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那天下午杨之卓从足协办公楼里走出来的时候,天色还不算晚。这幢毫不起眼的灰色小楼里拥挤着体育总局的好几个运动项目管理机关,每晚下班时间,狭窄的出口都汇集起好 一阵子杂乱的脚步声,大伙儿简短地打着招呼,出了门匆匆作鸟兽散。
杨之卓在寒风中灌了口凉气,没等竖起衣领便瞟见一个高大的身影飞也似地踏响积雪扑面而来,一把抓住他的手,殷切地说:“老杨,等您半天了,可好啊?”
“挺好挺好……”杨之卓本能地笑了笑,瞅紧了对面的人,困惑地回道:“您是……?”
“不认识了?瞧您这记性,我是猛虎俱乐部的老金,金大柱啊,上次您到我们那儿,一起喝酒来着,还有我们胡总,还有李副市长……您真不记得了?”
这一说,杨之卓依稀想起几个月前在猛虎队的主场担任一场联赛的监督,第二天被俱乐部拽到酒店用餐,酒桌上陪酒的人中是有眼前的这位大汉,国字脸,一双剑眉,声若洪钟酒量惊人。
想到这,杨之卓连忙在手上加了把劲,笑说:
“你是猛虎的副总经理吧?抱歉抱歉,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怎么着,有什么事儿吗?”
“没事就不能来看看您啊?”汉子哈哈笑了两声,继续拉住杨之卓的手,边走边说,“走,一起吃饭……北京这鬼天气,贼冷,肚里没饭非得冻死个屁的。”
“不用了不用了,这……”
“老杨,您这就见外了,大伙都是朋友,您还是上级领导,这个面子您不给是不行的。”
不由分说,大汉一手扯着杨之卓另一只手像砍肉似地挥向街头的的士。杨之卓很不自然地左右望了望,虽说身不由己,可毕竟这是在办公楼的门口,人多眼杂不说,就这汉子的莽急劲儿,闹得人浑身都不踏实。
就在这时,杨之卓瞥见了马路对面的高羽,那台显眼的叫数码什么的大相机一如既往地挂在她的马夹上,遇见自己的目光,她把手举起来晃了晃,脸上微笑着往这边看。
杨之卓顾不了许多,钻进车里一溜烟走了。
马强兜里的手机又一次剧烈地震动起来。
老王叔准有急事,他想,不然老王叔不会像打机关枪一样给自己猛打电话。
低头瞅了瞅来电号码,马强没有接听。
离马强几步之遥,大鼻子戴维横鼻子竖眼张牙舞爪地在白板上写写画画点点戳戳,偌大的会议室里除了这个洋教练和他的翻译弄出来的动静,完全是鸦雀无声。
马强伸手将手机压住了。
这一上午全是该死的戴维昏天黑地独角说唱的战术理论课。先讲进攻,贝克汉姆是如何精确传球的,罗纳尔多是怎样飘忽扯动的,再看看里瓦尔多无处不在的包抄和渗透,还有英扎吉血肉横飞的抢点和捡漏……当不要脸的对手像乌龟一样缩头缩脑密集防守时,应该怎样挑逗对手或者欺骗裁判去制造一些定位球,哪种定位球应该由谁去踢……马强觉得这些神叨叨的东西说多了听多了挺腻味的。
谁不想把皮球踢进大门里去?进一个球拿两万呢,关键是让谁来踢以及踢不进去怎么办。在这个呜哩哇啦的洋鬼子没来之前,队里的点球和禁区前沿的任意球都是非马强莫踢,几年来光是练这定位球马强不知花了多少工夫费了多少双鞋。
这下可好,自从这个洋大鼻子夺了帅位,他认为马强不是拉齐奥的米哈依洛维奇,而且让中后卫屁颠屁颠地长途跋涉到前场罚球,万一来不及回防万一让人钻了空子,岂不是傻屁混球脱了裤衩叫人乱捅?
正好卷毛这小子仗着会几嘴腥不拉叽的英语,逮机会就猛拍洋马屁对大鼻子鞍前马后点头哈腰,整个一伪军汉奸加奴才,不就是主罚几个定位球吗?做前锋的靠罚点球赚钱算什么本事?这小子心眼儿忒歪了。
按照肖指导过去的老规矩,点球由后卫主罚,进球奖金不能全由前锋霸占了。马强每次得了钱都跟几个后卫哥们平分,吃了花了,舒坦痛快,图个好名声。就这点鸡巴小钱这小子也要给断了,真他妈不是东西。大鼻子早晚有一天不是滚蛋就是下课,到那时看你小子还怎么在队里混。
马强坐在最后一排,余光瞄了瞄前排的卷毛,一见他聚精会神的穷酸模样,忍不住就要嗤之以鼻。
不过说良心话,这个赛季找了大鼻子戴维,带来的许多新鲜玩艺儿还是让马强挺服气挺开窍的。作为野马队里的主力中后卫,从十岁开始踢球到现在走在任何一个城市的大街上都经常被人围着签名,马强在足球江湖上是见过世面的。球队转成职业俱乐部以后,已经连轴换了四任主教练,不论谁来带队都不可能也从没有忽视和轻视过马强在后卫线上的存在。
前年中央电视台直播他们队的一场比赛,解说员对马强的一夫当关赞不绝口。解说员说,如果有人能够轻易突破野马队的防线,除非马强感冒发烧不在状态。
听听,说得多么干脆,除非马强感冒发烧不在状态!
