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4)
在东港队提起金大柱的大名,上至官员教练,下至新老队员,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码子交情起源于前年年初的海埂集训。
那时,东港队升上甲A刚满一年,有点像陈焕生进城,在别人嘴里,张口傻逼,闭口土匪,听多了让人神经过敏,不仅队员在人前抬不起头,就是仇家昌自己参加个圈子里抛头露脸的活动,遇着讨论问题,怕自己说也白说叫人讥笑,即使有意见想发言也常常憋在肚子里宁可发酵。在甲A,江湖习气比比皆是,拉帮结伙,等级森严,办什么事都要论资排辈欺软怕硬。
那一年东港队由仇家昌亲自带队上了海埂高原,参加完足协的春训动员大会,仇家昌很快就发现那些老牌强队和那些由五花八门的洋教头领军挑旗的花哨球队被蜂拥而至的记者和球迷众星捧月奉若神明,而东港队这样的“土八路”和“游击队”门可罗雀无人喝彩。有几回因为集训的琐事找足协设在海埂的 “春训办”协调,那里的大小衙役一听是东港队的,态度也从来都是不冷不热没个热乎劲。
本来在计划中早已定下10号场地是分配给东港队上午训练用的,谁知有一家大牌球队上山后见10号场地草皮较好,居然私下通过“春训办”里的熟人掉了包,等第二天东港队兴冲冲拉队伍上场时才被告知需要转场,气得教练和队员跑回宿舍抹着眼泪直骂娘。情况哭诉到仇家昌那里,他也是气不打一处来,盛怒之下差点找 “春训办”大闹一场。如果不是被及时赶来的金大柱拦着,仇家昌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恶气。
也正是这件事,使仇家昌和金大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成了莫逆之交。
金大柱何许人也?此公不是别人,正是那家不把东港队放在眼里而私下在10号场地问题上巧取豪夺的猛虎俱乐部常务副总经理。虽说足球圈不大,可在这件事以前,仇家昌和金大柱还真不认识。那天上午,在火头上的仇家昌正欲摔门而出找足协的人评理干架,却冷不防撞见一个壮如铁塔的大汉登门造访,经介绍知道他是猛虎俱乐部的副老总,出于礼貌,仇家昌强压着肝火接受了他的道歉。这金大柱是个性情极其爽快之人,拉着仇家昌的手连赔不是带开玩笑硬是弄得仇家昌一点脾气也没有了。末了,金大柱昂着脑袋大声说,仇老总,这10号场地的事包在小弟身上,10分钟后,我叫人立马清场给您腾出地方,您要是还不解气,就对着小弟揍两拳!
以仇家昌直来直去直筒子脾气的军人性格,他不可能不喜欢金大柱这种一见如故的新朋友。到了晚上,金大柱约了仇家昌下山去昆明城里饮酒,两人关起门酒过三巡,金大柱问仇家昌此次上山准备了多少红包?
仇家昌不解其意,问,什么红包?
金大柱一听此言很不乐意,责备道,仇老总,你是真没准备还是信不过小弟?
仇家昌赶紧照实说,真不瞒你老弟,我确实不知道要准备什么红包,干什么用呢?
金大柱反倒被问乐了,端起杯子同仇家昌碰了饮尽,说:“仇老总,你是艺高人胆大啊,我看这甲A十几支队伍,就你这老总是不操什么闲心的。你问我带红包干什么用,我这可是跟你交心呢,第一,这春训办的大小爷们是好侍候的?早些年吃吃喝喝送些特产就能摆平,如今没个几千块的红包,谁理视你啊?在这个荒山野岭里,山高皇帝远,这么多队伍上山操练,人家凭什么对你另眼相看?如果没有这些爷们照应,万一队里的哪个小子熄灯晚了饭菜浪费了什么的,人家不是说罚就罚你个成千上万的?”
仇家昌点头称是。
“第二,哪一年春训都能招来大批的记者,像个跟屁虫似的,吃喝拉撒睡放个屁都给你捅出去。要是不小心得罪了这帮人,可不是处处给你挑毛病找碴,在全国人民面前骂你损你?说起来搞足球跟做生意没什么两样,这些记者都挺穷酸,塞他个千儿八百的,他会变着法子往好里宣传你,你算算,这等于节省了多少广告费?”
