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4日早上8点,莫斯科165号投票站,卡斯帕罗夫(左)在与他的邻居开心地交谈。2005年告别棋坛,并投身政坛成为一名普京的反对者,这让他感觉生活很有活力,“而且适合我的性格,我觉得很舒服。”
当露达为我打开这座看起来年代久远的楼房厚重的铁门时,我还是对里面年久失修的情况略为感到惊讶。楼道破损,从地下已经变成黑水的积雪来看,这里来往的人非常多。再穿过一道木门,爬上二楼,有两个并不宽敞的房间和一个杂乱的活动室。这就是露达的老板、国际象棋棋王,现在的俄罗斯独立反对派领袖卡斯帕罗夫的办公室——对我来说,这确实非常像一个地下党支部。
这间办公室坐落在莫斯科市中心的波克罗夫卡(Pokrovka)小街上。这是一个闹中取静的地方。卡斯帕罗夫指了指飘雪的窗外:“我们在不远处还有一个办公室,但这里是总部。我们的环境就是这样的,别人都说我们拿了美国人的钱,你看看我们的条件就知道了。”我们的访谈就在这间堆满了编织袋、宣传海报、传单和杂物的活动室里开始了。
卡斯帕罗夫非常疲惫,这是大选前不到一周的时间,他刚从圣彼得堡回来,和另一位反对派风云人物阿列克谢。纳瓦尼并肩在街头游行。有好几拨俄罗斯记者在这几天里轮流采访了他。不过,自从2005年宣布退出棋坛之后,七年来他已经熟悉了角色的转换,用他缜密的头脑和精密的计算语速极快地回答着问题。和这样一个曾经战胜电脑“深蓝”的棋王对话也使我不得不精心选择自己的策略。
在黑白棋盘世界,他几乎就是神。22岁时他便战胜了宿敌卡尔波夫登上了世界棋王宝座。在那之后的21年间,他始终保持着世界排名第一,并在1999年7月达到了2851个排名积分,至今无人能破。他入选了《时代》杂志评出的20世纪最有影响力的100人。
在凡人世界所向披靡之后,1996年他接受IBM公司的挑战,和电脑“深蓝”进行了两次对弈。那两场对决几乎被认为人类的救赎,因为很多人曾经认为电脑的出现将终结国际象棋。然而卡斯帕罗夫一胜一负,IBM公司随后迅速拆除了“深蓝”,并宣布比赛结束。卡斯帕罗夫对此耿耿于怀,他认为不排除电脑有人为操纵,并对IBM的行为表示质疑,认为这只是其为了迅速抬高股价的一场炒作。
同时,桀骜不驯的他又挑战国际棋联(FIDE),和英国棋手肖特自立门户成立了大师联合会(GMA),想自己组织比赛,可惜多次流产。直到10余年后,国际棋联才重新实现了统一。
2005年,42岁的卡斯帕罗夫做了几件事。首先是宣布急流勇退,告别棋坛。其次是和第二任妻子离婚,和模特达莎相恋并最终结为连理。第三是开始写作自传。第四便是投身俄罗斯政坛,成为一名普京的反对派。
作为一个犹太人和亚美尼亚人的后裔,卡斯帕罗夫获选俄罗斯总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自己也非常清楚这一点。2007年他曾经宣布参选,但在投票开始前就宣布退选。在很多俄罗斯人眼里,他是横扫天下无敌手的棋王,却不是一个代表未来的政治活动家。在更为年轻的纳瓦尼出现之后,他的风头更是被掩盖。然而卡斯帕罗夫却满意于自己现在所扮演的幕后推手角色。他成立了独立反对派联盟来联合各方力量。
3月4日投票这一天,他7点钟起床,吃过早餐来到家附近由儿童音乐学校改造成的莫斯科165号投票站投票。几家电视台记者已经早早在那里守候。他依旧身着那件惯常的米黄色大衣,仅花了几分钟便填完。我问他选了谁,他说:“有四个方格在那里,只要你选择那个姓氏多于五个字母的(指普京的名字),你就选对了。”
这一天他的心情看起来大好。而他和两位作者合作的下一部著作《蓝图》即将出版,那是一部关于社会创新的著作。中文版权已经售出。
3月4日早晨,卡斯帕罗夫吃过早餐,来到家附近由儿童音乐学校改造成的莫斯科165号投票站投票。几家电视台记者已经早早在那里守候
B=《外滩画报》
K=加里。卡斯帕罗夫(Garry Kasparov)
“名人对国家负有更大的责任”
B:我注意到你不只是一位棋王,而且是一位很好的作家,你的作品涉及国际象棋、经济学、政治以及科技趋势。我想知道这些天赋和知识是从何而来的?
