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在特定年代发生的特定事情早已过去了。即使当年那些为难过我的人，现在在我看来，他们依然是我的前辈和老师。　——— 芮乃伟

　　说起芮乃伟，你无论如何都无法不用上“传奇”这两个字眼，是的，她就是世界棋坛的一个传奇。虽然只有47岁，但她的围棋经历之丰富与多变，却是当今任何一位女棋手无法比拟的。

　　11岁才开始学习围棋的芮乃伟，25岁就成为了世界上首位女子九段高手。然而在事业如日中天时，她却因违反队规被迫离开国家队开始漂泊生涯。此后20余年的时间里，芮乃伟辗转于日本、美国、韩国等地，一度无棋可下，境况窘迫。但无论经历了多少挫折，她始终都没有放弃对围棋的追求。

　　从保险公司员工到家庭主妇再到韩国棋院客座棋手，回到棋盘前的芮乃伟爆发出了强大的力量，1993年至2003年间的十次世界女子棋战，芮乃伟八夺世界冠军，横扫世界女子棋坛。2000年，芮乃伟更是连胜李昌镐与曹薰铉两位男子棋界顶尖高手，夺得韩国“国手”头衔，轰动了世界棋界。

　　2010年2月1日，第八届正官庄杯世界女子围棋团体赛第三阶段在广州开战，芮乃伟受邀参加组办方组织的一场特别赛。而在此之前一天，芮乃伟收获了来自中国棋院的一个好消息，中国国家围棋队领队华学明透露，中国棋院将邀请她参加广州亚运会中国围棋队内选拔。在广州，她说，自己最希望重新代表中国队出战。她还说，“那些在特定年代发生的特定事情早已过去了，即使当年那些为难过我的人，现在在我看来，他们依然是我的前辈和老师”。

　　从1990年远走日本，到2010年有机会再次代表中国围棋出征世界大赛，芮乃伟与中国棋界的恩怨在经历了20年的沉淀后开始化解。

　　漂泊故事

　　1　十二连胜

　　芮乃伟小学四年级时才开始正式接触围棋，是受了喜爱下棋的父亲的影响，不过那时她已11岁。如果放在现在，如此晚的起步或许已不适合往专业棋手的方向发展。不过，芮乃伟却在围棋上展露出了过人的天赋，学棋只有四年时间就进入了上海市围棋队，那时与芮乃伟一同进入市队的还有曹大元、钱宇平、华学明。

　　1980年，17岁的芮乃伟首次进入国家集训队，当年的全国个人赛，芮乃伟就获得了第四名的好成绩。此后，芮乃伟一年一个台阶，1981年获得全国个人赛第三，1982年获得全国个人赛第二。就在外界认为芮乃伟即将获得全国冠军时，她却从1982年开始，连续四年屈居个人赛亚军。当时的中国女子棋界，孔祥明与杨晖就像两座横亘在芮乃伟面前的大山，虽然平常芮乃伟与她们互有胜负，但一碰到重要比赛，芮乃伟却总输给她们，因此芮乃伟也得了一个“万年老二”的绰号。

　　1986年第二届中日围棋擂台赛，中方要出一名女棋手。芮乃伟、孔祥明、杨晖三人进行了惨烈的选拔。双循环赛后，三人均二胜二负。加赛快棋，芮乃伟险胜入选，这是芮乃伟第一次在关键的比赛中力压孔祥明与杨晖。

　　芮乃伟飞赴日本前给父母留下豪言壮语：“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首次参加中日擂台赛，芮乃伟开局就是一个漂亮的两连胜。然而回到上海后，面对日本第三位挑战者今村俊也，在家乡父老前渐生轻敌情绪的芮乃伟却意外中盘速败。对于芮乃伟的这盘棋，聂卫平一针见血地指出：“心情急躁，急于求战。”

　　不过也恰恰是这盘棋，让芮乃伟的境界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当年的全国个人赛，芮乃伟豪取十二连胜，首次在个人赛中压倒孔祥明与杨晖，加冕全国冠军。这一年7月，芮乃伟晋升八段，并成为当时世界棋坛段位最高的女选手之一。自从捅破了那层薄纸后，芮乃伟一发不可收拾，1987到1989年，她又连夺三届全国个人赛冠军，彻底摘掉了“万年老二”的帽子。

