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史琳杰 发自云南弥勒

　　六月底的一天，从行李带上取了行李走出来，就看见有人高举着接机牌，随着接机的人一起走到机场出口处的咖啡馆，贾楠和刘久龙已经在那等着。

　　机票都是升哥、陈照升订的，先前一天，人已经来得差不多，剩我们三个晚一天到，于是陈照升给我们订了差不多时间的航班。他在圈子里人脉广，经常张罗些比赛，跟着他一起去打比赛的球员都尊称一声“升哥”。

　　三个人，不需要大巴来接，老陈就让主办方派人开了辆悍马过来。

　　从昆明机场到目的地弥勒，两个多小时的车程，一路上司机念叨着，又有球看了，“升哥做了件好事。”司机说，弥勒人爱看篮球，两年前云南奔牛主场设在弥勒，球市很火爆，那时陈照升也在云南奔牛，深得球迷拥戴，在弥勒打了一年，云南把主场搬到了昆明，弥勒人就无球可看了。

　　这是我第二次采访民间比赛、也就是俗称的野球，同意我来之前，老陈犹豫了一番，野球，听起来总归别扭，误解也不少。

　　一次意外

　　第一次也是跟着老陈去的，在山西高平县。那一次，用老陈的话说，不是很成功。

　　那是4月底的时候，高平县要参加晋城市的市运动会，通过高平县一家煤矿公司找了陈照升——以前他替这个公司打过比赛。县领导发话，公司掏钱，一个人一万块一场，这是市场价，不算高也不算低。

　　陈照升又喊了两名CBA队员过去，常去那边打比赛，“这里煤矿特别多，很多煤矿的领导都喜欢篮球，经常组织些比赛。”他介绍说。因为常过来，所以了解这儿的水平，他打中锋，再带一个后卫一个前锋，拿冠军就够了。

　　果然，上午拿了冠军，请他们过来的公司又提出代表公司打场表演赛，不另外给钱，陈照升一拍胸脯，“既然来了，肯定让大伙尽兴。”

　　没想到没让公司领导尽兴。

　　大热天的在室外跑了一上午，晚上又是在室外，必须得悠着点，加上说好了是表演赛，他们仨也尽量为队友创造机会，三人打了三节多比赛，留了12分的优势给队友在场上玩，仨人在场下互相开涮：谁走步了谁被挨帽了一通取笑。

　　结果优势给同队的人糟蹋了，比赛结束，陈照升所在的球队输了4分。煤炭公司的领导铁青着脸离开了赛场。

　　赛场气氛倒是很热烈，灯光一打开，很快聚了数百名观众。往球场这边走时就有人打听，晚上是不是有比赛啊。煤炭公司的工作人员没接话，“不能说，一说来的人太多，我们就得请保安维持秩序了。”这名工作人员说。这里的人是真喜欢篮球，但除非有野球，不然他们没法见着在电视里才能见的篮球明星。

　　生气的领导先撤了，赛后的宵夜没人作陪，陈照升觉得有点没面子，“下次，下次一定不会再搞成这样了。”

　　野球手们

　　这次声势很大。

　　陈照升张罗了十多名球员，除了两名大学生球员和一名已经退役CBA球员，其他全是现役联赛球员，包括像刘久龙、张伟这样的全明星球员。

　　住的是五星级酒店，周围是湿地和温泉，这档次，赶得上国家队待遇了。当然，这拨人级别也不算低。吃饭的时候，一桌子人往那一坐，还有不少人跑过来索签名、要合影。

　　这桌头席坐的就是陈照升。2000年前卫男篮解散后，老陈找了家单位把工作关系落了下来，平时也不怎么用去上班，联赛期间打球，夏天休赛期就没什么事，他也坐不惯办公室，出来打打野球，能添补些家用，也能让自己活动活动筋骨，这么多年了，他状态还那么好，圈子里都称他“CBA活化石”。老陈在云南队打过，在这地界很有些威望。这次比赛就是他在弥勒一个朋友办的，约定打三场，每个人给三万，这价格算不错了，那是因为老陈的面子。

　　次席是刘久龙，上个赛季的全明星队员，最近准备转会，但上家和下家还没谈妥，这段时间没什么事，就跟着出来了。

　　旁边的张伟，和刘久龙一样是全明星，也要转会，也跟着出来。

　　他们仨上赛季都在陕西队，这个时间陕西已经开始集训了，但他们都不想回去，回去干吗？主教练吴庆龙刚给他们打过电话，大龙也辞职了，助理教练李仁也不干了，那支球队就剩下些二队的小孩。上赛季还不差钱的俱乐部突然间就压缩银根了，在CBA，常有这种朝不保夕的事，“出来打野球，挣点钱，很现实。”陈照升说。