仇家昌深感有理。
“第三,咱上海埂练啥来了?练跑圈!为什么跑圈?还不是因为有他娘的体能测试!我最想不通的是体测不过关就不许上场踢足球,这是哪个没屁眼儿的混蛋想出来的馊主意?那些上海埂的洋教练谁见过这规矩,他们不是说了嘛,就是让马拉多纳让齐达内让欧文来这里跑12分钟,累死他也跑不到3000米,跑不到就不让人家踢球了?……唉,每年这个时候我都提心吊胆,生怕哪个主力队员栽在这儿,没办法,只好他娘的花钱消灾。我跟您说,给那些田径裁判和管事儿的送几千块钱,关键时刻管用着呢。”
仇家昌满鼻子都是金大柱喷出的酒气,这些浓烈的酒气以及夹杂在酒气中的每一句话都使他如梦初醒心跳如鼓。他倏忽觉得自己在金大柱面前完全像初入江湖的新丁,他甚至联想起了二十年前自己刚入伍时在新兵营里度过的某些陈旧往事。
他拿起酒杯猛饮了一口,愈发感叹自己孤陋寡闻。
(15)
那天,两人着实饮得甚欢,金大柱酒量了得,一斤烈酒落肚,正在兴头上,仗义地问仇家昌,仇老总有几个体测困难户?您把名字告诉我,我捎带着帮您混过去。
仇家昌怦然心动,但嘴上又连忙谢绝。
金大柱执拗地说,我同您仇老总今个儿是不打不相识,您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如果您不嫌弃,就别这么客气了。
仇家昌听他这样讲,也便不再多想,刷刷刷地写了几个名字递到他手中。
春训即将结束进行第一次体测时,东港队有三名队员没能通过及格线,其中包括一名主力前锋和一名主力外援,这意味着他们也许无法参加联赛,这对东港队的排兵布阵是无法想象的一件事,全队上下一片阴沉沉的。仇家昌却显得心中有数毫不着急。
为了避人耳目,金大柱告诉他,在补测时自会有人巧妙暗助。这是不难理解的,第一次测试结束后,云集海埂的大队人马越狱般地一声唿哨拔脚散尽人走山空,人们这时不大会死盯着补测不眨眼,有什么问题于此时做做手脚,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
果然,在开赛前的最后一次补测中,金大柱把一切都捣鼓得妥妥贴贴。更难得他一片古道热肠,视东港队前去补测的队员如同己出,在各方面体贴照顾呵护有加。
东港队的助理教练和补测队员回来后对金大柱感激得五体投地,仇家昌听着,心里也是佩服不已。他想,金大柱是同道中人,言出必行神通广大,今后向他讨教之处可谓多矣。
以往在足协开会倒是见过猛虎的老板胡青山,听人说是个生意做得很大的地产商,可是见人话却不多总是一团和气的丝毫没有大富翁的臭架子。看来猛虎俱乐部不像其它队那样盛气凌人趾高气扬,交下这样的朋友怕是仰仗高攀了。
前年联赛开打前,仇家昌特意查了查联赛对阵表,发现东港队与猛虎队第一次交手是在第二轮,东港队是主场。在甲A,东港队主场往往被其它队视为畏途,一是因为东港球迷脾气耿直容易激动,山里人嗓门大,全场几万人呐喊起来,惊天动地有如炸雷,用震耳欲聋来形容是一点也不过分的。二是因为由于资金短缺,东港球场草地不平养护不好,客队球员来这里比赛常常马失前蹄摔得不亦乐乎。
不认识金大柱前,猛虎队曾在这里2比0输得毫无脾气。此一时彼一时,此次猛虎队前来,金大柱陪同做客,仇家昌待如上宾,觥筹交错之中,金大柱拍着仇家昌的肩膀说,小弟前来访问不是猛虎而是笑面虎乖乖虎,我这回可是打算游山玩水走亲戚的,咱两家都得脚下留情吧?