当然啦,马强也是人嘛,是人就不可能不犯错误嘛,是吧?马强偶尔发挥失常偶尔状态欠佳偶尔玩点什么弄点什么漏点什么,也不是没有可能也不是不合情理,比如去年和南海队那场球……嘻嘻,那场球专等着对方前锋在自己眼皮底下射进一球,那小子不明就里激动得跟个疯狗似地满场飞奔,想起来就让人觉得无比好笑。
兜里的手机再一次震动不已,马强这一次连看都不敢看了。教练这时张着大嘴布置防守任务,他的两只像公猫似的蓝眼睛在这种时候总是罩在马强身上不走。没错,在野马队,不论是谁不论想出了什么样的防守花样,少了咱马强都是白说白练玩不转的。
“比赛一开始,你们后卫要找机会强硬地碰撞对方前锋的身体,让他充分感觉到男人和男人亲密接触后的恐惧和后果,而且要不停地在情绪上挑逗他,如果要骂他,最好是骂他的母亲和老婆,骂得他想找你决斗,而不是想着射门。”洋教练对马强说,“……你们要做的,就是使对方的前锋不敢随便进入我们的禁区,因为我们的禁区不是妓院,不是一个让他享福让他寻找快感的地方……”
马强随着队友哄堂大笑。
“足球心理学告诉我们,任何前锋深入敌后都是孤独的,如果他不幸遇见的后卫又是凶猛无比的人,就像曼联的斯塔姆,他的心里就会紧张就会害怕,他的腿脚就会僵硬就会变形,他的技术就不能完全地发挥出来。”
马强与洋教练对视着。这洋大鼻子呲牙咧嘴做出一种凶恶状,挥着毛茸茸的大拳头又说:
“后卫在禁区附近出脚一定要狠要准要快,同时别忘了脸上的表情,这种表情是魔鬼和杀人犯脸上才会有的表情,平时要经常练习……另外,你们不能愚蠢地给对手送点球,更不能把球往自己门里踢--我跟你们讲清楚,如果哪个蠢货踢出了乌龙球,我会把他撕成碎片给吃了……”
(2)
东港足球俱乐部的总经理仇家昌最近荣膺全省十大杰出青年称号,这条消息在东港市比任何一个新闻都更具轰动效应。
在这座虽然不大但是酷爱足球的城市里,仇家昌这个钢铁般的名字流传于大街小巷男女老幼之中,几年间经久不衰如雷贯耳。
这原本是一个在很多方面都名不见经传的挺自卑挺窝囊的小城市,没有人随便奢望这里能诞生一家足以与那些大名鼎鼎的大城市的绿茵豪门一争高下进而分庭抗礼的职业足球俱乐部。可是一身钢筋铁骨的仇家昌却用了三年的时间创造了这个雄健的奇迹。
这里的球迷至今仍然津津乐道于仇家昌当年在全市发起修建现代化足球场的募捐活动时,吼叫着喊出的那段振奋人心的话:
“古人说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只要咱们这里有种的男人没死光,我就要让全国人民知道,咱东港人没比别人缺胳膊少腿,也没比别人缺鸡巴少蛋!咱山里人嗓门粗,心眼实,脑筋活,骨气硬,天生就是踢足球的料!……我们渴望足球的快乐!渴望足球的力量!渴望在这里迎接胜利!”
