时，作为中国棋迷，很难不产生一种咬牙切齿的感觉。但当李昌镐迅速崛起，打压得自己恩师狼奔豕突，几无藏身之处时，对曹薰铉也更加能够理解、体谅。选择了竞技围棋，就必须倾尽全力去击倒对手，我们都知道人生的残酷，但谁也避不开这残酷。到了曹薰铉50岁时仍能击倒常昊、王磊蝉联三星杯冠军时，对于他，剩下的唯有尊重。

　　现在再看赵治勋和曹薰铉的成就对比，或许更多人会觉得曹薰铉更为成功。毕竟，近三十年是世界大赛的年代，曹薰铉赢得的荣誉远多于赵治勋。而且日本围棋风光不再，赵治勋第二度达成独揽大三冠成就并连续三年蝉联时，震撼感已经大不如前。

　　可是赵治勋和曹薰铉自己内心会怎么想呢？他们的对比只是依靠一个个冠军去分出高下吗？两人分别高居日韩围棋历史胜局数第一位、冠军头衔总数第一位，两国不同的围棋环境，无法让他们彼此的数字直接对比，这有点像贝利和梅西的进球数不能只看数字分高低。赵治勋和曹薰铉都是推动韩国围棋发展的大功臣，不同的职业轨迹会让他们惺惺相惜还是彼此不服呢？

　　即使是同在日本学艺期间，两人的交集也很少。不同的师门，各自勤奋的苦修，让他们不可能有时间成为很好的朋友。功成名就后，他们的交往也会有着更多的礼节痕迹，作为直接和间接的对手，本就难以倾盖如故。

　　其实不止于赵治勋和曹薰铉，大棋士之间，彼此基本都保持着一定距离。赵治勋和小林光一如此，曹薰铉和徐奉洙如此，聂卫平和马晓春也如此。这是英雄不得不接受的孤独，没有人不希望自己的成就凌驾于他人之上，而这思想，无法与竞争者分享。

　　但赵治勋和曹薰铉应该会是心灵上的朋友，哪怕彼此并不进行多少交流。只有站在巅峰的人才知道另一个巅峰者的风光与寂寞，他们成就了韩国围棋的昌盛，其实他们更多的只是为了成就自己。

　　朋友，还是对手？这不是个问题。“一个士兵不是战死在沙场，就是回到故乡。”中国大画家黄永玉为他的表叔沈从文题的墓志铭该是赵治勋和曹薰铉心中的华章。

　　数十年的苦斗，文艺点的说法，赵治勋和曹薰铉都找到了人生的真谛。不过王家卫的经典剧《东邪西毒》里有句台词：“当你年轻时，以为什么都有答案，可是老了的时候，你可能又觉得其实人生并没有所谓的答案。每天你都有机会和很多人擦身而过，有些人可能会变成你的朋友或者是知己。所以我从来没有放弃任何跟人磨擦的机会。有时候搞得自己头破血流，管他呢！开心就行了。”他们真的需要寻求什么答案吗？

　　纪念韩国现代围棋七十年，其实，我更想纪念的是默默陪着赵治勋和曹薰铉两位斗士浴血奋战的青春。

　　文|棋事特约记者 萧萧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