仇家昌道,此话正合我意,你们猛虎是我们东港在甲A的第一支友军,远道而来,哪能伤了和气,我们会对天鸣枪,当作礼炮的。
要说控制一场足球比赛的结果,仇家昌还真是疏于此道,找来主教练密谈,一来二去想出了平局的法子。原来无非是安排几名主力特别是愣头愣脑的外援主力以养伤之名缺阵,再命令队员守城不出不得冒进,只要对手心领神会,这球想射进门内可就难了。
赛后仇家昌再行地主之谊宴请金大柱和猛虎队所有队员,在偌大的餐厅里,金大柱端着一大碗白酒起身向东港队方面回敬道,今天算是猛虎和东港结盟会餐的日子,我代表我们俱乐部感谢东港朋友们以礼待客盛情款待,这酒是我敬你们的!
言毕,金大柱咕嘟几口一饮而尽。这豪情和海量惹得举座欢腾喜气洋洋。金大柱坐下后又对仇家昌说,下回你的队伍到了我们那儿,大家一样友好收场,这联赛打打杀杀的,踢得死去活来没个放松的时候,以后咱们两队见面,让小伙子们上场溜达溜达松口气儿,咱两家俱乐部也有个照应。
仇家昌连称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16)
如此来来往往几个赛季,不仅仇家昌和金大柱结成生死之交,就是东港队和猛虎队的球员们也上行下效建立起意会不可言传的场上默契和交情。
这种情绪后来感染到了两座城市的球迷和媒体之中,每逢两队会师,大家感觉上都像雷打不动的过节串门,踢起来温良恭俭让,见不着红牌黄牌和争吵,比的不是飞铲对脚和冲撞,犹如农村人赶集看大戏,看一群披挂整齐的武生踩着鼓点听着锣声切磋武艺,那阵型变换像操场演兵,一堆后生在草地中逗着乐子嬉球杂耍,看得观众笑声不断。
所以,上赛季为了完成市长布置的本队队员入选国家队的任务,仇家昌知会金大柱后,金大柱专程跑了趟北京,情况摸熟了,对仇家昌说,国家队虽然也是洋教头挂帅,但确定国家队队员这种事不是洋鬼子一个人说了算,这里边有发言权和拍板权的人多着呢,不过这事太招摇,关系是找好了,跟人商量的结果,要花费二三十万银子打通几个环节,等人进了国家队,能不能打上主力,看各方面情况再说,反正事在人为嘛。
仇家昌闻讯大喜,当天便同体委主任打招呼拿定了主意。
两个月后,为备战一年一度的中韩对抗赛,新一届国家队开始选拔集训。在各大媒体醒目发布的国脚集训名单中,东港球迷赫赫然发现了自己队球员的大名。球迷们奔走相告喜出望外。有球迷为示庆贺,成群结队来到东港俱乐部门前长时间燃放鞭炮,给自己的子弟兵壮行。
省里的日报用大字标题报道了此事,称“这是我省足球历史上首次实现零的突破,是东港市足球工作的重大胜利,也是我省开展全民健身运动结出的硕果。这标志着我省的东港足球竞技水平在国内跨入了先进行列,足球的市场化建设取得了划时代的进步和成就 ”,“这一成果充分证明了省委省政府关于两个文明一起抓的指示落到了实处,落到了明处”,“全省各行各业应该认真学习东港足球队勇于攀登新高峰的开拓精神,使各方面工作再上新台阶 ”。
仇家昌提前完成任务,被市长当面狠夸了一通。市长一乐,指令市里的一家卷烟厂立即向东港俱乐部赞助一百万。
仇家昌双喜临门,笑逐颜开之余,饮水不忘掘井人,和体委主任一碰头,两人一致决定找人买辆桑塔纳送给金大柱以示谢意,并很快派了个司机长途开到了金大柱的家门口。
今年这个赛季,从大幕拉开到赛程近半,东港队由于整整十一轮未尝胜绩,全队已像断了线的风筝在风雨飘摇中滑向甲B。千钧一发之时,幸得第十二轮碰上猛虎队李代桃僵无偿献血,假如没有这次雪中送炭,东港队整个赛季能否化险为夷实在是个答不出的变数。
哪曾想得救的东港队自此一路高歌猛进上岸自保,舍身救人的猛虎队却从那以后元气大伤一蹶不振,等到了第二次碰面东港队送回三分,时机已晚,杯水车薪。
抚今追昔,仇家昌即使坐在寂寞宁静的国际航班上,心里也扑腾扑腾隐隐作痛。
救场如救火啊,仇家昌心急如焚地想道,猛虎队虎落平阳遭犬欺,东港队岂能坐视不管。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金大柱铮铮铁汉,不是到了生命垂危的关节口,他怎会轻落虎泪,哀如妇人?