K:这要感谢我的妈妈和叔叔。我父亲在我7岁就去世了,叔叔让我接触到图书。妈妈推动我进行写作,她培养了我表达以及组合各种信息的感觉,并把它们写出来。我那时就开始为地方报纸写文章,并觉得把我思想中的冲突部分表达出来是最迷人的。
其实我对经济、科技等也不是很在行,但我擅长拼接大画面。我会把整个事情的画面想清楚,然后加入各种元素。
B:那么投入政治的巨大热情从何而来呢?
K:我从小就从我们的家庭看出苏联对每个人的影响,我认为它需要进行一些改变。作为一个国际象棋世界冠军,我认为名人应该对国家负有更大的责任,加入潮流,要求做出改变。我也感觉到自己能在改变人们的态度上扮演某种角色,特别是我有名望、分析能力以及大局观。
B:所以自从1984年你就加入了苏联共青团,开始投身政治?
K:这是当时的常规道路。自从我于1985年得到世界冠军后,我就经常敢于大胆发言。1990年1月,当情况还不明朗时,我就已经退出苏共。在1991年秋天,当我在纽约比赛时,我就要求使用俄罗斯国旗而不是苏联国旗。所以我有良好的纪录来保持我的独立性以及捍卫我的观点。
1996年我支持叶利钦当选总统,现在看来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但是民主更重要的是过程,而不是结果,不是吗?2000年开始我意识到普京对这个国家会是一个危险。2005年3月是我生活中的转折点,我全身心投入了政治。
B:1991年当震惊世界的八。一九政变发生时,你在哪里?
K:当时我在加利福尼亚度假,离得很远。随后我被邀请到CNN拉里。金的谈话节目,我当时就说这个政变40小时后就会结束,别的嘉宾都不相信。我知道当时叶利钦代表了社会的需求,我相信这个政变很快就会结束。
B:而那是苏联解体的导火索。
K:我觉得那是迟早会发生的事。苏联各加盟共和国成员在种族、文化上差异太大了。你能相信阿富汗和波兰是同一个国家吗?而吉尔吉斯斯坦和拉脱维亚却曾经同在苏联里。所以分裂是迟早的。幸好我们没有像南斯拉夫一样爆发流血冲突。在这方面,我认为叶利钦是有功的。
“下棋是有规则的,而俄罗斯政治没有”
B:下棋和政治,有哪些相同和不同?
K:在俄罗斯,是有很大不同的。下棋是有规则的,而俄罗斯政治没有。我学到的教训是,当你想下棋取得成功,你需要客观评估形势,这一点和我对待政治的态度是一样的。就像我觉得本次大选我们胜利的机会几乎为零。但你仍然可以采取最佳的战术来适应整体战略。如果你陷入麻烦之中,如果你的王正被攻击,你不能思考长期的步法,你必须立即做出改变。所以我一直很客观,我把自己的预测建立在客观分析上。
B:你设立大师联合会对抗国际棋联,是不是和今天你在政治上的状态类似?
K:我总是试图建立一些良好的结构,来联系各方更有效地工作。虽然大师联合会可以做得更好一些,特别在1990年代中期,但我从中吸取了不少教训。我现在做的事仍然是同一个方向的,比如我总是保护个人的价值,捍卫个人表达。
B:你已经退役并投身政治七年。回首这段经历,你怎么评价?
K:我现在过着很有趣的生活,有趣代表它是积极的,但也艰难。你一直保持第一其实是很危险的,因为失去它你会觉得一无所有。我想我已经度过了人生的一个关键阶段,我现在很开心,读书、写作、演讲、成立象棋学校,我现在拥有了生活,完整的生活。所以我成功度过了危险的棋王生活。
B:对很多象棋冠军来说,退役后的生活确实并不容易,就像博比。菲舍尔(Bobby Fischer),这位前棋王最后精神出了问题并流亡海外。
K:确实是很危险的。你曾经拥有一切,然后一切突然停止。如果你坚持比赛,岁月不饶人,你可能会输得一败涂地。但我现在感觉生活很有活力,而且适合我的性格。我觉得很舒服。
B:你对自己在政治方面取得的成绩怎么评价?