　　2　三峡触礁

　　正当芮乃伟的事业逐渐步入巅峰时，一件意外的事件让她的职业生涯乃至整个人生发生了重大转折，这就是著名的“三峡事件”。

　　1987年的中日围棋对抗赛采取了沿长江顺流而下，一站一站比赛的方式。那一年芮乃伟因成绩非常突出，获得了参赛资格。在重庆上船前，中国队领导宣布了一项纪律，为了对女棋手负责，上船后女棋手不能到日本男棋手的房间里去。当时中国队的女棋手除了芮乃伟，还有杨晖和张璇。刚一听到这个规定，芮乃伟心里很不高兴，觉得去男棋手房间切磋棋艺是很正常的事，不过既然队里规定了，她也没有刻意去违反。

　　当船行到武汉后，一天下午，芮乃伟和张璇、依田纪基、今村俊也等人游览归来，依田建议去打羽毛球，天太热，大家都没有兴趣，于是依田又建议去下快棋。当时芮乃伟和张璇说去走廊下，可依田认为走廊光线太暗，建议去他房间下，于是芮乃伟、张璇很自然地去了依田房间，把队里的规定忘到了脑后。

　　第二天是中日对抗赛的最后一轮，芮乃伟虽然赢了彦坂直人，但那一年的中方的总成绩却输了。接下来，中国队开了总结会，会上气氛凝重，芮乃伟、张璇因去日本男棋手房间的事，受到了队里领导的严厉批评。

　　回北京后，棋队要芮乃伟写检查，心高气傲的她有抵触情绪，写了好几遍才勉强通过，但棋队领导还是认为芮乃伟的检查不诚恳也不深刻。接着处分下来了，棋队取消了芮乃伟当年的国手战参赛资格。

　　后来，芮乃伟、张璇被棋队定性为“行为不检点”，并被上报到训练局。面对圈内外人士的纷纷议论，芮乃伟的情绪跌落到谷底，成绩也一落千丈，中日擂台赛输给山城宏，新体育杯一胜九败，那一年她与男棋手的战绩也是空前的十一连败。

　　面对一系列打击，芮乃伟萌生了去意。不过倔强的她心中仍有一个目标，那就是“要走，也要升到九段再走”。

　　1988年6月，全国围棋段位赛在首都钢铁厂开战。芮乃伟战胜孔祥明后，成为中国、甚至是世界棋界首位女子九段棋手。

　　1989年，心情极其矛盾的芮乃伟正式向棋队领导写了报告，申请离队。随后芮乃伟回到上海，结束了9年的国家队生涯。1990年，芮乃伟远走日本，开始了近20年颠沛流离的生活。

　　3　收获爱情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因“三峡事件”而情绪低落的芮乃伟，却收获了一份真挚的爱情。

　　多年以后，当芮乃伟忆起她与江铸久的相知、相爱，仍然觉得富有戏剧性“在队里，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就好像是两根平行线，从来就没有交叉过，而且我觉得我们之间甚至永远也不可能交叉。”

　　1980年，芮乃伟进入国家围棋队，当时江铸久已在国家队呆了两年。对这位刚进国家队的小师妹，江铸久并没有什么印象，只知道她是继华学明、杨晖之后的又一个上海女孩，棋下得不错。而江铸久也没有给芮乃伟留下什么好感，芮乃伟认为江铸久“很高傲，不大搭理人，看见他总有些怕怕的”。

　　1984年，江铸久在首届中日擂台赛上连胜依田纪基、小林觉、淡路修三等五名日本顶尖棋手，成为“抗日英雄”。对江铸久取得的成绩，芮乃伟很是佩服。但除了钦佩，她对江铸久就再无任何感觉，“在队里，我最看不顺眼的就是他，他看我可能也不顺眼，因为我跟其他男队员都能有说有笑，他跟其他女队员也能有说有笑，唯独我和他之间形同陌路”。

