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旋风就要来了
连载五。 1974，“聂旋风”到来在即
就在沈果孙和坂田荣男完成那场注定被铭记在中国围棋史册的对局时，在当时的中国围棋集训队里，还有一位二十一岁的少年人，在这一年的中日对抗赛中，他也同样上了场，并且和号称“天煞星”，后来在日本棋坛叱咤风云的加藤正夫完成了一场对局。
比赛的结果，是中盘负，只是，二十六岁的加藤看着面前比自己小了五岁，在棋坛了无名声的年轻人，又会不会想到，就是这个名叫聂卫平的棋手，将会在仅仅三年之后，如疾风迅雷一般吹过日本棋坛，并且在更久远的时间里，成为中日围棋擂台赛上一人守一国，连挑日本十一位国手依旧屹立不倒的“棋圣”？
白云苍狗，或许围棋的魅力也正在于那些永远鲜活的可能性，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身影，用棋子写下的黑白故事，终将在半个世纪后成为无数人心驰神往的英雄传说，少年子弟江湖老，江湖之中，却依旧代代少年。
（年轻时的聂卫平）进入国家集训队之前的几年，对于青年聂卫平而言，大概是并不愉快的回忆。当陈祖德、吴淞笙等新中国第一代国手们在北京市第三通用机械厂陪伴着钳台和锉刀的时候，十七岁的聂卫平离家千里，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远赴北大荒。在回忆这一段日子时，聂卫平这样说，“我跟谁也没说话，闷坐到嫩江，再坐车到山河农场”，“那时候就觉得，这一去可能就回不来了”。
亲友，师长，事业，爱情，上天似乎给他开了一个太残忍的玩笑，要在短短的时间里，把那些所有正在手中和触手可及的美好剥离掉。父母成为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被打倒了；围棋道路上的启蒙恩师，曾经的“北派名手”，在濑越宪作先生将中国棋手中分为九等时被列入“第七等”，仅次于吴清源、王子晏、刘棣怀三人的雷溥华先生，更是没能逃开这场浩劫，被造反派活活打死；另一位师长，常年和刘棣怀并称海内，在建国之后也连续拿下全国冠军的过惕生先生，则在一番周折之后被发配去了体校看大门；而他一直喜欢着的围棋事业呢？常去的北京棋社被查封了，叱咤风云的围棋国手们，或者被打倒，成为了“反动学术权威”，或者正在工厂和乡野接受着改造，已经逐渐追赶上世界最高水平的中国棋坛，此刻，正是愁云惨雾，万马齐喑。
而在北大荒的寒凉凛冽淬炼着聂卫平的时候，正在迎接他的，还有“有生以来感情上遭受的第一次严重打击”，曾经爱恋着的姑娘，去了东海舰队当兵，而在聂卫平瞒着家人，取道山西，终于一路寻到青岛，见到熟悉又陌生的心上人时，得到的回复却是，“你应该回学校闹革命，别在外边来回晃了”。少年爱恋最难言，只是镜花水月成空的刹那，也只有把一切的苍茫心事，抛向更辽远的黑土荒原。
两千年前，孟子写下了这样的句子，“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那是“倜傥非常”之人，在上天开出的一个个残忍玩笑面前，将自己的生命力和才情挥洒到极致的光华灿烂，是胸有块垒无酒可浇，却依旧不甘于俯首，只有把那万千郁结万千愁肠尽付外物的无可奈何。
多年后聂卫平重回山河农场还记得比聂老小了四岁的赵治勋九段说过的话吗？“围棋不过如此，但我也只有围棋”。
是中国围棋和聂卫平先生的共同幸运，在那些苦闷彷徨前路难期的日子里，聂卫平依旧选择了围棋，围棋，也一如既往的钟情于这个当时忙碌着“起猪圈”的年轻人。时光流转了几十个春夏，当皱纹终究爬上翩翩少年郎的面颊，那些尘烟旧事，也慢慢变成言语里浅浅淡淡提起的曾经。回忆起北大荒的日子时，聂卫平说，黑龙江天高地阔的强烈感受，使得他感到棋盘更加广阔了。而聂卫平的棋力，也确实在那些苦难年月里慢慢的攀上了中国棋坛的峰巅。