这三年,仇家昌和东港队是市民心目中的城市英雄。每逢主场作战,球票便成了这里最紧缺的商品,“东港票贵”一直是甲A赛场的一段佳话。这里的球迷对东港队白手起家、黑马出道、南征北战、以弱胜强的无数传奇故事如数家珍。仇家昌也因此兼任了这座城市的人大代表、精神文明建设标兵、先进工作者、劳动模范以及刚刚加冕的全省“十大杰出青年”。
有一篇关于东港足球的报道曾经描述说:“在甲A14支俱乐部中,东港俱乐部的经济实力充其量处在第三世界的水平,刚升入甲A那年甚至陷入惨淡经营、难以为继的财政窘境。然而就是这样一支穷人的队伍,小米加步枪,却连年打胜仗,几年来不仅从未降过级,而且始终盘踞在积分榜的中游位置,使任何对手不敢等闲视之。”
仇家昌是个集腋成裘、精打细算的俱乐部老板,这同他早年在农村饥寒交迫地熬过苦日子并且在当兵时被派遣到喀喇昆仑“生命禁区”的边防线上艰苦卓绝地巡逻了好几年以及后来长期在一家四壁空空一贫如洗的体校里担任领导职务有着密切的关系。
仇家昌喜欢足球,喜欢那种班师回朝而百姓箪食壶浆的无上光荣,也喜欢那种空气都要凝固、心跳都要停止的面对面的决一死战。做了甲A球队的大老板,大笔大笔的钞票从他手中进进出出,有时像下雨一般有时像流水似的,一度搞得他眼花缭乱无所适从。他拼命地研究一切同足球有关系的东西,包括战术和管理,也包括市场和经营。用他自己的话说,作为俱乐部的总经理,他的任务就是确保东港足球在球场上和市场上生存下去。
他多次以自己曾经驻守昆仑高原边防哨卡的经历论证说,在那种海拔四五千米的生命禁区,一个边防军人只要能够在那里活着,就是一种胜利和荣誉,就应该获得军功章。如今的甲A赛场,不正是严酷无情的高原禁区吗?我们东港俱乐部小本经营人微言轻,只要能英勇抵抗,立足甲A不倒,对于咱们这样的小俱乐部来说,就是一种很大的成功和业绩!
仇家昌的“生存哲学”,在东港市被人们广泛认同好评如潮。以这种老老实实的战略思想发兵甲A,几个赛季打拼下来,仇家昌和东港队不仅在“甲A高原”上活了下来,而且活得有滋有味衣食无忧。
本赛季即将开战时,东港俱乐部梦寐以求的训练基地和办公大楼举行了竣工剪彩仪式。前来助兴的市长豪迈地说,我们东港市虽然是一个经济欠发达的偏僻城市,但我们拥有一支全国闻名、能征善战的甲A劲旅,他们的成功极大地鼓舞了全市人民建设美好家园的雄心壮志,也极大地改善了东港市的投资环境。我们坚信,英雄不问出处,奇迹在于人为,东港队在新的一年仍将捷报频传,继续成为东港人民团结拼搏的好榜样!
话虽这样讲,仇家昌心里很明白,这个赛季“甲A高原”有暴风雪,他和俱乐部都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残酷考验。他满怀嫉妒地眼瞅着几个经济大省唆使他们的超大型国有财团大手笔介入甲A,那势头叫人心惊肉跳。本赛季超过半数的各路豪强不惜重金找来了名头更响、威力更猛的洋教头和洋外援,这些对手本来就是虎狼之师,这下如虎添翼,仇家昌倍感大敌当前江湖险恶。
他手里的王牌说穿了就是一帮青梅竹马、训练有素的家乡子弟兵。这些深居大山的孩子们被他和俱乐部小心地看管着调理着,不谙世事无是无非。这些孩子们的薪水在甲A中是最低水平的,和他们一样拿着最低水平工资的主教练是仇家昌礼让三先请来的本省籍教头。这种家乡情结像一根粗大的绳子把最低水平的东港队拴得紧密牢靠没有半点三心二意,再加上几名物美价廉的非洲外援作为奇兵,往年这套班底像游击队似的神出鬼没于甲A赛场,不时将一些高头大马的强敌挑得手忙脚乱人仰马翻。
在这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赛季,势单力薄的东港队命运如何,仇家昌却比任何一个人都心里没底。
向市长汇报工作时,他禁不住就如实讲出了这些担心和忧虑。
市长瞪了他半天,盘问道,想当逃兵了?看见人家有钱有势,你就气短了?你脑子里除了这些失败主义的东西,还剩下什么?
仇家昌不敢还嘴。
见他实在是马步不稳底气不足,市长厉声训道,你别苦着脸在我跟前晃悠!仗还没打呢就举白旗?亏你还是个裤裆里有东西的爷们!我告诉你,咱们全省就这么一支甲A队伍,你要是给我弄丢了,省长骂我的娘是小事,给咱市里的所有优惠政策可都得被取消,如果是那样,把你仇家昌钉在咱东港市的耻辱柱上都不过分!
仇家昌说,假如在甲A留不住,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我…… 市长一火儿,说,你什么你?你别给我强调什么客观理由,儿子是人生出来的,成绩是人干出来的,连个甲A的牌子都保不住,要你们这帮人有什么用?杀人你不会,难道逃命也不会吗?!……你以后少给我婆婆妈妈的!
