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从1990年的意大利之夏开始，我从世界杯的电视转播中认识了米卢这个头发总是乱成一团、服装总是不鲜不亮、表情总是不咸不淡、目光总是浑浊不堪的“神气教头”。在世界杯那样一个名流云集、鲜车怒马的大舞台上，米卢活似一个来自绿林的野路子的游击队长，相貌非堂堂，气势非泱泱，多少是有一点“土”的。与此相应，他率领的那些支无名草寇似的难登大雅之堂的“农民起义军”，也总让人想不通是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的，总觉得都是些世界杯里不合适宜的不速之客。有鉴于此，人们会习惯性地认为，米卢在世界杯里率队获得的那几场毫无根据的胜利，看上去不过就是一群光脚的穷孩子一不小心踩脏了穿鞋的富少爷，或者干脆就是一队乘着夜色下山的响马溜到某支正规军的屁股后头放了几声冷枪……恕我直言，我在心底里从来没觉得米卢是一个衣冠楚楚、顶天立地、撒豆成兵、出口成章的足球大师，对他的最高评价无外乎一个蓬头垢面的江湖怪客。

　　然而，世界足球本来就是一种在很多方面出离于现实的独立王国式的绿茵江湖。混迹其中的中国足球既非一言九鼎的名门正派，亦非鬼斧神工的邪教恶帮。中国足球初入江湖，尚不知深浅，一路月黑风高，几番身手异处，不剪径而走正道，无异于与虎谋皮不得好死——这也许正是历史为中国足球选择了米卢这样一个向导的最要害的理由。

　　当我一年前蓦然听闻米卢将成为中国队主帅时，我曾对身边的朋友说，看来，中国足球要进入一个拒绝招安的“水浒时代”了。一年来，我远远地凝视着米卢将一个个中国球员逼上梁山与匪为伍，目睹其离经叛道的种种不羁行径，内心百感交集。

　　不幸的是，足球江湖向来是“胜者王侯败者寇”，中国足坛的正人君子们，心比天高，气比牛壮，心气无比高远壮阔，梦想着撞入世界杯，如三国雄师般地金戈铁马、中原逐鹿，而不是像水浒好汉似地飞檐走壁、打家劫舍。米卢的没个正经的嬉皮笑脸加上什么几连败几不胜以及接二连三地使中国队面目全非血流成河，已经让他们这些中国足球的卫道士们忍无可忍，即使一度最支持米卢的前机会主义者和号称是他永远知音的人，也开始试着与这个不成体统的“破烂”(博拉)划清界线，希望他立马“闪人”了。

　　对于米卢的批评者来说，世界杯是一个如诗如画的天堂和终点。可是对于米卢来说，那里却是一个备受煎熬的地狱和驿站。米卢曾经不止一次(而是四次)从世界杯那个屠宰场里活着走了出来，那里面的血腥和残酷叫他“暗记在心口难开”。他很清楚那里都发生了什么，很清楚那里的夺命机关和亡命路线。他知道，逃命也是需要演练和彩排的，需要肉体挨揍和精神恫吓，而且真正的勇士全都是被“吓”大的。因此，他坚持要把手下的这群未开荤的黄皮肤黑眼睛的中国小子们驱赶到诸如“拉齐奥”这样的仿真屠夫的利刃下，预演死无葬身之地的“屠城血案”，哪怕这些弟子们一如行尸走肉而使其国人目不忍睹……是的，正因为他太明白这些了，所以他唯一不明白的恐怕不是他为什么要来到这个距离足球地狱如此遥远的国度，而是冠冕堂皇的中国人难道真的不知道在世界杯里“好死不如赖活着”？否则，何必要那么争着喊着非要“冲出家门走向地狱”自寻短见呢？

　　无论米卢这个“破烂”多么老于世故工于心计，他毕竟已经日日夜夜呼吸着中国的空气，包括物理意义上的，也包括文化意义上的。事实上，他一刻也不能脱离周围的要命的空气而躲在某种真空中空谈有关中国足球“活着”的现实和未来。他以前在世界杯刑场中营救过的那四个国家的人口、舌头和口水的总和，不及中国人口、舌头和口水的汪洋大海的零头，他不可能不在这么多的嗓门和这么大的分贝面前依然故我。基于此，陷入如今越来越视死如归的中国足球迷雾中，米卢尽管一生戎马、老谋深算，尽管心知肚明、洞若观火，他不有所迷糊那可真是奇事怪哉了。

　　依我看，米卢快要“迷路”了。正所谓“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