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铸久与吴清源大师

　　新华社北京12月6日体育专电

　　编者按：一代宗师、围棋巨匠吴清源九段11月30日在日本逝世。吴清源弟子芮乃伟[微博]九段的丈夫、著名棋手江铸久九段近日撰文，怀念吴清源老师（有删节）。

　　江铸久

　　听到吴老师辞世的消息，泪流满面。离开日本之后，每年都会去日本拜见吴老师，这似乎已经成为了生活中的定式。

　　在浦东的工作室里，现在还摆放着去年吴老师99岁时看望他老人家时他给我们讲棋的照片。

　　吴老师是我小时候下棋时就知道的伟大棋手，那个时候的棋书比较少，接触到的就有吴老师的《黑布局》、《白布局》、《定式举要》、《序盘作战》。这几本书可以说影响了我们“文革”时学棋成长的一代人，包括下一代人、再下一代人。

　　那时候的吴老师对我们来说就是一个战绩超群的伟大棋手，更多详细的也不太清楚了，然后知道上世纪60年代吴老师因为车祸的原因，变得不能下棋了。到1980年访问日本的时候，吴老师出现在中日对抗赛的现场，给大家复盘。当时，我们比较尊敬的大竹英雄、武宫正树、小林光一等棋手都非常非常尊重吴老师。他来了之后，这些大牌棋手都站了起来，等他入座，他们才坐下。

　　上世纪90年代的时候，因为机缘巧合，也因为有这份福分，芮乃伟做了吴老师的弟子。能够近距离听吴老师讲棋，也是让人很震撼的。那是属于英雄辈出的年代，而吴老师总是能够把他的见解用很简单明了的方式讲出来，还有很新的理念，吴老师称之为21世纪的布局，讲给我们听。那时候吴老师都已经是80多岁的高龄了，对棋的理解依然深刻。吴老师的战绩和高超的技艺让我迷恋，他的很多棋谱我都打过，有的不止一遍。在有了机会直接听吴老师讲棋之后，我开始自己寻找一些答案：吴老师如何能够炼成一名大师级的人物？尤其是像他这样等级的大师？他精神上为什么如此强大？

　　在我的职业生涯里见过不少厉害的棋手。根据我以往的观察，一名优秀的棋手总有低潮的时候，再厉害的棋手也有弱点可寻。可是，从镰仓十番棋开始，在前后长达16年多的时间里，吴老师下过10次重大十番棋，把当时七位日本高手全部打降级。这个竞技状态能保持那么久，是怎么实现的？这对我来说是个疑问。

　　这个问题我曾经问过吴老师，吴老师都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吴老师认为，他现在研究的棋会更好，常常是淡淡地就带过了。吴老师也讲到过，当时每次下棋就是全力以赴，不去想输赢，把输赢交给自然。这话听上去有点悬，后来我才慢慢理解。在翻看了大量吴老师的对局以及传记资料之后，我依然觉得光从棋的层面上来理解还是不够的，需要探寻棋盘之外、精神层面的原因。

　　在我搜集了大量关于吴老师的资料之后，正好2004年前后跟朋友邵源商量想做一个吴老师的大型连续剧，以前搜集的很多资料这时候觉得很宝贵也很有用。我们就到北京，去看了吴老师他们家在当年的北平住的位于西单到西四之间的大酱坊胡同，去体会吴老师当时的心境。

　　在走访过程中，我渐渐体会到了一个4岁的孩子学习四书五经的感受。吴老师7岁之后，父亲开始教他下围棋。吴老师三兄弟的起点相同，很快分出了高下，因为最小的儿子领悟最快，而且他有了兴趣。1993年到1996年，同吴老师聊天时常常会聊到这一段。他说，学棋太好玩了，也是因为兴趣，吴老师的技艺突飞猛进。因为自己喜欢，捧着厚厚的棋谱，他一点不觉得疲惫，一打就是一天。

　　吴老师的国学底子非常扎实，古代文化里最精华的部分伴随着他度过了许多困难的时光，我想这也是吴老师的强大精神力的源泉。1934年，吴老师和木谷实携手共创新布局。只有20多岁的吴老师能有如此广阔的视野，让人不得不钦佩，也许只有受过中国传统文化熏陶的人才有这样的本领。小时候背四书五经，吴老师的记忆力是超群的。棋谱一上手，打谱一遍也就记熟了。也因为有了这些积淀，吴老师在那么严酷的对局环境里才能做到：输了棋不急躁，赢了棋不骄傲。川端（康成）曾经问过他，你保持这么好的竞技状态，那你输了棋之后会做什么呢？复盘。赢了棋呢？也复盘。