仇家昌噤若寒蝉。
(3)
身为俱乐部的铁腕老总,仇家昌的忐忑不安绝对不是因为不敢在球场上摆开架势与人争凶斗狠,他不怕这个,怕得是比球场内的打斗更要命的来自球场之外的那些摸不着头脑和屁股的竞争和较量。
他太清楚了,在那种深不见底的地方,他的英勇善战、同仇敌忾的球场战士们帮不了他的什么忙。
这犹如参加隆重的阅兵式,不是比战术动作和格斗技巧,比的是那身光鲜的礼服和在战场上中看不中用的正步方队。他常想,现在的甲A就像如今的部队,离真正的战场和战争越来越远了。前几年花拳绣腿也能凑合着看,转眼间花花架子才是更重要的。
他宁愿回到过去的时光,带一支真刀真枪的队伍,尽管衣衫褴褛,但保准打得那些仪仗兵丢盔弃甲。当初没有这股子乡巴佬的实在劲儿,东港队这光脚的能打败那些穿鞋的少爷冲上甲A么?
冲着这套“打土豪分田地”的造反经验,在认识金大柱之前,仇家昌满以为场下艰苦朴素和场上能拼敢打是他的东港队过去、现在乃至将来颠扑不破的唯一的胜利法宝。
金大柱像导游一样让他重新了解了甲A,简直是大开眼界。
这个赛季刚一开打,东港队果然无法像往年那样抢先赢下几轮占了先机,然后再游击于各路列强之中见机行事地周旋。一连十轮不胜,使整个东港城如丧考妣。
铁杆儿的球迷们倒没怎么折腾,没喊下课也没骂街,平了几支强队,还有球迷在报上撰文认为是“到了抗日战争的相持阶段,诱敌深入是有必要的”。在东港这地方,山窝窝里的球迷们已经习惯了东港队在甲A抱头鼠窜又总能死里逃生的故事,就是急,也不大会蛮不讲理地急到自己人头上。
但是出国公干的市长半夜三更不停打来的越洋电话,却让仇家昌三头六臂也抵挡不了。市长说,你要是再胜不了,我赶回国去,我自己上场去踢!
仇家昌唯唯诺诺、羞愧难当。
然而,球运这东西说不来偏不来,他绞尽脑汁十八般兵器全都用尽了,紧跟着还是被人又下一阵。队里的士气比他妈吐鲁番盆地还要低。他像一头陷入沼泽的豹子越挣扎越糟糕,绝望中体会到所谓自救简直就是自杀,这会儿再不找人帮忙,到时候恐怕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了。
也是老天有眼让他有个金大柱这样见义勇为的朋友,一个电话打过去,金大柱一句“你有难我不能见死不救”,硬生生将东港队从绝路上拉了上来。
于是,第12轮主场幸遇猛虎队时,正如金大柱事先承诺的,猛虎队一个楞头外援没上场,几名主力老臣领了金大柱的军令,在场上口讲指画,像是给病危的东港队保驾护航,万无一失地赠送了本赛季的第一场胜利。
仇家昌和体委主任如释重负感激不尽,两人二话没说当晚便从这场球的门票收入中提出所有现金,凑足五十万元亲手提着送到金大柱跟前。
金大柱死活不要一再说这是我们俱乐部大家的意见,你们东港队经济不宽裕,这钱我们一分钱不要,将来我们有什么麻烦了,你们再帮回来不就是了?
