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典型的美国中产阶级酒店“DOUBLE TREE”，在旅美作家张爱玲缱绻的名句与故事之间，突然楔子般插入关于28日中俄之战的话题显得非常尖锐，中俄之战——事关中国女足的生与死。“TOBE OR NO TOBE”，孙雯说“它不是问题”：输了，我也不会把20年的荣誉积蓄在一战中赌光，我不会哭。

　　在中、俄之战倒计时状态下，她居然想得起海明威的句子，“2比0，2比1，这是最近

两战俄罗斯的成绩，明天太阳照样升起。”她说这不是故作坚强，她说中国女足的衰退会被另一个“孙雯”扭转。

　　——现在是28日凌晨，你算过还有几个小时就要面对俄罗斯队了吗？

　　孙：为什么要算，该来的始终要来。

　　你想像过吗，在这个晚上中国女足就可能被史无前例地OUT掉，这是一个灾难。你能预感到今天晚上在某种结果后你的心境吗？

　　孙：为什么我一定要等来胜利？生活中不光是胜利，一个完整的人生中也包括失败，这就是我认为的“厚重”。今晚如果输了我不会哭，我在出征前已经说过要“微笑着踢完本届比赛”，毕竟生活还得继续，太阳还会升起。何况，最近两战俄罗斯的成绩是2比0，2比1。真正的灾难是，孙雯居然没有体会到自己参加了这届比赛的乐趣。

　　——如果中国女足小组被淘汰，作为“世界足球小姐”的你将在足球生涯里拿不到一个世界冠军，这恐怕是巨大的遗憾……

　　孙：和其他人不一样，我从来没有给自己定下一个“终极目标”，是否拿到冠军对我意义并不大，我不会背负太多的“女足事业”这样的担子的，我付出了努力了这就够了。昨天我看了一个美国报道，说米娅.哈姆和孙雯这两个名字已经超越了足球比赛本身，她们是运动的象征，我个人也一直在追求一种超脱于足球的境界，所以现在我不会用“世界冠军”来强压自己的。要说遗憾，我这几年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看看世界各地的风景。

　　——你不看重锦标吗？

　　孙：我想赢，但不会刻意追求某个名次，随缘吧。经历了1999年打美国和2000年打挪威后，我已经超脱了。给你讲个故事：2001年我们在争夺“大联盟”冠军时进入到互射点球，我和澳大利亚的库珀都射失了，导致冠军失手，当时我很难受，想哭，但看到库珀微笑着走向场外，我问：“你为什么不难受？”她回答：“我们尽力了，为什么还要难受？没有人可以责怪我。”这件事发生在我第一年去“大联盟”，这种震动是巨大的。对了，库珀这次来就是那个10号。

　　——马良行一直把你当成撑住中国队的最重要力量，现在他必须靠你状态的提升，昨天他说“要激一下孙雯了，说不定要在准备会上拍桌子”……

　　孙：这个队打得好不好也不是我一个人能左右的，你说防守能指望我吗？中场组织能指望我吗？李洁、阿猫她们干得比我内行。

　　——对于被称为“锵铿玫瑰”的中国女足而言，今天晚上是残酷的，现在你的心情为什么出奇地平静？

　　孙：在我的回忆中，1991年第一届世界杯时我看见老队员输球就特别为她们难过；现在12年过去了，自己也成为老队员了，反而没有大喜大悲了……我也不知道这是否是麻木，是好还是不好。我总觉着拿了冠军是应该的，因为你付出了这么多；不拿也是应该的，因为这是

　　——所有的关注都在你身上，因为你是孙雯，从1991年到2003年你已经经历了4届世界杯了，描述一下每一届的心境。

　　孙：1991年我才18岁，什么都不懂，就随大流吧；1995年压力大起来，记得在瑞典一次准备会上马元安教练对队友们说：“有球都传给孙雯”，我一下子觉得自己责任很重大，但能力又达不到，心理很反差；1999年，我不经意对着美国记者说了一句话，“前两届我还在成长的过程中，这次看我的表演吧”，结果一扭头看到电视大屏幕出现我的话——“看我表演吧”，似乎一下子就被美国人包装成一个女足明星了；2003年我心如止水。

　　——中国女足正在滑落，历经4届世界杯的你如何评价？这个变化很敏感。

　　孙：我一个人无法承担压力。

　　——在1999年你已经获得了巨大的荣耀，短暂退出后由于报答马良行的知遇之恩你又重新复出，然而这一决定本身就是冒险，它可能是条不归路——把你20年才获得的荣誉全赔进去，想过这一夜之后的得与失吗？你想过用惨淡的方式结尾是极不聪明的吗？

