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最怕像前辈一样让球迷失望
专题撰稿 本报记者 沈坤彧
这又是一个没有比赛的周末。从巴黎东站出发的TGV(高速列车)在1小时23分钟后准时到达了梅斯火车站,黑色大奔在无人的街道上寂静滑行了大约5分钟,停在梅斯青训营宿舍楼的门前。青训营主管德尼斯打开了会议室的大门,“好好聊聊吧,在这里没有人会打搅你们。”
王楚带头,队员们跟在他身后一个个进来。最高最壮的那个是弋腾,比王楚大一岁,19岁。另外两个都是16岁,白净的是韦超,个子小的叫陈凯。原本还有一个叫周星时的球员,因为受伤回国了。眼前的这几个半大少年,就是被媒体称为“承载着中国足球希望”的一代。国内足球现状如此糟糕,让所有人把眼光转向了年轻一代的身上。王楚他们几个更是被贴上了“未来齐达内”、“中国萨哈”的标签,这让他们很无奈,年轻的肩膀上,过早扛起了原本不应由自己承担的责任。“不要吹捧我们,好吗?”韦超提出请求,得到其他人的一致响应,“写真实的我们,和我们真实的现状。”他们担心,自己会像前辈们一样让中国球迷失望,这么早就开始了担心。
真实,如果我们可以相信自己所见的话。这四名年轻球员全然不是先前印象中少年得志的模样,他们看起来甚至于有些消沉。“已经几个星期没有打比赛了,”韦超说,“他们也不告诉我们原因,反正说了我们也听不懂。”陈凯也在自己的日记里写道:“在这一个月里我们一场正式比赛也没有打,心里很不是滋味。”
和王楚不一样,其他的几个除了比赛之余还得为语言发愁。已经在梅斯待了四年的王楚回忆自己初来乍到的时候,“整整一年,我打比赛的时候不知道对手是谁。训练场上,教练的话完全不知所云。我只能看懂战术图,知道自己比赛时应该踢什么位置。”但是王楚现在也有自己的烦恼,他的伤病总是时断时续。同样有伤的还有弋腾,整整三个星期,他在远离训练场的健身房里进行枯燥的恢复性训练。
四个人里,王楚是他们的绝对领袖,其余的人说话做事也都看着他的眼色。王楚很酷,陈凯他们说了不应该说的话时,会被他教训。弋腾的乐趣之一是逗弄陈凯,事实上,这是其余几个人共同的爱好。他们私下都管这个年龄最小的球员叫“陈凯哥”,因为和大导演陈凯歌谐音。陈凯喜欢“林肯公园”(美国一支著名摇滚乐队),于是那几个就调侃他将来是要组乐队当摇滚明星的。前些天陈凯心情不好,大家便嘲笑他因为和女朋友分手的缘故,他百口莫辩。这就是他们平日里最大的乐子,互相调侃,然后大家哄笑一番作鸟兽散。
虽然国内很多人羡慕他们有这么优越的留洋环境,但这里的生活常常也叫他们厌弃。陈凯在他的一篇博客里这样写:“在这里每天做的事都是一样的,有些单调和枯燥。”小球员们几乎足不出户,周末的时候,其他球员可以口哨一吹回家去,运气好的还有自己的车开。他们就留在这座空荡荡的宿舍楼里,与寂静相伴。“有时候大家说好一起出去,但是午觉醒得晚了,就懒得出去了。”即使出门,也无非是在市区里转转。这个春节他们是这样度过的:德尼斯带他们去城里的一个中餐馆吃了一顿,然后回来早早上床休息了。“那里的中餐味道不正宗,不过也算是一番心意。”小球员们说。
每周的比赛是他们在这里最大的盼头,然而度过了一个月没有比赛的日子,让大家都感到情绪低落。问他们是否对将来有明确的打算,几个人在王楚的带领下大声喊道:“有!”并逐个表了态,然而韦超不小心说出了真心话:“踢一天算一天呗。”于是那几个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这也许才是他们之前提到过的,真实的现状。
老师教导:千万别学里贝里
王楚来梅斯的时间早,前几年,他多次在食堂吃饭的时候遇见过那时尚未出名的法国国脚里贝里。
“当时里贝里默默无闻,我在看他比赛的时候还问队友,‘这人是谁?’他们跟我说了他的名字,我也没记住。只是心里想,‘没听说过的球员都那么厉害。’”
王楚回忆,里贝里彼时虽然籍籍无名,出入却已有老大的风范。“我记得他个子虽然矮,肩膀却很宽。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一帮球员跟着他。”当初在梅斯的时候,里贝里名声糟糕透顶,三天两头被请进警察局,“到后来,警察逮他都逮得烦了。”王楚说,上法语课的时候,里贝里就是老师口中永远的反面教材。这个从小在街头混迹的球员,永远说着一口文法错误百出的糟糕法语。“如果你听过他的采访就知道了,一口街上的‘口水话’,而且前言不搭后语。”
在学校里上课的时候,老师总是说,“你们如果现在不好好学习,将来又要多一个里贝里了。大家可以学他踢球,但千万不要学他说话。”不过,这番苦口婆心的教导没有被王楚放在心上,他仅仅一笑了之。
王楚和他的其他几名中国球员不一样,他现在已经在法国正式的高中读书,即将面临毕业会考。问他书读得如何,他翻翻白眼:“先前的时候不怎么样,”稍作一番停顿,“现在更不怎么样。”他身旁的几个队友“哗”地笑倒。他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他所关心的只有足球,是否拿到高中毕业证书是次要的。
同屋加盟里昂 让他酸溜溜