仇家昌愈发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回来后跟体委主任说,这甲A兵荒马乱的,节骨眼上没个朋友照应,这日子是没法过的。
从打甲A起,仇家昌就相信有运气这个东西忽隐忽现,像打麻将似的,手气不行,牌再好,再有平常心,输急了谁都会心虚腿软,除非你不打。猛虎队这次仗义相助慷慨输血,并不只是一个送了三分的问题,仇家昌认为,这将使东港队“开和”后整盘战局时来运转。
仇家昌不知道猛虎队是怎样想的,将心比心地说,他觉得自己达不到这么高的境界。这是他第一次亲身感受到在血腥的甲A中如何兵不血刃地突出重围。他开始以发展的眼光修正自己的甲A战略和生存哲学,没有什么时候像今天一样使他对扑朔迷离的很多未知数茅塞顿开。
好死不如赖活着,这就是甲A的真理,从场上到场下,这是铁打的规则和秘密。
经此一仗,东港队军心大振鸿运当头,联赛积分挣脱瓶颈束缚直线反弹攀升。战至第21轮,东港队前锋小将竟以全队甲A历史上第一个“帽子戏法”,在客场打得不可一世的超人队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至此,东港队如同完成了几万几千里屁滚尿流的长征,提前五轮在异地他乡宣布保级成功。
消息传回东港,全城人民弹冠相庆皆大欢喜。国内各家媒体的许多足球评论员不约而同地指出,东港队本赛季绝处逢生的关键一仗,在于第12轮轻取猛虎队,从而结束了十一轮不胜的危险局面,得以苟延残喘重振旗鼓。
这些评论员不仅认为东港队取胜猛虎队那场球是一个转危为安的分水岭,而且吹捧东港队“虎口拔牙”乃当代武松打虎。
对于前一点,仇家昌深以为然,至于其后“东港队敢于与虎谋皮”的吹嘘,除了让他感到肉麻汗颜,还使他觉得伤害了自己心目中真正的幕后英雄金大柱和猛虎队。
这些新闻记者隔岸观火,自以为聪明透顶什么都知道,其实这些人全都是不明真相、歪曲事实的大傻瓜和糊涂蛋。仇家昌常常这么愤愤不平地想着。
(4)
高羽推开编辑部的大门进去,边走边看见四周凌乱堆放着稿件和报刊的写字台前空空如也,这才发觉大清早冒着寒风一路心事地跑来,孟主编和同事们还没有上班呢。
她卸下外套在书桌上摊开甲A联赛的积分表和对阵图,“猛虎队”三个字像一道刺眼的强光,照得她静静地发了会儿呆。
猛虎队在甲A是老资格的大牌强队,这个赛季的下半程不知犯了什么毛病,在积分榜上像拉肚子似地一泻千里,意外地濒临降组。这段时间关于猛虎队的新闻和传闻够人听一阵子的。
近几年每当处在联赛接近尾声的多事之秋,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便会有鼻子有眼四处泛起。高羽觉得这些说法不管是不是道听途说的,捕风捉影也好,流言蜚语也罢,这里面真真假假的兆头并非全都是空穴来风微不足道。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些预兆和征兆的背后,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正在激烈地频繁地发生着进行着,就像某种传染性的疾病在某一个特定的时期显露出高发多发的迹象。
这种直觉让她心神不定。
她很早就知道,在足球这个属于男人的运动属于男人的世界里,女性的直觉如同马拉多纳盘球过人一样总能帮助她绕过重重障碍深入到真相的禁区。对信息进行采访是这样,对新闻或传闻进行调查更是如此。
奔波于各个城市的足球场跑了两年多的采访,高羽发现在自己的视线中足球这玩意儿决不仅仅只是那个黑白分明规则简单的游戏了。她越来越捉摸不透这个滚来滚去的小小的皮球。
在此之前她曾经很不乐意自己一个新闻学硕士一年到头围着一个臭皮球转悠而有口饭吃,不仅屈才,而且丢份。有很多次她被自己的朋友叫作足球“狗仔队员”,一个女孩子为了在报纸上大惊小怪煞有介事地描述一个无聊的游戏而疲于奔命,犯得着么?有什么前途和乐趣?
偏偏在家里和朋友中没有铁杆的球迷,说话说不到一块,想法也拢不到一块。敢情这不是一个有出息的好差事。
可是,知人善任的孟主编特别器重她。所有的同事和许多同行也尊重她欣赏她。要知道就在几年前,操作足球报道足球的行当几乎从里到外都被男人们垄断着,细皮嫩肉的柔弱女子混迹其中相当扎眼。高羽记得第一次代表报社参加足协的新闻通气会,在会场游目四顾,烟雾腾腾中自己的长发和短裙惊奇了很多人的目光,当她举手提问时,话没说完就招来一阵阵不怀好意的笑声。她本能地感到这个圈子是不习惯于有女人立足卖乖的。也许是“战争让女人走开”,也许是臭哄哄的大男子主义,总之当时的足球少有“秀眼观球”这码子事。
这份不平等的很别扭的心思从那时起开始触动她的心气儿,咬咬牙一连发出上百篇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秀丽文章,行文造句像是被从笔下流淌出来的香水浸泡过,在报上吹气如兰,俨然成了一种气象和风景。社里举办“读者最喜爱的栏目”调查,连续三届她主持的《她在看球》专栏名列前茅。
最具革命意义的是,经不住她的软缠硬磨,七八位女作家女学者以及当红的女演员女歌手等等算得上球迷的有人缘有人气的女明星,都成了为她添油加醋的定期撰稿人。经过两年的心织笔耕,她操办的女人看球专栏芳名大噪柔美万千。她倒是没料到先前不经意的一份心思和心气儿,细细地料理和打点后,在足球金戈铁马的雄性的喋血画卷里抹上了千媚百红,竟也如此夺人心魄。
关注她的读者日渐增长有如核子裂变,使她回过头来对足球场有了一种绿茵茵的“家”的感觉,以及吐丝织茧般的很难割舍的牵连。她已经能够振振有词地反驳朋友们的揶揄,经常说,你们有我的读者多么?