　　孙：我不认为复出是个愚蠢的冒险，人生重要的是你去做了。即使被俄罗斯淘汰我也不损失什么。我不能让自己每次都站在胜利的边。

　　——这是真心话还是表现坚强的某种姿态？

　　孙：说真心话，这里(指美国)的宗教对我影响很大，可以说改变了我人生的很多——有一次，队友们邀我去教堂做祈祷，我不信基督的，但一个细节非常打动我，一个残疾人非常虔诚地祈求上帝赐福于他，他以前是个非常优秀的奥运选手，现在很想坐在轮椅，夺得一次残奥冠军，但他并没有向上帝祈求很明确的功利目的，甚至没有提及关于比赛的任何字眼，只是说：“感谢主使我能在这里，给我勇气和信念。”我想，“在这里”是让人感动的境界，而不是“得到”什么，信念比什么都重要。后来那个残疾人真的得了残奥冠军。

　　我不信上帝，但我相信一种力量——还是去教堂，全队都在祈祷、一个教练站出来说：“感谢神，把孙雯从遥远的国度带到我们中间，让我们在这里。”我立刻被这种氛围震撼了，人生最重要是你“在这里”，和他人在这里，得到与不得到又有什么不同呢？

　　故事：“我不是现代白毛女”

　　想像2年前的一个夏天，孙雯站在亚特兰大庄严华丽的大教堂中，让唱诗班和管风琴的音韵鼓荡耳膜洗涤心灵的样子，一定和中国人对她极民族极朴素的定位极不合拍，但那就是孙雯。自上世纪1999年后，中国人叫她“铿锵玫瑰”，美国人却叫她“太阳女”。

　　孙雯说她不相信基督，但相信一种感动的力量，美国让她有太多让我们始料不及的变化，这将导致所有人在很长段时间形成对孙雯的误读。

　　“你能告诉我一些发生在1985年左右上海的某个平常下午的故事吗？比如说一只蝴蝶飞到了阳台上，比如说你抱着我从楼梯上蜿蜒而下……”这个提问的开头是典型《上海滩的红颜遗事》的它绝对符合一个上海女人对童年往事的搜索。对此，孙雯说她很喜欢。

　　“我最喜欢在每天下午训练后意犹未尽地感觉，那时候天总是很蓝，空气总是很好，我们会再踢一会儿球，然后躺在香香的草坪上唱歌。唱的什么呀，唱的不是谭咏麟就是张国荣的，唱着唱着就会为谁长得更帅，谁的歌更好听而争吵起来，我那时还小，实在分不出更喜欢谁，所以每次都安静而开心地看着她们争吵，为每个歌星而喝彩……那是个很美好的时光，我记得体校的地址就在水电路176号，虹口公园旁边。”

　　“你能想像20年后的孙雯会是什么样子？做一个漂亮的小老太太，或者一个严肃沉默的足球主义分子？”孙雯突然显示出对未来生活很迷茫的样子，她说她“真的不知道”，对未来的安排远远不明确。“不过我会追求一种意味深长的生活，一朵花，一棵草，一次夕阳西下都会让我感动不已。”孙雯说自己情商远远高于智商，是一个靠感性过日子的人。这使自己到现在还最迷恋艾尔顿、约翰的《风中之烛》，“献给死去的戴安娜王妃的，我会拉上窗帘。队里的窗帘很薄，下午的阳光就会关不住，从布中透过来，我打开音乐，听艾尔顿、约翰幽怨深情的演唱，然后眼泪就流下来。”在孙雯的叙述中充满着矛盾，一个声称“绝不会哭”的人都叙述一首曲子时充满哀伤。“红颜薄命，绝对的红颜薄命，戴安娜本来可以是皇室里最幸福最乖巧的一个成员，但她不愿像人要求的那样活，所以红颜薄命，我觉得这就是天意，一个小人要活得和别人不一样，就要承受比别人更多的压力甚至悲哀的命运。”

　　工在决战俄罗斯轮盘赌之前，在准备就中国女足历史与未来进行深度采访之时，突然出现这么软性这么无使命感的话题，很像初到波特兰市区悠然问被小森林里蹦出的一只松鼠震住，而这只松鼠会扬着硕大的尾巴蹦跳而去，让你不知是喜是悲。

