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周刊记者 李佳蔚 济南报道
让吴俊看起来凶巴巴的,只有肚子上的一条伤疤。
伤疤竖着,约有10公分长,隐约看出缝合线的针脚,吴俊低头看了一眼,笑笑说,好几年前胃溃疡手术留下的。
他有一张国字脸,肤色偏黑,短发整齐,说起话来笑眯眯的,语速不快,带有一点儿鲁南口音。坐着时,23岁的他,看起来已经有了一点儿小肚子。
看上去,他就是个普通的人。
而在济南警方眼中,他是特殊的一个。警方刚刚建立了一个“足球流氓”档案,把在球场蓄意滋事的球迷录入档案,进行重点管控。档案中,收录了近百名球迷。
吴俊,被收录到这份档案里。
“我咋就成了足球‘流氓’⋯⋯”吴俊叹了口气。
花砖和冷烟花
终场哨吹响,吴俊瞄了一眼球场大屏幕记分牌,比分刺眼:山东鲁能1:2河南建业。
这是2009年9月16日,中超联赛第23轮,坐镇主场的山东鲁能输给了前来挑战的河南建业。
这是一场谁都输不起的比赛:联赛接近尾声,河南建业积分榜上排第三,山东鲁能排第二,都想夺冠,都想赢。
无法接受输球的主场球迷,赛后在球场外聚集起来,一是等裁判出来,和裁判评理,二是围堵建业队的大巴。
灰暗光线下,此起彼伏的骂声里,不知是谁扔出了第一个矿泉水瓶,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吴俊手里空着,“被感染了。”他蹲下,从地上抠出一块花砖,没有经过任何思索,扔了出去。几乎在同时,几个安保人员冲过来,把吴俊逮住,塞进公安中巴车。据说,当晚有7人被逮住。
拘留7天,十九岁的吴俊“进去了”。
赶上严打,吴俊觉得有些不走运。整整一个月后,十一届全运会将在这座城市隆重开幕。“全警全力”,“万无一失”,是当时这座城市的安保基调。
37岁的王军,觉得自己更不走运。
今年4月21日晚,山东鲁能主场对阵广州富力。面对联赛领头羊富力队,鲁能仅仅用了23分钟就敲开了对方大门,全场球迷欢呼雀跃起来。
在激动的球迷中,王军点燃了一枚冷烟火。那是根25公分长的焰火,火花喷了20多秒。王军是当地火神球迷协会的会员,会长付强明白这枚烟火意味着什么,他想去制止时,烟火基本放完了。
“在德甲赛场上经常见到的那种。”付强比划着。去年足协杯决赛时,他们曾经在合肥球场里放过烟花,没有人上前阻止。
这种燃点在60°到80°的冷烟花,以环保无污染为卖点。它在网上很容易买到,价格约为30块钱。
警察也看到了烟火。
中场休息时,公安人员找到付强,询问情况。沟通了挺长一段时间后,付强觉得,“教育一下就算了。”
出乎意料的是,王军被行政拘留5天,罚款1000元,“起码今年不能再进入省体(济南省体育中心)看球。”
出来那天,付强去接王军。
“可能我给你传达不够,可能地域有差异,”付强心里有些愧疚,“放烟火的事情,我们也请示过,能不能专人专放?都是助兴的事儿,可不行,还是为了安全。”
“哥们,”面对会长,王军一脸委屈,“我冤。”
吴俊和王军都没想到,拘留之后,这事还不算完。今年5月底,他们都被警方列入百名足球流氓名单中。
负面情绪
“28秒!创纪录了!气死了!”坐在电视机前的付强,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
6月16日,山东鲁能客场挑战辽宁,开场28秒就被对方攻破球门。
付强坐在电视机前目睹了这一刻,还听到了主队球迷的辱骂。
“我们济南赛区,连续几年被评为文明赛区,都是我们球迷去外地去客场,被辱骂,被砸,被攻击,现在我们成了别人眼里的‘足球流氓’。外地球迷还不笑话我们?”