　　张伟旁边坐的是广厦的金立鹏，曾经的“国字号”，曾被誉为中国最好的控卫，后来因为心肌炎，淡出了国家队，他媳妇就快生了，俱乐部给了他一段时间假，赶着到时间他过来打几场球，老陈喊他来的时候在电话里跟他半开玩笑地说，“趁着还能打，来挣点奶粉钱。”金立鹏和俱乐部打了个招呼，俱乐部也没为难他，同意了，顺便给他一个任务，和张伟沟通沟通，打完比赛把张伟带去杭州——张伟这时已经和广厦在谈转会的事了。

　　再旁边是广厦的贾楠，也是一代名将了，沈部解散后，他去了广厦，现在年龄大了，下赛季将离开广厦，新工作还没着落，贾楠在老家东北那边也打过野球，认识了一些老板，也认识一些领导，他琢磨着是否做点相关的生意，“你认识什么老板不，去我们那投资啊，我可以找人给些政策上的优惠。”他逢人便问。

　　席间也聊些圈内的事，刘铁不在山西干了，去了宁夏，带队打NBL，给江苏同曦痛宰了。“铁子也不容易啊。”老陈感慨，1987年的时候内蒙篮球队解散，刘铁去了空军联航男篮，1998年，空军联航男篮也撤编了，刘铁的漂泊生涯比老陈开始得更早。“同曦那拨人也太不够意思了，一点不给面子！”有人嘟哝了一句，说的是同曦的崔宇和张国栋，他们常和刘铁一起打野球。

　　拿到了钱

　　第一场比赛在龙溪打，上午，主办方安排大伙去参观了当地的一个红酒庄园，大伙兴致很高。

　　路上有牛车，大伙就一起喊，“嘿，云南奔牛！”接着有人冲着牛喊，“牛，你的工资都拿到了吗？”大伙一起乐了，只有李涛不说话，李涛上赛季就在云南打球，到现在，俱乐部还欠着三分之二的工资没给，李涛家最近要搬家，他想给家里添些东西，可一掏兜里，没钱。

　　老陈看了看李涛，“这拨常打野球的兄弟们，其实都不容易。”

　　一个个数过来，几乎都有流浪过几支球队的经历，不少人也都遭遇过欠薪，包括老陈，他说，“在中国，总体来说，球员还是弱势群体。”

　　出来打野球，也是为了挣点钱，另外，可以接触一些老板，运气好能够给点生意做做，也算是多了条后路。前国手王胜就是个例子，他在山西打一个冶金行业的野球，就做上了冶金生意，后来这个行业比赛和联赛时间相冲突，被摘到山东队的王胜最后放弃了CBA。

　　生活无后顾之忧的是不屑于出来打野球的，比如坊间传言某年薪达400万的前国字号球员，要找他去打野球也可以，十万一场，两场起步，大伙议论说，这叫有价无市，等于告诉别人别找他。

　　第一场比赛很成功，比赛开始前，钱就发到了队员手里，“升哥的朋友，办事够意思。”大伙在更衣室里一边裹脚一边赞叹。老陈笑着回话，“把脚裹裹好，别一会受伤！”

　　对手是美国的一支球队，是一家经纪公司找来的，水平和这边相当，龙溪体育馆里坐满了球迷，不时为双方的精彩表演喝彩。最后，CBA联队艰难取胜，大伙在更衣室里喘着气，“这水平不比联赛差啊！”老陈在旁边指挥着工作人员去找冰袋，打野球没有队医，自己得学会保护。

　　一路笑着回弥勒，我在旁边和一名已经退役的球员聊天，聊《潜伏》，他也很喜欢这部片子，尤其是其中的职场斗争元素，他退役后在机关工作，运动员性子直，对职场的尔虞我诈很难适应，有野球打的时候，不管钱多钱少，他都会找借口请假过去，就因为他想重温一下球员岁月的生活。他请求不要写他的名字——这次，他又是找了别的理由请假出来的。