王楚说,来法国四年间,自己最开心的事情就是队伍赢球,最难过的则是受伤。“如果一个人不曾有过踢球的经验,是很难理解的……”他沉默了片刻,像是有些不屑于解释,但终于还是接着说下去,“你生活中的喜怒哀乐完全由比赛,以及自身状态的好坏而决定。”
在过去的两年间,王楚断断续续受了很多伤,这让他很受挫。这个在14岁时就获得欧洲U15金球奖的天才少年现在不得不放慢自己前进的脚步,他必须等待,等待自己正处于发育期的身体慢慢变得强壮。去年夏天,他的同屋、塞黑人皮亚尼奇被里昂以750万欧元买走,而他还领着俱乐部每月500欧元的津贴,这让他着实受了番刺激。“几天前还在一起打游戏,几天后就成了750万欧元身价的明星。”从此以后提起这位昔日的同屋,他总是酸溜溜地加一句,“他进了一队,而我还在这里。”
王楚有一本类似日记的训练心得,上面用工整的文字记录了自己对于训练的体会、未来的展望,更多是在自己的伤病中纠结。从里面可以读到他的无奈,甚至带着一些绝望。大部分时候,他用中文记录。有时候也用法文,几乎没有语法的错误,而且字迹永远不带一丝潦草。在其中一篇日记的结尾处,他这样写道:“我是一个天生就很骄傲的人,我就是我,我为自己是王楚而感到骄傲,要永远都这样。路在脚下,看你自己怎么走。”
这让我想到曾经有记者采访梅斯青年队的教练,对方谈到王楚的时候说,“他是一个永远不会对自己满意的人。”这其实是他的骄傲使然,在达到最终的目标前,他永远不会满足。
法国处处是隔阂
我不在乎能否留下来
离开的时候,韦超说他送我,自己顺路去买电话卡。他们的房间里没有网络,也不能使用手机,于是这种可以在公共电话亭使用的电话卡成了这些少年在梅斯最重要的寄托。
走出宿舍大门的时候天上正飘着一点雨,他把大衣裹紧些,然后手伸进口袋掏出两根棒棒糖,递过来一根。“圣诞节过完回来,从中国带了整整一箱吃的,‘老干妈’什么的,几个星期就都吃完了。”他领的是一条近路,我们在一堆泛黄老旧的建筑中穿行。梅斯是法国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很多建筑从中世纪一直被保留到现在。也是因为如此,这座城市缺乏吸引年轻人的活力。“我不喜欢法国,”他说,“街道这么窄,连个人影都看不到,死气沉沉的。老实说,我一点都不在乎试训能不能留下来。得到一份合同,然后留在俱乐部,成天坐冷板凳,又有什么呢?我想的只是,既然来了,就要做到最好,对得起自己就好。”
韦超慢条斯理地说着话,并不带鲜明的感情,但是他的情绪明白无误地通过自己的言语传递出来,他不快乐。“我常常觉得自己的心很累,来到法国之后,处处都是隔阂,没有一条道路是顺畅的。”他戴着一条十字架吊坠的项链,时不时不自觉地去摸那个吊坠。“你也信这个?”“先是不信,来法国之后就信了。”“为什么?”“因为老受伤,因为其他种种的不顺利。”十字架很便宜,就是在圣埃蒂安大教堂门前的广场上花几欧元买来的。韦超说,让自己的心灵有所寄托总是好的。那样的话,他便不会时时觉得茫然。“我看很多书,哲学书,但总是翻了几页就放下了。我希望有人可以给我指一条道路,但这些书都帮不到我,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寻找些什么。”
打架 哭了整整一天
韦超对于自己在法国的生活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美好的记忆,那是显而易见的。“从一开始,他们看你的眼光就充满不屑,中国球员嘛。在球场上就表现得更加明显,一个传球失误,就有人大声冲你叫骂。我虽然不懂他们在骂些什么,可是总能感觉到的。”
因为受不了憋屈,韦超还在训练场上和队友干过架。“有一次训练,有人无缘无故拿球砸我,不是开玩笑的那种。我立刻火了,冲上去和他打起来,被教练拉开。那天我没有再训练,一个人冲出球场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哭了整整一天。”哭过之后他决心振作精神,他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其他人。第二天训练,两个少年握手言和,事情就算过去了。“我不知道那帮法国人怎么想,但是从这次以后,再也没有人在球场上找我麻烦了。”
韦超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在这里的时候能多踢些比赛。“以前在国内怕比赛,因为那时候心理素质不好,会怵。现在在法国,是怕没比赛。我们已经连续四个星期没打比赛了,不能比赛就没了目标,就觉得人像废了一样。”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橘子递过来:“我每次出门就带上很多吃的,闲逛的时候也得有点事情做,一旦静下来,我就开始想很多事情。想家,想今后的路怎么走,想东想西。”
他从十一二岁就在追求自己足球理想的道路上只身闯荡,法国梅斯对于这个足球少年而言也许只是中途的一个落脚点。他知道自己的未来不属于这里,但是,也不想留下任何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