仇家昌想着激烈的心事,眼眶也潮湿了。
(17)
有好几个月的周六周日大礼拜都没能得空休息、没能洗洗衣服拾掇拾掇屋子或者接孩子回来上街玩一玩转一转了,所以杨之卓周六中午在家中接到高羽打来的电话约他一起出去坐坐喝咖啡时,心情有点矛盾有点意外。
他拿着话筒没想好怎样答复,高羽半开玩笑地又说,杨主任,我此刻在你家对面的京宝大厦顶楼坐等恭候,你不来我就一直等,等到天黑,等到明天,等到天荒地老也不会离开半步的,您看着办吧。
杨之卓被逗乐了,说你那里是个等鱼上钩的圈套,我才不会自投罗网呢。
高羽反驳道,我什么时候让你为难过?哪回采访你都像挤牙膏一样,你有一句我听半句,写出来就剩下只言片语,还老是 “据不愿透露姓名的有关人士”如何如何,你怕什么呀?
杨之卓说,有什么事电话里讲不清楚吗?
高羽嗔道,你也太官僚了吧,还没做到足协主席就摆起局长的架子了,我非在报上把你狠骂一通不可。
杨之卓气道,不就是几杯咖啡嘛,你们把我们足协骂得还不够吗?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高羽说,在骂声中成长才显得茁壮嘛。
我当面再和你论理,杨之卓回道,我十分钟后到。
不光是杨之卓,足协的不少同事对高羽的文章和为人都是交口称赞的。他们挺喜欢和她打交道,她不仅聪慧而且机智,办事做人显得善解人意,相处起来如沐春风。
杨之卓边穿外套边猜测高羽找他的用意,想不出有什么事引起了她的兴趣非得在休息日加班加点。
京宝大厦顶楼的旋转咖啡厅是个幽静闲适的地方,原本是根据老外的习性设计建造的。这年头北京城里洋为中用的东西像充斥于甲A各队中的外援洋将,一抓一把稀松平常。去咖啡厅坐坐,曲乐低徊,头脑清醒,谈什么事都很放松,不失为畅所欲言的好去处。这高羽真是会选地方。
杨之卓走出电梯,在圆弧形的大厅里四处逡巡,好容易在一个最偏僻的角落里瞅见了高羽。
“这都是老记者们把我带出来的,没有咖啡,搜肠刮肚也写不好文章。”高羽今天没有披挂马夹没有装备任何记者的行头,抱着双臂看着杨之卓坐稳了,拿起一个袋子笑道,“为了让你如实招供,我给你买了条烟,贿赂贿赂。”
“不要。”杨之卓从自己身上摸出盒香烟,拔出一支点着,“廉者不受嗟来之食。”
“真有这么廉政么?”
“凭什么收你的礼啊?”
“一点小意思,又不是不义之财。”
“收人礼,心发虚,不办事,没人理。”杨之卓调侃说。
“你是不是把我当成金大柱了?”
杨之卓一愣,深吸一口浓烟,吐出来,又摸起杯子啜一口咖啡,毫无表情地说:“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小高,你别给我耍心眼耍花腔,有话直说。”
高羽故意卖关子说:“听说足协年前要参加总局机关的歌咏比赛,我想了解排练的情况以及你都为此做了什么。”
“这事儿不归我管。”
“那归谁管?”