如果说在北大荒的生活，锻炼的是作为“道”的心胸情怀，那么作为“术”的棋盘技艺，则和北京第三通用机械厂又一次的联系在了一起。文革后期，聂卫平从山河农场回到北京，和正在这里做工人的陈祖德、吴淞笙等国手们成为了对局的棋友，纹枰厮杀，缠斗不休。聂卫平把这段日子称为自己“学习围棋最狂热的时期”，“除了训练比赛，我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来下棋，星期六都不回家，只要有人奉陪，我能从早上一直下到深夜。”而也正是在这样的日子里，聂卫平逐渐的发现，“除了陈祖德，我对其他几位国手已经略占优势了”。
十年浩劫的时期，当日本棋手们在一次次镁光灯下光彩熠熠的头衔战里提升着自己的围棋水平时，中国棋手们，也正是因为那些始终坚持着的对于围棋的热爱，用这些在工厂中完成的无法记录没有棋谱只剩下回忆录里几笔墨痕的对局们，在寒凉的年月里延续着中国围棋绵长骄傲的坚韧脉络，也为中国围棋的下一代领军人，铺好了传承火炬的道路。
（元老杯围棋赛，聂卫平对战陈祖德）在完成了和以坂田荣男为团长的日本围棋代表团的对战后，1974年4月，中国围棋代表团访问日本，暮色将退，晨光熹微，中国围棋终于从漫漫长夜中挣脱，逐渐回归了正轨，也正是在这一场交流赛中，吴淞笙六胜一负，并且击败了刚刚从坂田荣男手中夺过“十段”头衔的桥本昌二九段。日本“十段”，连续第二年在面对中国棋手时出现败局。可是，对于本来已经被列入代表团名单的聂卫平来说，却迎来了当头一棒——山河农场拒绝为他政审，并且严令必须回去“抓革命，促生产”。于是，在其他国手们远赴东瀛，迎接着中国围棋的新时代时，聂卫平却只能在北大荒的春天里，继续“起猪圈”，等待着改变命运的机会到来。
还好，这一次，他没有等太久。6月，他被上调到哈尔滨，准备参加1974年的全国围棋个人赛。而这一年，离上一次的全国围棋个人赛，已经足足过去了八年时间，彼时拿下冠亚军，风华无双的陈祖德和吴淞笙，已经从二十多岁的弱冠青年，步入到了而立的年岁。
时光只解催人老，一代新人替旧人。十六年前的全国围棋个人赛上，陈祖德杀进前三，宣告着“陈吴时代”的足音已然渐行渐近，而十六年后，聂卫平拿到的，是和当年的前辈同样的战绩，第三名。
对于志在冠军的聂卫平而言，第三名的成绩，当然是无法让人满意的，但是，在那时，他距离已经在中国棋坛执牛耳太长时间的陈祖德，依旧有着一些距离，可能不在棋盘技艺上，而在心理层面。聂卫平说，“没有和陈祖德比赛过的人，是很难想象他在盘上那种咄咄逼人的威势是如何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那是悠远时光里，能开创一个时代的纹枰豪杰所应该有的浩荡气场。81手匆匆落败，几乎从第一个局部缠斗开始，聂卫平就败的溃不成军，睡眠不足和思想包袱之下，22岁的聂卫平，也只有把对冠军的渴望，寄托于尚且茫然未知的未来。
不过，这是聂卫平第一次在中国围棋的光辉历史里写下自己的名字，而在此后的年月里，这本史书，将因为这个名字，掀起波澜万千。
1974年中国围棋大事录：
1974年4月，中国围棋代表团访问日本 （团长：陈淇，成员：陈祖德、吴淞笙、王汝南、黄德勋、华以刚、邱鑫、陈慧芳，总战绩25胜2和29负，其中，吴淞笙6胜1负，并击败日本“十段”桥本昌二）
1974年夏，全国围棋个人赛（前六名陈祖德、曹志林、聂卫平、王汝南、罗建文、黄德勋）
1974年11-12月，日本围棋代表团访问中国 （团长：宫本直毅，成员：宫本直毅、仓桥正藏、苑田勇一、柳内美惠子、久保胜昭、村上文祥、三浦浩、中园清三，总战绩，中方30胜2和24负，其中，聂卫平击败宫本直毅九段）
（未完待续）
（谢天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