　　芮乃伟与江铸久的爱情在“三峡事件”后不经意中来临。1988年富士通杯选拔赛上，江铸久赢了芮乃伟，看着情绪低落的芮乃伟，江铸久忍不住安慰了她几句，让芮乃伟对过去的事情看开些。他随便说的几句话让芮乃伟感动不已，她没有想到，“三峡事件”后第一个安慰自己的竟然是平时最看不顺眼的江铸久。之后，他们之间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有一次，芮乃伟看见江铸久情绪激动地从棋队办公室里出来，原来江铸久是为了芮乃伟被排除在国内比赛名单外而找领导理论，江铸久认为这样对芮乃伟不公平，为此不惜与领导发生争执。“那时我们还不是恋人，连好朋友都算不上，甚至以前还彼此看不顺眼。在我最孤单、无助的时候，他能这么仗义地站出来为我说话，让我非常感动”，芮乃伟说。不知不觉中，芮乃伟与江铸久的感情开始萌芽。

　　离开国家队回到上海后，芮乃伟与江铸久只能通过书信来往，从一周两封信到一天两封信，两人的感情逐渐加深。芮乃伟突然发现，与江铸久在同一幢楼里一起生活了九年，却浪费了那么多美好的时光，他们原本可以走得更近的。懊恼之余，芮乃伟又庆幸自己在沮丧地离开国家队时，上天给了她与江铸久一个重新认识对方的机会。

　　1990年，江铸久远赴美国留学，临去美国前，他带芮乃伟去太原见过了自己的父母，算是在家人面前确定了关系。江铸久赴美十多天后，芮乃伟也东渡日本。去异国他乡闯荡前，两人都已下定决心，无论多么困难，等安定下来后，一定要永远在一起。

　　4　异乡漂泊

　　芮乃伟去日本，是依田纪基去接的机。依田是一名与芮乃伟关系不错的日本棋手，不过在芮乃伟看来，依田有些近乎于棋痴。在机场的时候，依田手中还拿着一本围棋书籍《发阳论》在看，看着芮乃伟提着厚厚的行李，依田只顾边看书边自己走，一点帮芮乃伟提东西的意思也没有。

　　初到日本，在朋友的介绍下，芮乃伟住在一对老夫妻家中。日本的物价奇贵，安定下来后，她就开始找工作，最先是在一家围棋会所教棋，这份工作收入并不高，生活过得很艰苦。有一次与中国朋友聚会，回来得晚，天又下起了小雨，而芮乃伟为了省150日元的车费，在雨中走了近半个小时，回来后感冒了好几天。

　　日本国内棋战奖金非常丰厚，为了改变自己生活上的窘境，也为了不让自己的棋艺荒废，芮乃伟找到了日本棋院理事——— 藤泽秀行的儿子藤泽一就，恳请以客座棋手的身份加入到日本棋战中。藤泽一就婉转地拒绝了芮乃伟，“我个人很想帮你，但棋院恐怕不会同意”。接着藤泽一就给芮乃伟看了一份中国围棋协会给日本棋院发的正式公文，公文的大意是，中国围棋协会不同意所属的棋士在日本参加公式战。所谓公式战是指那种有传统的、每年一次的比赛，如本因坊战、棋圣战、名人战。这就意味着芮乃伟要想下棋，只能参加一些民间组织的、奖金低廉的临时性快棋赛。

　　心灰意冷的芮乃伟在1991年9月签约了日本一家保险公司，这家保险公司收入倒是很丰裕，扣掉各种税费和保险，她每月还能拿到20万日元左右。在这家公司，芮乃伟一直做到了1996年。

　　虽然下比赛的机会不多，但芮乃伟没有放弃对围棋的追求。在日本这么多年，芮乃伟最大的收获就是有幸成为了一代宗师吴清源老师的关门弟子。芮乃伟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次拜师仪式，她在吴清源夫妇面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那种感觉就像在朝圣。

　　得到吴清源大师的点拨，芮乃伟即使缺乏实战，但对围棋的理解又上了一个新的层面，她的棋开始愈发厚实起来。

　　5　峰回路转

　　孤身一人的芮乃伟饱尝生活艰辛，而江铸久又远在美国，两人只能通过电话、书信互诉衷肠。虽然他们于1991年8月在日本船桥办理了结婚手续，但直到1996年江铸久拿到美国绿卡后，芮乃伟才以配偶的身份移居美国，与江铸久团聚。

　　到了美国后，芮乃伟安心在家做起了家庭主妇，而江铸久则奔波在外辛苦赚钱。生活清闲，芮乃伟有很多时间来看书摆棋，但她心里却总感觉不塌实，因为下棋的机会更少了。虽然芮乃伟也偶尔会参加像应氏杯、宝海杯世界女子围棋赛之类的比赛，但毕竟比赛太少了，往往这些比赛来临时芮乃伟精神振奋，比赛一结束，她又无精打采。