“我不知道。”杨之卓没好气地说。
“我忘了你是管大事的,拿这种小事问你,真是不懂道理。”
杨之卓看着高羽,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干脆不吭声。
“如果你不是管大事的,有些人大冬天的大老远地跑来,图什么呢?别人不像我这么傻,有事没事都巴结着你。”高羽一本正经地说,“谁让咱们是朋友呢,君子之交淡如水,赏脸喝杯咖啡,我已经受宠若惊了。”
杨之卓摇摇头:“唇枪舌剑!我说不过你。”
“我没说什么,聊天而已。”
杨之卓被高羽似笑非笑地盯着,浑身很不自在。他想起那天金大柱来找他的场面被高羽看在眼里,八成是金大柱的什么尾巴让她给揪住了。以她的敏锐,杨之卓不相信金大柱这类人能轻易糊弄她。但她既是个朋友,也是个记者,杨之卓不想多说什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又点了支烟。
“你帮人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就像戏团的老板,搭好了台子,什么人上台演戏,会不会演砸了,观众会怎么看,这些都跟你无关。”高羽平静地说。
杨之卓不为所动。
“我估计明天小龙队和国都队比赛的结果,你是未卜先知的……除了我们这些傻乎乎的观众,有那么几个神机妙算的人,只等着比赛走完过场,就要摆酒庆贺论功行赏的。”
“是吗?”杨之卓开始挂不住脸了,“何以见得?”
(18)
“前两天我做了一个梦。”高羽耸耸肩膀说,“我梦见乌龟和兔子又要赛跑,乌龟很害怕输给兔子,因为它不想失去人们多年来对它的赞美和给予它的荣誉,不想失去它现在拥有的一切,所以乌龟打算不惜任何代价哪怕不择手段也要保住胜利。
”比赛开始后,兔子一溜烟跑在前面,乌龟拼命在后面追赶。谁知这兔子跑着跑着又在路边睡着了,乌龟一刻不停地赶路,终于在最后关头又一次超过兔子,在人们的喝彩和欢呼声中再次获胜。
“人们视乌龟为英雄,骂兔子不争气。可是乌龟和它的同伙知道,兔子这一次是吃了他们下的蒙汗药才在中途倒下的。个中的奥秘,连兔子自己都不知道,别人能发觉么?别人发觉了又能怎么样呢?有证据么?就算抓到了证据也不顶用了,因为比赛已经结束了,历史已经把这一页翻过去了,没有人对过去的陈年旧账感兴趣,何况还是一笔糊涂账……你还想听下去么?”
杨之卓未置可否。
“其实在比赛前,乌龟和它的同伙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密谋串通坐地分赃。这赃款赃物是人们以前为了奖励乌龟获胜而颁发的。我因此明白了乌龟和它的同伙为什么不惜使用卑鄙手段暗算兔子。最可怕的是,这种比赛每年都要举行,一年十年一百年……没个尽头,乌龟和它的同伙以此为职业,他们每年只需要想办法算计兔子或者别的什么对手而取得最终的胜利,就能有名有利有吃有喝……
”我是在梦里一不小心看见了乌龟和它的同伙接头的,我悄悄地跟着它们。我发现梦里的乌龟很像金大柱,而它的同伙中有一个人是我认识的一个朋友,这个朋友是这场比赛的组织者之一,是我多年尊重和敬仰的一个兄长式的朋友,我一直以为他是一个正直无私秉公执法廉洁奉公的人……我搞不懂他为什么也出现在这里,因此,我今天约您出来,想向您请教我该怎么办,我想来想去只有您才能帮我解开这个梦里的疑团。“
杨之卓的脸色青紫青紫的,他的头扭向一旁,目光看着窗外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在正午温暖的阳光下熠熠生辉。他还是什么都不想说,吸着烟,就像什么也没听见。
高羽停了一会儿,为杨之卓和自己加满了咖啡,轻声说:”但愿这只是我的一个恶梦而已……我信任您,您不会为虎作伥的,是不是?“
杨之卓掉转头望向高羽:”你的故事讲完了?“
”是。“
”你的意思我很明白,可是我帮不了你的忙,我也帮不了任何人的忙,否则我不可能堂堂正正地像个男人一样活了这么多年……你有问题要问,这是你的工作,我理解。如果我无可奉告,这也是我的权利,这一点你同意吗?“
高羽表示同意。