K:我们从一个非常低的起点开始。而现在,这个简陋的办公室,已经成为各个反对派团结的一个重要据点。俄罗斯有很多政治党派,自由民主人士、共产党、民族主义者、左翼团体等等,他们正在联合在一起。我们影响他们赞同并推广相同的价值观,也根据规则进行议会活动,避免出现专制等等。尽管每个团体都有不同,但仍然有一些相同的理念,因为大家都关心俄罗斯。我的工作就是打破他们之间的壁垒。我想这是我们取得的最大的成绩。
B:但是现在独立的反对派,还没有成为大选的候选人。
K:确实是,但现在当务之急是创建并保持自由的氛围。各种各样的议题都会引发辩论,这是对国家有用的。我们的活动已经取得成效,我想普京在受教育程度良好的大城市,比如莫斯科和圣彼得堡的支持率会很低。这会是我们努力成果的一个展现。(注:投票结果,莫斯科是普京得票率唯一没有超过50%的城市,为46%)
B:你认为什么样的政治制度最适合俄罗斯?
K:我认为议会民主制比较好,弱总统制。俄罗斯也不适合美国的两党制。
B:那就更像英国、日本那样的制度。但那样可能每年会换一个首相。
K:但总好过我们20年不换一个领导人吧?
B:对于你的政治生涯,你有没有一个成功的定义?
K:这是很难定义的事,这也不是一个容易的事业。不过现在你看在街上集会时,各种各样的旗帜都出现了。过去七年来,我们培养了发动社会的文化。这对俄罗斯是非常重要的。
B:所以你的工作更多的是在牵线搭桥?
K:没错。牵线搭桥并把暴力赶出俄罗斯政治。俄罗斯政治有过太多暴力了。
“我很满意现在的这个我”
B:投身政坛你觉得危险么?你也曾经短暂入狱。
K:确实危险,但这是游戏的一部分,我能怎么样?内务部在24小时监视我,有时我的电话内容会被公布。我们的行踪总是被人发现,我已经习惯了。
B:你将来会竞选总统么?
K:坦率地讲,我没有这个野心。这可能是我唯一没有过分野心的领域了。
B:你和纳瓦尼的关系如何?
K:我和他是非常好的朋友,两个家庭的关系也非常好。我们的共同特点是和当局没有任何的裙带关系,这是代表了未来真正的反对派的趋势。他代表了Iphone、互联网的一代,俄罗斯正在醒来。
B:你对这些年轻一代怎么评价?
K:和中国不同,在俄罗斯,社会的流动性已经被困住了,如果没有关系,你很难取得事业上的成功,腐败是系统性的。所以在大城市,年轻一代已经没有选择了。他们要么移民,要么抗议。
B:你也曾经是年轻人,并很早接触了计算机,早在1980年代就拥有了电脑,你也经常用计算机研究棋局,现在你用它来研究政治吗?
K:没有。我觉得计算机对搜集数据很好,但是在分析和判断上还不如人脑。人脑有很多空间还有待开发。
B:这也是你战胜“深蓝”的原因?
K:我始终相信人类的大脑还有很多创造力空间。可能我们对信息的处理时间没有电脑那么快,但是可能更精确。年轻一代面临这种危险,他们过分依赖电脑去做出判断,而丧失了自己的分析力。甚至年轻棋手也从电脑里寻找下一步棋的可能性,这是非常危险的。
B:如果其他公司制造出新的一个“深蓝”,你会接受挑战么?
K:不会了,我已经退役了。我有很多其他事要做。
B:但你当时很不满意IBM的做法。希望可以再战。
K:那是16年前的事了,16年是很长的时间。
B:你不会再重返棋坛了么?
K:再也不会了,我很满意现在的这个我。
B:谈一谈你人生记忆最深刻的一个时刻吧。
K:我的硬盘满了,储存不了更多记忆了(笑)。最近的一个记忆是,两天前我在莫斯科的环路进行抗议活动,有一个留着白胡子、衣着褴褛的长者走近我,带着我的自传,说:“我已经等了20年了,你能在上面签名么?你能把签名时间也写上去么?2012年2月26日14时15分。我花了三个小时坐火车从莫斯科郊区赶来,我能拉着你的手站在你身旁吗?”我一一同意了他的要求。我几乎哭了。这就是我最近记忆最深刻的一个时刻。
卡斯帕罗夫很清楚自己获选俄罗斯总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他满意于自己现在所扮演的幕后推手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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