　　“还有特雷莎修女，就是戴安娜那个生前密友，她的人很好，在戴安娜死后不久，她也死了。留下一句话那么有意思——‘不要到远离你自己的地方去寻找神，因为神就在心中，它就是爱……’，这句话一直让我不由自主地去想，我觉得特蕾莎修女是专门对我说的。”天知道眼前这个“太阳女”或“铿锵玫瑰”在想些什么，一个中国女足队长在生死之战前脑海里穿梭着与足球毫无瓜葛的意念，像艾尔顿.约翰那只白蜡烛忽明忽暗精灵般跳动，抓住就随风而逝。

　　不要到远方寻找神，在孙雯片断般闪回的故事中，只有这句修女的遗言可以解释她为什么从美国回到中国。

　　血液里的东西很难改变，再早10年也许可以，但现在我在美国已经寻找不到想要的东西了。”她反复强调这就是“命”。

　　孙雯拒绝承认给予她的重大责任，“无论输赢，生活总得继续，太阳总会升起，我该付出的已经付出，该承担的已经承担，”她最大的恐惧与不安，“不是身体，不是技术，而是我找不到激情，它突然不在了，20年来，我每天早上跑操，每天下午训练，晚上睡觉这种机器一样精确的生活让我找不到自己，对于足球我没感觉了，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回来，半年？一年？现在的我在经历了大喜大悲后太平静，像生着一辆巨大惯性的车刹不住，我无法控制生活。”那天碰到美国队员，当她们听到20年如一日的专业训练后，米娅.哈姆们惊叫“这是疯狂的”，而孙雯更准确地描述则是“麻木，心像脚上的老茧一样麻木”。

　　“你该试着过一种打破规律的生活，比如说关掉手机，洗个冷水澡，在上海最高层的酒店俯瞰夜景，要么去非洲，去大峡谷蹦极，一个人背上行囊悄悄就走”，但孙雯说这做不到，即使做到了也没有作用。一个出了名的女人，一但被隆重地赋予无限光荣的女人躲无可躲，“即使我到恒山泡吧的时候，脑子里也赶不走足球，这个东西已进入我的骨子里了，很深”；“那就只能像张爱玲说的——在每一个生活的枝微细节中寻找乐趣，我一点儿都不认为张爱玲颓废，她的书我有全套。关于另一个上海女人张爱玲的话题由此开始，我告诉她我正在套写“红玫瑰，白玫瑰”，孙雯似是而非地点点头，说：“我其实是一个乐观的人，根本就不是。”

　　按照计划，如果有时间的话，孙雯将重温张爱玲的书，俯瞰上海的夜，做很上海很婉约的样子，但她又说自己很久都不会哭了，“自2000年奥运会输给挪威后我就不会哭了，那天输球后大家都喝了酒，可能是酒精刺激的原因我才流眼泪，也有送别队友的缘故吧……足球让我得到很多，也失去很多，失去的不是享受，而是普遍女孩的心境，你知道吗？我现在接受采访时10句中有9句言不由衷，脑子很木，很乱，说出来的不是发自内心。”

　　“那你为什么要选择足球呢？”孙雯再次显现出巨大矛盾性：“因为喜欢，因为天赋，我不喜欢干一成不变的工作，足球是创造性的——没有一个进球可以被完全重复，你能进同一个球，如果退役后我还干足球，肯定是因为这个原因。”

　　现在孙雯还能记起上大学那天就像是在“演戏”，“我真就像演戏，因为旁边有太多的记者拿着镜头对准我，这让我觉得自己怪怪的。”那堂课是余园良教授讲的国际政治经济学，理论很多，实例偏少，但孙雯基本能听懂。这个大学生涯非常短暂，使孙雯下一个心愿是完完全全做一个纯正的安心的没有镜头对着的学生。

　　本次“深度采访”的主题被冲淡，原本“比较4代中国女足文化”的内容被艾尔顿.约翰，被戴安娜、特蕾莎，被张爱玲的红玫瑰、白玫瑰大量占据，孙雯只说：“我骨子里就不是白毛女，我觉得有必要把女足姑娘们往苦大仇深的白毛女形象硬套。”孙雯肯欣赏的对手是美国女足，最不欣赏的是朝鲜女足，因为后者像机器踢一种并不人性化的足球。人性是足球之本。”孙雯说。

　　赋予孙雯的足球使命注定始于美国终于美国，对于这样一个已对足球找不到激情，身体出现30岁女人必然出现的各种退步的采访对象，我小心翼翼地回避着足球问题。快结束时，我问了一个将针对所有队员的统一问题：“你喜欢用哪个牌子的化妆品？”孙雯说：“现在用什么用啦，天天日晒雨淋，脸上又是疙瘩……”我用将针所有队员的统一答案告诉她：“以后肯定会好的啦”。

　　孙雯有些开心，像一个真正的邻家小女。

　　(李承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