”作为老朋友,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这件事将能给你一点启发。“杨之卓掐了烟头,吁了口气,”我4年前同媳妇离了婚,为什么?因为有一天领导找我谈话,给我看了纪检方面的熟人转来的一封检举信,那上面说我媳妇作为国家体委一个审验小组的成员,在一个地方省验收某个国家队训练馆的基建工程时,收了别人的两万块钱。我回家问我媳妇,她不服气同我大吵一通,她说这世道替人办事哪有不收钱的,官越大收得越多,有什么呀。我让她主动自首把钱退回去,她不肯,说你这人死脑筋胳膊肘向外拐,哪能把自家人往火坑里推呢?……我怎么劝她都不听,后来我把她揍了一顿,我对她说,钱这个东西买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买人的良心,不是我杨之卓觉悟有多高,我这人性格就是这样,这种事我看不顺眼。她说,你看不顺眼那是你的事,不要以为自己有多么了不起,你看不惯别人,别人还看不惯你呢!……闹了几个月,我一火,就跟她离了。“
”后来呢?“
”后来?她过她的,我过我的,各有活法,各不相干。“
”那么,你是不爱钱么?“
”也不是,我是不喜欢这种事情。“
”下面俱乐部有什么事求你帮忙,你会怎么办?一概拒绝么?“
”那要看什么事。“杨之卓坦荡地说,”我说过,谁要拿钱买我这个人,让我出卖良心,不管是谁,我都会跟他急!“
”……金大柱呢?“
”我看不惯这个人!“杨之卓断然说,”他让我帮他换个裁判,他以为他是谁呀?我没理他……你要搞清楚,明天你看到陈贵海那人被调到小龙队那场比赛,那不是我干的。“
”哦?!“高羽心如鹿撞。
”这事跟我挨不上!“
”那跟谁有关?“
”这事你别问我,我什么都不清楚。“
”…… “
”喂,大记者,有关采访的事,请你同我们新闻办联系,你知道,这是我们的工作纪律……我今天来,是来聊天的,不是来谈工作的。“
高羽笑了笑:”你这个人就是太死板,什么事儿都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有吗?“杨之卓说,”如果是那样,我就不会见你了。“
(19)
在咖啡厅柔和的乐曲中,高羽笑得非常灿烂。
杨之卓被这种熟悉的笑容笼罩着,绷紧的情绪和神经不知不觉地松弛下来。他问高羽知不知道他现在心里在想些什么,不等高羽回答,他主动说,每年联赛到了这个时候,足协的人都很忙,上班忙,下班了也忙,树欲静而风不止。
高羽反问他,你是喜欢上班忙,还是下班忙?
杨之卓答非所问,说,有些人喜欢上班忙,有些人喜欢下班忙,人各有志。见高羽不说话,杨之卓加了一句,我已经跟你说过,我不喜欢那些放不到桌面上的事情,让我看,在我们足协,像我这样的人并不少见,我们有自己的尊严,也有组织纪律,并不像你们在报纸上骂得那样,足协的人全是饭桶和贪官,足球上出了什么大事小事,不是官僚主义就是腐败黑暗,好像我们足协这些人是记者和球迷的仇人似的,你想想,谁都是有血有肉的人,老被人这么损着,心里能没有气吗?你们这些人旁观者清是有可能的,批评我们工作上的不足也是很正常的,但不能总是戴着有色眼镜看人吧?你想不想知道我们的苦处和难处?我们容易吗?
高羽说,咱们的足球问题成堆,足协是家长,子不教父之过,天经地义嘛。
过去是这样,现在不完全是,杨之卓抱怨道,现在的俱乐部对足协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足球职业化了,俱乐部和球队的翅膀越来越硬,早就不把足协放在眼里,足协三令五申的事情,俱乐部左耳进右耳出,不当回事,表面上恭恭敬敬的,背地里什么坏事不敢干?哼,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我是看透了这些两面三刀的人,让他们来搞足球,不添乱子就算是谢天谢地了。
高羽乘机问道,你说的是金大柱这种人吧?
杨之卓义正辞严地说,足球搞不上去,就是因为这种人太多了,不把心思放在训练和管理上,能出成绩吗?歪门邪道搞多了,脸皮比城墙还厚,当着面就敢给人塞钱,以为钱是万能的,以为联赛是给他一家开办的,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呸,我是不揭穿他罢了。
高羽好奇地问,他给你开价多少?
杨之卓瞪了高羽一眼,责怪说,你那么喜欢探听隐私吗?我要是你,我不会打听这些事情,无聊得很。
高羽不服气地说,你觉得无聊,可以独善其身,别人都能像你这样么?今天一个金大柱,明天一个银大柱,后天又冒出一个铜大柱,为什么屡禁不止,就是因为像你这样的人睁只眼闭只眼,姑息养奸,养虎为患。
杨之卓眉毛一歪,斜着嘴说,我能把自己管好就不错了,这年月,谁能替天行道?爱谁谁去吧。
高羽忍不住恨道,金大柱这种人,鬼心眼多如牛毛,想干什么就能干成什么,也没有人能治治他,这算什么事啊?