　　“那你输了棋回家，情绪低落，第二天要比赛了，你怎样来平衡呢？”吴老师说，我实在没有斗志的时候，会背诵《正气歌》。碰到苦恼的事情、感受到周围压力的时候，吴老师会背诵白居易的“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随富随贫且欢乐，不开口笑是痴人”。川端后来把这些发表在自己研究吴清源的文章里，这些都说明了中国文化对吴清源的滋养。明白了这一点，也就比较容易理解吴老师在一次又一次大胜负和恶斗中是怎样保持一颗平常心的。

　　吴老师对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中庸思想的理解非常深刻。写的书名也是“中的精神”。就棋而言，让我感触最深的，是他认为围棋是和谐的、调和的。最高境界不是一方压倒一方，而是在和谐之中进行。因为“中的精神”，吴老师愿意和当时所有的高手一起研究，共同提高。连秀哉也邀请吴老师到家做客，一起研究棋，这正是因为吴老师“中的精神”在棋界赢得了广泛的尊重。

　　我在电视台做了几十上百集的吴清源讲座，讲吴清源老师的传奇故事，宣传他对传统文化的不懈学习。一些专业棋手跟我说，看了这些才开始明白，为什么吴清源可以在十番棋三日制的比赛中，下到最后一天的时候，精神反而越来越好。因为在吴老师的信念里面，下棋只要自己努力了，胜负交给天，所以胜负、功利这些对他的影响微乎其微。

　　1988年应氏杯八强赛，我输给了林海峰老师。输棋当天，赵治勋老师在房间我们凑在一起，议论当天我们输棋的四个人：小林光一、加藤正夫、赵治勋和我。没想到赵治勋老师突然拿着电话对我说，吴清源老师要跟你说话。我吃了一惊，接过电话后，吴老师跟我讲当天的那盘棋，从头至尾讲了二十多分钟，我有很多疑问都问了他，真有受宠若惊的感觉。第二天在吴老师的房间见到桥本宇太郎老师，结果吴老师还给桥本老师介绍我，中途还帮我们做了一段翻译。哇，那让我觉得简直是幸福得不得了，吴老师对年轻棋手的关心让我感动。

　　在吴老师的身上，还体现了中国士的精神：和而不同。像他和木谷实老师在日本第一盘比赛棋相遇后，两个人成了好朋友，经常一起交流棋艺，成了知己。下完秀哉的隐退棋之后，木谷实就找到吴清源讨论棋局。除了棋局外，也对当时比赛规则的不合理很气愤。木谷实和吴老师都认为，秀哉可以任意要求“打挂”是不合理的。到了两人携手创立新布局的时候，他们的观点又有不同。但这并不影响他们俩的友谊。木谷实老师后因为脑溢血原因不能多思考棋、多想胜负的时候，吴老师还是会去和木谷实老师聊聊过去的事，代替木谷实老师向其弟子传授棋艺。吴老师生活如果有什么困难，或有事需要同人商量的时候，也会找到木谷实。甚至有一次吴老师家务活做不过来，木谷实派出了几个男弟子武宫正树、石田芳夫帮忙做出了菜来。在木谷老师走了之后，吴老师对其弟子也是多有关照，这点在棋界传为佳话。

　　吴老师喜欢一句话，经常写出来，写在扇子上：暗然而日章。这句话出自《中庸》，讲述君子内敛，看上去并不发出耀眼的光芒，但会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发光。吴老师的一生，也恪守君子之道。吴老师有很多主张和见解是超前的，看上去吴老师当时并没有坚持，但实际上这些主张和见解被世人逐渐认可。对于反对吴老师说法的人，即使是后辈，吴老师同样本着耐心听取的态度，只是说出自己的观点。比如，如今中日韩棋界都渐渐认同“小贴目”对黑棋是太便宜了，但最早提出此想法的，是神一样的吴老师。吴老师一生与世无争，与人相处更是非常谦让、谦和。遇到此类事情，他都会后退一步，包括当年与秀哉下棋。遇到争议，吴老师不急不忙、从不在意、没有怨言，他认为棋艺关键是要靠自己提高。

　　忆及往事恍如眼前，睡梦中赴天国的吴老师一定又开始想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