据说,《新足球》报的版面自打有了她的栏目,“男女搭配看着不累”,每期销量猛增了十多万份,读者们上了瘾似地离不了了看球时的红袖添香了。
许多球队的小伙子们都以能被她的专栏“看中”而感到自豪。小伙子们夜里窝在床上议论最多的,也是《她在看球》看上我了吗?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看向我这里了吗?……有几次,足球圈里的朋友对她说,你的专栏就像一双大眼睛,看得我们脸红心跳,说起来,如果没有女球迷,这球能踢得这么欢吗?
凭着这双大眼睛,高羽的栏目在硝烟弥漫的足球舆论圈中一枝独秀,成了回头率很高的名牌专栏。搞新闻的大老爷们见到她,侧目而视,也会有爱搞笑的同行酸兮兮地说,这甲A战场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女人家凑什么热闹,又不是高山流水又不是霸王别姬,你这不是红颜误球嘛。
玩笑归玩笑,同行们也都知道,这女人看球也不是好欺负的,哪个小子是孬种,哪一场球有猫腻,在女人看来更加入木三分仔细贴切,惹火了她们,杏眼圆睁柳眉倒竖,在报上娇喝几声,那滋味准比让男人揍你还要难受。
高羽觉得这话说得没错。《她在看球》虽然温柔浪漫明波流转,但那些秀眼里是容不得沙子的,容不得这些她们倾情支持的踢球的男人们在球场内外花花肠子堕落犯贱。
被提拔为报社的采访部副主任后,高羽将《她在看球》移交给其他女同事接班打理,也就是在这个时期,人们对甲A中藏污纳垢的抱怨和狗尾续貂的怀疑忽然捅破了窗纸揭开了盖缝。
《她在看球》对甲A的批评和指谪骤然增加了。
(5)
让高羽切实注意到足球圈里的某些勾当是在去年的夏天。
那年夏天,她顶不住父母的压力,本来联系好了要调到一家通讯社去工作,临走前加入报社的外勤小组飞往猛虎队的主场,去采访那一轮万人瞩目的争霸之战。
这是一场在当时被认为是“火星撞地球”式的两强会战。猛虎队财大气粗兵强马壮,其主场素有龙潭虎穴之称。前来挑战的黄河队拥有半支国家队班底,高手如云威震足坛。
这两支球队历史上势同水火,他们所代表的两座城市都把足球视为城市的脸面和名片。每一次这两支冤家对头狭路相逢,赛前赛后的战火都会在球迷中熊熊燃烧。
巧得很,高羽有一个儿时的女同学在猛虎队主场城市最豪华的五星级酒店任职,是个主管餐饮和桑拿的小头目。女同学不太懂足球,可是她信心十足地对高羽说主队一定能百分之百地获胜。
高羽不以为然,正待嘲笑女同学一厢情愿,却听她说执法这场大战的三位裁判员由当地足协在她们这家全市最昂贵的顶级大酒店订了房间,一人一套一晚上超过两千元的特等房,规格之高如同接待外宾政要。这还没完,接待方昨晚上宴请三位客人后又去洗桑拿,要的也是一人一间的贵宾房,而且指明了让钟房给每人安排一位够年轻够漂亮够开放的小姐进房服务。
女同学诡秘地说,我看了他们给小姐们签的小费单,全都在800元以上,你要知道,我们这儿单纯按摩的小费是以200元封顶的,如果超过了这个数目……嘻嘻,你自己想去吧,他们除了按摩还干了些什么?
高羽脸一红,推了女同学一把,说你快成了开妓院的了!
女同学雄辩道,那一晚上半个通宵花天酒地挥金如土的派头,如果不是非同一般的交情,能做得出来么?
高羽颇觉语塞。
女同学估摸着说,这场比赛该怎么踢还不是裁判说了算,你想想,他能让我们队在家门口输球么?
高羽脱口说,其实裁判吹一场球的报酬就是千把块钱,这么花费哪儿来的钱呢?
谁知道呢,反正现在搞足球的人都挺有钱的。女同学说。
高羽听完似信非信,回去后半天缓不过劲儿来。
女同学说的三位裁判,主哨的陈贵海同她挺熟,印象中老陈是国内最知名的老资格裁判员之一。老陈这人一脸判官相不怒自威,难道他会是这种人么?