杨之卓摆摆头,阴阴地冒出一句,他从我这儿走不通,不见得别人不放行。
高羽听出话里有话,顺着说,金大柱在你这里讨不了好,回头就找钱中,你多少要给钱中一点面子吧,不看僧面看佛面嘛。
你听谁说的?
你先说我说的对不对?
杨之卓不答话,揪出一根烟叼在嘴上,仰着脸向半空中喷出一口烟气,连续喷了几口,放下脸看紧了高羽的一双大眼睛,故作叹服状,说你可真是无所不知,将来谁要是娶了你,不说真话是过不下去的。
高羽嫣然一笑,低声说,我的直觉灵得很,小时候猜谜语十中八九。
佩服佩服,你既然什么都能猜得出,何必还要问我?
心想为虚,耳听为实嘛。
我不跟你捉迷藏了,反正这些名堂不关我的事。派哪个裁判去吹,我要和同事们一起商量,我们朝夕相处,他们尊重我的想法,我也尊重他们的建议,报领导审批,没意见,就发通知,下计划,年年这样,月月如此,你觉得不正常吗?
可是你明明知道钱中的建议事出有因站不住脚,或许还有更深的内情,你就睁眼看着金大柱阴谋得逞?
你能不能换一种口气来说话?杨之卓左手夹着烟,右手拿着杯子将残留在杯中的咖啡饮尽,说我想那么多干吗?费这个脑筋搞得同事间鸡犬不宁单位里一地鸡毛,谁向着你呀?你说钱中不好,凭什么?就凭你胡猜乱蒙瞎琢磨?
高羽一时语塞。
”我只能把自己管好,别人的事管不了,也不想管。对不起,这件事让你失望了。“杨之卓眨巴眨巴眼睛,”别管那么多了,搞不清楚的事情管那么多干吗?“
高羽瞪了他一眼。
杨之卓伸手把高羽身旁的纸袋子抓过来:”你这条烟留着也浪费了,不是送给我的吗?你放心,我替你抽完它。“
高羽笑道:”你不拿的话,我提回去慢慢学着抽。“
杨之卓大笑了一阵,抱歉地说:”如果没有别的指示,我就不占用高小姐的时间了。“
高羽起身送客。
进电梯前,杨之卓转头对高羽说:”咱俩聊的事儿,如果有一个字见报,说明你不把我当朋友。"
高羽晃晃小手,看着电梯像一道电动的闸门快速地在她和杨之卓之间紧紧关上了。
陈贵海!又是这个陈贵海!高羽气愤难平,想到金大柱一路势如破竹心想事成攻无不克,恨得牙痒痒却毫无办法。看来,小龙队明日必败无疑。国都队蒙在鼓里多赢一场算是意外之财。可叹素来一团正气的国都勇士们成了不伦不类的杀人帮凶尚不自知。
猛虎队借刀杀人,其计何其妙也。假如不出所料,野马队在明天也将被猛虎队饱餐一顿。如此一来,金大柱庞大工程的一大半就像电脑计算过一样精确地实施和实现了。
高羽跺跺脚,一张小脸白里泛红烧乎乎的。她感到自己得做点什么。做什么呢?连个通风报信的地方都没有,还能做什么呢?
在报上捅出来?敢写么?万一打起官司来,谁来作证呢?法律相信你的直觉和你的推理么?……现在的问题是,除了你自己,谁来帮你呢?
高羽陷入咖啡厅的沙发中冥思苦想,脑子里只剩下孟主编和聂飞儒两个人。他们俩,一个在圈外洞察秋毫,一个在圈内铜拳铁臂。一个嫉恶如仇,一个性如烈火。一文一武一张一弛。
好你个金大柱!猛虎下山祸害百姓,视足球为玩偶视球迷如草芥,不找个景阳岗截住你,定将天怒人怨无有宁日。
高羽拿起手机把电话拨进孟主编家里。(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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