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仲夏。上海军工路,柴油机厂。62岁的邬志远从食堂用过餐后,独自走进职工浴室。如果一切正常,沐浴之后他将和平日一样乘车回到自家在虹口的蜗居。但这一天他没能自己走出浴室。几小时后,常日班下班的同事发现了倒在浴室冰冷水泥地上的邬志远。急性脑溢血已夺去他的生命。
几乎没有人知道,邬志远是当年叱咤上海滩的跑马厅头号骑师。在1945年春季那场事实上宣告跑马厅“竞赛生命”终结的“大香槟比赛”中,邬志远驾驭“神奇的亨得利”率先冲过终点。这是邬志远个人骑行竞赛史上最后一个冠军,也是跑马厅接近90年历史上产生的最后一项冠军。
当年9岁的邬爱迪在跑马厅看台上目睹了父亲夺冠的那一幕。图一这张由邬家保存了60多年的照片,忠实记录了夺冠当日,“神奇的亨得利”(Huntley Marvelous)的主人——上海亨得利表行的少东家手牵头马,在跑马场的草坪上当众巡游的场景,马上邬志远装备未卸,面带微笑。照片的右上角的画中画,则是邬志远冲过终点线的瞬间。
邬爱迪记得很清楚,那次比赛的前三名中,“亨得利出品”的占了两位。表行另一名年纪更轻的少东家的马匹“亨得利摩凡陀(Huntley Mavado)夺得季军。
图二
图二,几乎是哥哥复刻版的少东家肤色黝黑,露出由衷的笑意。身后,他雇用的骑手异域之貌显而易见。邬爱迪回忆,这位骑手名字叫埃夫诺德,如果他记忆没错,应该是葡萄牙人。埃夫诺德的年龄比自己的父亲稍长。最后一次”大香槟赛“的亚军同样是一名中国人王青连(音),年纪也长于邬志远,当日驾驭的“Lotus(莲花)”骏马毛色雪白,微微夹杂一点咖啡色,属于汇丰银行。被邬爱迪称为“伯伯”的王青连1949年前夕离沪赴港,后来据说在一次赛马中从坐骑上摔下宣告不治。
邬志远家族和上海跑马场的渊源从贩马开始。祖父邬德金来自宁波,从上个世纪初即开始从张家口往返于上海之间,从事马匹买卖贸易——邬德金其实就是上海跑马场的供应商和经营骏马4S店中的雇员。在父亲的影响下,邬志远的五个兄弟里,有四个先后成为跑马厅的骑师。
图三照片下方是一张成绩单,记录了1944年5月14日“第一届春季赛马”第二天第九场比赛的赛果。当日的赛程为“九弗隆”,大约2000米不到。邬志远和“神奇的亨得利”夺得冠军,他的英文名字缩写是T.Y.WOO。前三甲当天狂揽奖金合计45000美元。当然,奖金的归属是马匹的主人。
1944年每盎司黄金等值于当时的35美元。 今日每盎司黄金价格如果按1200美元合计,1944年的45000美元约相当于今日的154万美元。
图三
邬志远的辉煌赛马生涯从图四中可窥见些许端倪。
图四
这张显然是由马匹的主人题赠给邬志远的照片,落款日期是1945年5月25日——正临近跑马厅的“黄昏”。邬爱迪还记得,照片上的Divy夫妇是犹太人。照片的左上角,英文说明非常牛逼:在(1945)3月30日到5月12日的六周内,Divy的爱马“小金(Little Gold)”,八次出场,八次获胜(8 Start,8 Win)。
邬志远的辉煌赛马生涯并不仅仅止于上海,在汉口也有声望。资料显示,湖北汉口赛马之风始于1902年西商跑马场初建时,历时近50年。1930年代,汉口赛马最疯狂时期有三个跑马场同时开赛。
1936年邬爱迪出生不久,邬志远即挈妇将雏远赴汉口。这之前邬志远的骑师生涯已经从上海起步,邬爱迪母亲,一位在沪广东大家族的千金,同时也是一位新派女性。