　　回到酒店，宵夜，然后泡温泉，大伙都很高兴，谁都没想到，第二天，出事了。

　　警察来了

　　弥勒体育馆，云南队曾经的主场。原定7点半的比赛，到8点还没开始，现场一度有些混乱，防暴警察来了，在体育馆外列队、报数、甩起防暴警棍、一路小跑进了体育馆。

　　出了点意外。

　　第二场比赛前的上午，办比赛的小勇(化名)，也就是陈照升的朋友，去了老陈房间，他苦着脸对老陈说，赞助商不见了，现在钱没法给到位，第三场比赛也得取消。

　　老陈很火，“你让我怎么和兄弟们交代？”他不相信朋友的话，前段日子他也听到当地的另一些朋友说这小勇的事，都说这人不大靠谱，老陈前些年把小勇当小兄弟看，算帮朋友忙，和他合开了个公司，办了个陈照升篮球培训班，公司开张后老陈没从公司拿过一分钱。

　　小刚走后，老陈把所有人召集起来开会，说明了情况，大伙都很生气，说晚上不打了。

　　老陈不同意，钱，得继续去争取，但要拿不到，比赛还得打，“球迷是冲着我们买票来看的，再怎么着也得把比赛打了。”但老陈也明白，钱，多半是拿不到了，双方是口头约定，也没个合同，就算有合同，谁有精力留在那去打这个官司。最后老陈让大伙放心，实在不行，他去和小勇算个账，把公司的财务捋一捋，差大伙的钱，从他那份中走。

　　美国队那边不答应了，大中午的还被拉到体育馆外做了个宣传活动，回来就听说了这事，他们甩手不愿意再干。

　　小勇去找经纪人沟通，好说歹说，约定在比赛前把钱结清。

　　后来，用老陈的话说，小勇这一招叫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被老陈说中。

　　晚饭后，美国队不愿意出发，小勇过来继续劝说，“球票卖得很好，一会到体育馆收齐票款就能把钱给你们。”

　　7点多，美国队被忽悠着出发了。

　　钱自然没有，美国队不干，热身过后比赛没能按时开始。小勇在体育馆外对美方的经纪人软硬兼施。

　　“哥，求你了，你们先打吧，中场休息肯定能拿到票款。”

　　“哥，再不打要出事的，球迷肯定要闹事，我看见了，有些黑社会的也来看球了，出了事我可负不了责！”

　　“哥，县领导都来了，要是不打，以后我怎么在这混！”

　　“不打就不打吧，我不管了，我今天大不了不要这条命了！”

　　体育馆里真的焦躁起来，有球迷喝倒彩，有的球迷怒喊退票，有的球迷开始从看台上往下跳，4000多人的体育馆里，顿时剑拔弩张。球员们很紧张，“是不是先退到更衣室去？”

　　老陈的额头全是汗，但到底是老江湖，“那两个小伙子弹跳不错吧，让他们先上去扣几个表演一下！”他指挥那两名大学生球员。

　　接着去记录台，让他们叫警察，老陈操起麦克风，“请球迷稍等，组委会和美国方面的合同出现了一些误会，很快就能处理好。”老陈一边解释一边去找美国队那边，“不打怎么收场？”

　　防暴警察来了，加上老陈在弥勒打过一个赛季，球迷们还都认他，局面总算得到控制。

　　小勇从朋友那拿出1万多块钱，往体育馆里送，老陈看都没看，“你先送到美国队那边吧。”一个自称是县长秘书的小伙子跟着小勇去了美国队那边，“先拿着吧，再不打恐怕真要出事了！”

　　小勇答应继续去筹钱，美国队的经纪人委托我跟着去，比赛这才开打，快沸腾的人群这才冷静下来。老陈事后对美方经纪人说，他们真不是吓唬人，要真出了事，谁担当的起？

　　安全撤退

　　那天晚上车子在这座边陲县城了转了半天，去了好几家银行，小勇从卡里取了两千块，期间老陈给我打了个电话，

　　“你在哪？”他很焦急的问，“还取什么钱，赶紧回来，注意安全！”

　　后来老陈说，没出事，就是好事，出来打野球，遇到耍点赖皮的，也是常有的事。

　　但他也不愿意让兄弟们吃亏，尽管兄弟们都理解他，第二天，他坚持着从公司退了股，从他的那份里把大伙的钱补齐，又给大伙买了各自回去的机票，大伙不接受，老陈发火，“你们这是想扇我脸吗！”

　　临走的时候，悍马的司机来了，“升哥，小勇不上路子，下次和我合作吧！我来弄比赛，还找你！”

　　可以，可以。老陈点头，象什么风浪都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