高羽灵机一动心生一计,向女同学询问得知接待方晚上又订了餐房,于是百般央求女同学如此这般地探听实情。女同学为难了好久,最后还是拗不过她,答应为其依计行事。
当晚等到深夜,女同学向她回话说,她特意挑选了一位心腹小姐去侍候这桌酒席。小姐听见他们说起明天的球赛,客人们拍了胸脯要帮忙的,客人们还提到一个姓聂的,骂这姓聂的人是铁公鸡,不识相,让他走着瞧。小姐还说请客的主人给三位客人一人送了一块“劳力士”手表,那表在酒桌上传看了半天,主人说这种瑞士表一只值几万块呢。
女同学说完,告诫她,这些话你自己知道就行了,你可别当作新闻写出来,那样你会害死我的。
高羽听罢,心里如一团乱麻缠绞不清。她断定那个被骂的姓聂的人,不用猜就是黄河队的主帅聂飞儒。聂指导是甲A赫赫有名的风云人物,走到哪里都有数不清的崇拜者追随者。高羽今天上午还对他进行了短暂的访问,一见面,他就打趣说,高小姐,你们《新足球》老派你跟着我,干脆做我女儿得了。
高羽笑着回敬道,如果你拿了今年的联赛杯赛冠军成为双冠王,我会考虑你的建议。
聂飞儒豪情万丈地说,你等好吧,我这个干爸是做定了。
两人谈到明天的比赛,聂飞儒悄悄向她透露,买断他们胸衣广告的赞助商已经许诺,如果他们这场球剥下对手的虎皮,赞助商将组织所有参战队员的父母或家人免费去欧洲旅游十天。
高羽问他万一输了怎么办,他撇了撇嘴说,你查查资料就知道,这只老虎从娘胎里出来到今天,它什么时候胜过我们一次?
高羽的同事去猛虎俱乐部采访,猛虎那边的回答比这还要硬气,他们说,此战一定要打破宿命,如果这回在主场再次败给黄河队,我们的俱乐部老总和球队主教练将一起辞职,向支持我们的广大球迷谢罪!
联想到这些,高羽心里的乱麻堵在胸口更加乱成一团。
第二天下午,当她坐在猛虎体育场的记者席上看两队厮拼,尽管满场的观众热血沸腾呼声震天,她却怎么也兴奋不起来。
她的两只眼珠子冷冷地跟着衣冠楚楚的三位裁判移动,看主哨的老陈和他的两名助手究竟搞什么把戏。
那场球双方球员一照面就杀红了眼,粗暴的争抢和激烈的口角时有发生,一时打得难解难分。没多久,黄河队雄厚的实力慢慢凸现出来,高羽留意到,三名裁判开始不断地用眼神交换意见,陈贵海甚至因为场内的一件小事干脆跑到一位边裁身边嘀咕了几句。
这之后,一次二次三次……黄河队突前的进攻队员接二连三地因为被判越位而前功尽弃,有几次纯粹是毫无道理再明显不过的误判。黄河队一个胆大的球员不服气找老陈论理,立马被出示一张黄牌警告。紧跟着,黄河队在中前场应该得到的几个任意球陈贵海也视而不见根本不吹。
与此相反,猛虎队的攻势处处得到不露痕迹的支持和保护,虽然还没有进球,可是已有天助的猛虎队逐渐形成了压倒性的优势,惹得主场球迷玩儿了命地大呼大擂扬眉吐气。
自打作了足球记者,高羽头一回睁着大眼睛身临其境地看到,假如一场球赛落到一个黑了心的裁判手上,多么像一群无知的猴子掉进了马戏团驯养员的掌心里!
这些嘀铃铃的哨子,真是一件杀人不见血的凶器么?