她的“新潮做派”还体现在对孩子的取名上,按照家谱排名,邬志远下一代名氏里,中间的那个字应为“孝”,但邬太坚持认为“邬”与“孝”搭配不够大气——俩人之后生育的七个孩子全部以“邬爱X”名之。
邬志远当年什么原因离开上海,不得而知。他在汉口的事业,目前仅能从有关汉口租界的回忆文字中瞥见鳞爪:“赛马每逢春秋两季进行,分别称为春赛与秋赛,每次赛马约7天……骑师的技术则占到获胜的三成因素。骑师不分国籍,业务、专业兼有。当年著名的骑师有英国人何介德、奥地利人韦耀章、韦伯华等。最出风头的骑师则是何国标、邬志远、汗梅滔等。他们年轻体壮,技艺甚高,马主争相延聘。”
1940年,因为第二个孩子即将出生,加之家族大部分均在上海讨生活,邬志远全家回到上海。此时上海跑马厅内的比赛依旧如火如荼,但华人依旧属于马会的“边缘人物”,在英美人控制下,只有极少数的华人大班。但邬志远是骑师,不受此规定影响。
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进入公共租界。1943年,汪伪政权接手跑马厅事务,开始较大尺度开放华人入会。在邬志远的雇主名单上,开始出现亨得利少东家这样的华人。
目前能够从网上查阅到的公共资料,对上海跑马场从1940年代直至1945年抗战结束这段时间的表述语焉不详,实际上这段时期赛马不仅没有停滞,而且正进入“最后的疯狂”。马匹的主人,不仅有华人资本家、洋买办,也有Divy夫妇这样被日本人的轴心国盟友四处杀戮却在上海安然觅得避风港的犹太人。
邬爱迪回忆,他的父亲身高一米六左右,正是驾驭“口马”(来自张家口,个矮,耳大)的绝佳体型。当年马会不仅对参赛的马匹有严格的数据界定,对参赛选手包括装备的重量也有严格规定:大约在140磅到158磅之间才可上场比赛。邬志远因为体重过轻,经常在比赛中穿上铅背心来加重(有时候还会在马甲中填入气枪铅弹),达标后方被允许上场。
邬志远冲过终点瞬间
自幼混迹马场,邬爱迪对各类马匹的特性如数家珍,什么样的马适合跑“长路”,什么样的适合“短路、烂(泥)路”,时隔多年依旧津津乐道。
邬志远五兄弟的家在江阴路,与跑马厅一路之隔。因为父亲职业的缘故,年幼的邬爱迪经常在竞赛日从骑师休息处的边门溜进马场,被相熟的看客拉进包厢观赛,每日清早则在马场的赛道上跑步练习。
最后一次“大香槟赛”后,二战战事告急。跑马厅赛马谢幕,从此再无“蓬头”可起。之后,有同行推荐邬志远去香港,试图延续钟爱的赛马事业,但未果。曾随父亲同去香港的邬爱迪说,香港马场的马匹与“口马”截然不同,属于高头大马,适合欧美体型的骑手驾驭。
邬志远的赛马生涯戛然而止。需要指出的是,赛马并非他的主业,在非竞赛日,他一直是大中保险公司的职员。1949年前夕,邬志远进入国民政府物资管理部门工作,解放军进城之后,他工作的场地被征用成为上海柴油机厂。
邬氏家族关于速度的故事在邬志远这里画上了句号,却在邬爱迪那里悄然开始。
1948年,12岁的邬爱迪参加了国民政府最后一届全运会小学生组的短跑比赛。
多年之后,邬爱迪成为新中国早期跨栏运动员,五十年代中期曾获得上海市中学、大学运动会110米栏冠军,并在上海市田径运动会上先后2次打破110米栏纪录。之后,邬进入上海体育学院深造,退休前为体院田径系教授,学界权威。
邬爱迪教授近影
(原载《上海观察》。本文照片由邬志远先生之孙邬宏江提供,封面照为邬志远与妻子以及长子邬爱迪)
(八部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