作为火神球迷协会会长,他和王军谈过这个问题,都想尽量把这个事情的影响减到最低。两个人的信心不小:王军,一个有车有房,城市中产,部门经理,讲话和和气气,怎么看也不像电视里那些个“足球流氓”。
而在大全球迷协会会长王大全印象中,“足球流氓”吴俊是个热情的小伙子。王大全说,每次主场比赛,吴俊每场都要早到半个小时,帮自己分发给会员的烧饼。
今年,吴俊来大全球迷协会报名。两个人闲聊,吴俊提起2009年的那次不冷静行为。王大全说,兄弟,咱说好了,协会不是散客,搞不好,我这个协会就直接除名了。
“放心,放心,全哥,不会了,”吴俊连连保证,“当时冲动了。”
这种冲动不是吴俊才有。济南一名公务员说,每个人都有上帝和魔鬼的力量。球场的氛围,适合一些人负面情绪的发泄。很多领导不坐主席台,就喜欢在球迷区,就是进入放松状态发泄。
“足球给我力量”
吴俊最初是从球迷协会贴吧“全吧”里看到“济南建立‘足球流氓’”新闻的,“乍一听,挺惊的,从来没有想到会这么严重。”
在搜索大量了关于“足球流氓”的资料后,他确定自己“不是英格兰那种”。
高一那年,吴俊就不读书了,独自一人来到济南,做起了拖鞋生意。
刚开始,他帮别人看店。店在泺口服装批发市场,几乎是济南最知名的市场,以中低档货物为主。一个月能赚大概1500块钱,交了房租,扣除日常花销,几乎没有什么余钱。
可他觉得快乐。“这是省会啊,”村里像他这般年纪的人,差不多都跑到城里了,他不紧不慢的语调有了一丝变化,“还能看球,现场的!”
上学时,吴俊曾经逃课去看球。父亲教育他:好好学习,有一天去现场看。结果,他只做到了第二点。
有一段时间,他也有过成为一名球员的念头儿。他有一个朋友在山东最好的足校里练球,练了几年,放弃了,“说是要进队里,得先交60万。”他踢球的念头迅速打消了。
在泺口马家庄附近,吴俊租下了这一个接近100平米的院子,除了一间10平米左右的屋子当卧室,其余几个都成了仓库,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拖鞋。每月1000块的租金,在吴俊看来,“不算贵,可绝对算不上便宜。”
现在,他负责给16家超市送货。一双拖鞋批发价差不多是10块钱,摊位上基本上都卖15,卖一双挣5块。
在济南,他的朋友不多。除了看店,送货,更多的时候他一个人呆着。陪着他的,是一台二手电脑。
上网,听歌,看球,空闲的日子就这样打发了。他感叹:“没有电脑,真不知道怎么过。”其实,电脑并不止是娱乐工具。在电脑里,吴俊存着诸如“供应商综合达成率”等一系列关于供货的专业资料。“我想在这个城市留下。”他说。
他给自己找乐。抽的烟盒,攒起来,攒了小半年,三四百个,在靠着墙的暖气片上,从左到右,花了几个小时,他摆出了两个字:鲁能。这两个字,是他房间里唯一的装饰品。
“我爱鲁能!”瞅着自己的作品,吴俊有些得意,“‘能’字不好摆,技术活啊!”
每一个主场比赛,吴俊都要先坐4路,再转15路,再步行,从泺口到省体育中心,来回一趟大约需要2个小时。济南不大,2个小时的路程算是相当远。
“足球给我力量!”坐在院子里的吴俊,激动地说。
前一天,吴俊被一辆轿车给撞倒了,等他坐起来,轿车早已消失得没了踪影。
现在,他的右脚和脚踝肿得像一整块发面馒头,右膝上着药。整条右腿不敢踩实了,让他走起来一瘸一拐。
“没有报警,”吴俊又洗了一遍手,轻轻碰了碰右膝上药处,似乎能够减少一些疼,说,“算了吧”。
可对于成为足球流氓,他放不下。
他听人说,只要三年内不再犯,就可以从档案里消掉。2009年进去那次,他说自己“抽血验了DNA”,“等于一个污点,心中的痛。”
“就像球场上瞬息万变,一不小心竟成了‘足球流氓’,”看着红肿的右膝,他说,“看不了现场,还可以看电视直播,人活着不能太悲观嘛。”
(实习生叶宇婷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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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外足球流氓
“这四个字(足球流氓),比较引人注目,”济南市公安局治安支队三大队副大队长纪东明告诉《中国周刊》记者,“主要还是希望起到震慑的作用。对违法者及时采取治安处罚,用这种方式去严格管理,这也是让大家知道有一个底线,去保护那些真正爱足球的真球迷。”
“小球场,大社会。”纪东明认为,足球流氓的出现,其实不单纯是足球场上发生的问题。“大部分观众是为了看球,但不排除极小一部分在家庭、单位、社会遇挫,对社会有不满情绪。”
而在“足球流氓”的发源地英国,情形则更为复杂。
著名足球评论人颜强在《英国足球地理》一书中写道:英国警察总署苏格兰场,同样也有这样一个对付足球流氓的资料库,里面有属于“全国犯罪情报中心”的核心 资料。这种黑名单的奇妙之处在于:“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走一个”。对足球一窍不通的撒切尔夫人当政时,定下这条规矩, “不知道多少忠心无辜的英国球迷,倒了大霉,”颜强也承认其中的合理性,“足球是世界公认的第一运动,其社会影响力实在太大,这也成为了足球最致命的弱点。”
此外,颜强也认为,按照社会学家的分析,在一个“民主自由平等”,并且尊重人权的社会里,是没有道理出现足球流氓这种畸形病症的,但是英国足球流氓是一种有文化传统的社会叛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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