(6)
事后,高羽每一次被人问及为何又死了心地把疯癫癫的足球记者给作了下去,她都会立马想起那个夏天在猛虎体育场里狼奔豕突的陈贵海和猛虎队。
她曾对同事们描绘道,你们很难想象,在那场球上半场的最后几分钟里,猛虎队居然能够获得十几个大禁区附近的直接任意球!那几下放鞭炮似的近门施射,踢得黄河队门将大汗淋漓喘不过气儿来。
到了下半场,陈贵海故伎重施变本加厉,他的哨声将百分之八十的犯规都吹到黄河队的头上。聂飞儒在场边气急败坏为此极为不满可能是大声咋呼了几句,没等聂飞儒反应过来,陈贵海饿虎扑食一般跳到聂飞儒跟前,刷地一下掏出一张红牌,挥手将他赶出了教练席。那手势那动作让观众瞧着活像警察驱赶罪犯。
高羽说,我冷若冰霜地鸟瞰着这一切,在我下方的主席台中,猛虎俱乐部老板胡青山和这座城市主管足球的高层干部们簇拥着他们市里的首长压阵督战,阵容极其壮观。在我眼中,主席台上当时散发出来的胸有成竹的乐观主义气概,具有一种无可名状的强大力量,使我不寒而栗。
我充满同情地注视着在场上徒劳挣扎的黄河队员,为他们浑然不知自己其实是在同场上的14个对手打一场注定要失败的比赛而感到莫名的悲哀。
我坐在台上疲惫而乏味。
随后,黄河队开出一个角球,接应的队员从人丛中窜出来抢到前点狮子摆头攻进一球。几秒钟后,陈贵海尖厉地鸣笛示意,此球犯规在先进球无效!黄河队员们怒极失控,一窝蜂将陈贵海包围起来群声争辩。陈贵海一言不发冲开人墙狼狈突围,边向后退边从屁股兜里摸出一张红牌,指出一名黄河队员强行罚出场外,之后他又摸出一张黄牌一连警告了3名黄河队的队员。那情形让周围的猛虎队球员都看得瞠目结舌。
我已经不需要依靠直觉来告诉自己眼前正在发生什么。捱到终场前几分钟眼看就要0比0收场了。不料,猛虎队一名前锋钻进对方禁区不知怎么连人带球摔了一跤。在那模糊混沌的一瞬间,只见伺机已久的黑衣陈贵海闪电般地启动和鸣哨,一只手臂在跑动中伸了出来像一支利剑遥遥刺向点球处!
他妈的!我看到此处不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不等比赛结束气愤地起身离去。当我走进出场通道,听见场内的播音员在扩音器中欣喜若狂地庆祝主队点球破门。观众排山倒海的欢呼声如汹涌的浪潮使我走出体育场很远了依然心有余悸。
这不是肆无忌惮瞒天过海是什么?!把这么多观众和球迷玩弄于股掌之中居然如此易如翻掌。这就是足球么?这就是一腔热情为之呐喊服务的绿茵茵的球场和牵肠挂肚的甲A么?
我感到窝火儿极了。
那种遭人公然戏弄却无处发泄的羞恼塞满了胸腔。这种羞恼比原先的一团乱麻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种羞恼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攫住了我的自尊心让我忍无可忍又无路可逃。
回到报社以后,我与孟主编做了一次长谈。孟主编听红了眼,拍案而起,说,虽然没有证据,但我们有权利发表我们的意见,明天的社论就是“黑哨”!
从那以后,高羽就多了一些心思和心眼。她反而不想离开这个圈子扬长而去了。静下心想一想,让那只玩弄道德和公理的黑手躲在暗处作奸犯科,自己这足球记者算是白干了一回。
转念又想,这足球世界不正是一个无所不包的大战场和大社会么?人生的那些喜怒哀乐善恶美丑怎会错过足球这个大舞台呢?只顾自己快活不管别人死活的人在哪里没有呢?难道离开足球就一定能得到想离开它的那些东西么?如果留下来,还能再把它仅仅看作是一项不务正业的游戏么?
本赛季即将收盘的这些日子,在采访中所察觉到的某些动静显然是无风不起浪,是令人狐疑深有来头的。甲A像一扇大门渐渐地关上了大半,门里面冠军争夺空前激烈,门外面保级大战你死我活。沦陷于降级区的几支球队谁都不愿意被关在门外变得一无所有,最后两轮比赛无疑会爆发倾尽全力的挣扎和不顾一切的搏斗。
黄河队目前仍在积分榜上领跑,聂飞儒本赛季重夺冠军的信心从一开始就不容挑战。本赛季反差最大的事件之一首推猛虎队掉入保组护级的深渊,其成功脱逃的可能性几近为零。
最糟糕的是,黄河队的最后一场球与猛虎队的最后一场球恰恰就是同一场球。一家要夺冠,一家要保级,加上新仇旧恨恩恩怨怨以及错综复杂的积分榜相关变数,叫人很难想象这场球会踢成何种模样会出现怎样的结局。
这几年的甲A每逢夕阳西下大幕将落,就会上演几出晚节不保、神乎其神的闹剧。唯其如此,高羽恍如心灵感应一般,捕捉到了那只黑手在此时饥渴的躁动和腥气。她的神经已经像张开的雷达一样在联赛战场的敏感区域内扫描。
她觉得自己犹如一个紧张又沉着的年轻猎手,巡逻在猎物出没的季节和地带,不清楚将会发现什么收获什么,但必须时刻保持着警觉和信念。她下决心要和那些个见不得人的家伙争斗一番,不仅明争,也要暗斗。
所以,这天下午在足协门口瞧见杨之卓和猛虎副老总金大柱时,她只犹豫了片刻便随即叫了一辆的士尾随跟踪了下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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