　　只有江铸久知道，芮乃伟内心深处无时无刻不对参加职业棋战充满渴望，他也一直在寻找着帮助芮乃伟重新成为职业棋士的机会。功夫不负有心人，在韩国棋坛奇人车敏洙的积极帮助下，1998年底，韩国棋院理事会通过了芮乃伟、江铸久成为韩国棋院客座棋士的提案。1999年4月9日，芮乃伟、江铸久夫妇离开美国抵达汉城。与以往来韩国不同，芮乃伟的心情充满了激动与喜悦，在她看来，这次改变就如同“知识青年回城”。

　　后来芮乃伟才知道，她能成为韩国棋院客座棋士可谓一波三折。因为韩国棋院最初也像日本棋院那样，怕接收芮乃伟而影响与中国棋协的关系。为了芮乃伟的事，韩国棋院召开了三次棋士会，前两次因为异议太多而没有通过。第三次，车敏洙在会上力挺芮乃伟，呼吁其他棋手“将心比心，如果自己被判定此生再不能参加职业赛，而只能以教棋谋生的话，会有什么感受？”最后大家投票表决，结果四十五人赞成，十六人反对。在韩国棋院的包容下，芮乃伟重新回归职业棋士的行列。

　　6　继续战斗

　　刚成为韩国棋院客座棋士，韩国棋院事务部的河勋熙就向芮乃伟夫妇介绍了韩国棋院的基本情况。加上芮乃伟、江铸久，韩国棋院共有138名棋士，而包括他俩在内的九段棋士则有20人。此外，芮乃伟还看到了韩国棋院全年的国内赛事表、规模、赛制、对局费、冠军奖金等，除了新锐、新人王等赛事不能参加，芮乃伟一共能参加九项赛事。近十年没有参加过职业棋赛的芮乃伟心砰砰直跳，感觉自己像在做梦一般。

　　有了韩国围棋这块肥沃的土壤，芮乃伟如鱼得水，只要一有时间，她就找李昌镐、曹薰铉这样的高手切磋讨教。师从吴清源的经历以及多年的漂泊积累，让芮乃伟的棋厚积薄发，后劲惊人。

　　芮乃伟自己也没有料到，回归职业棋坛不到一年，她就取得了震惊棋坛的成绩。2000年韩国“国手”战，她接连战胜刘昌赫、崔明勋、赵汉乘、金承俊、李昌镐等韩国男子围棋顶尖高手，一举获得挑战曹薰铉“国手”头衔的资格。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在与曹薰铉的三番棋大战中，芮乃伟又以2比1力克对手，史无前例地夺得男子棋战头衔。芮乃伟的强势爆发，轰动了韩国棋院和世界棋坛。

　　在男子棋战中尚能如此风头强劲，芮乃伟参加女流战更是所向披靡。从2000年到2007年，芮乃伟几乎统治了韩国女子棋坛，无论是“50后”还是“90后”，她都“通吃”，像女棋圣、女名人、女国手等重要头衔基本都被她收入囊中。

　　尽管战绩骄人，但芮乃伟心中还是有个结，那就是与中国棋协的过往恩怨。芮乃伟曾多次在公开场合表示，希望能重新代表中国队出战，但因种种原因，这条回归之路显得阻力重重。好在近几年来，芮乃伟与中国棋协的关系开始出现缓和的趋势。2004年，中国棋协首次邀请芮乃伟参加正官庄杯，此后，芮乃伟又多次参加中国围棋国内赛事。这次，围棋首次进入到亚运会中，中国棋协日前又对外称将邀请芮乃伟参加中国队的选拔赛，这无疑是一个明显的信号——— 芮乃伟与中国棋协的恩怨开始化解。芮乃伟欣然接受了棋协的邀请，在她内心，为国出战一直都是一个挥之不去的梦想。

　　2010年，芮乃伟已47岁“高龄”，她的面前已开始涌现越来越多的“90后”棋手。不过她说，她会一直战斗下去。

　　B06-08版 专题采写：本报记者 魏必凡 专题摄影：本报记者 张志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