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段沉默。
“但是，他们付给你钱，所以有权利做任何想做的事情。”斯托伊科维奇嘴角上扬，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
他“哈”地干笑了一声：“有些俱乐部是这样，成绩不好你就下课了，他们每六个月换一次教练。那俱乐部的未来怎么办？这可不是件好事。”
随后，又是一段沉默。他并不想结束这话题，只是需要足够的时间考虑如何表达。
“但是，我没有感到任何压力。”
斯托伊科维奇坚定地说。
富力是支没有秘密的球队。
广州大学城，富力的训练场可以一眼被望穿。周围没有遮挡，保密这件事无从谈起。
后天就是和山东鲁能的中超联赛了。一般情况下，教练组会在这一天的训练里安排比赛战术演练，首发阵容也会基本确定。
这本应是个充满秘密的训练课。所以在专访结束后，我只是试着询问了一下：“一会儿的训练课，我可以看吗？”
“当然。”没有更多的客套，斯托伊科维奇转身走掉。
简单地过分，如同训练前的训话，甚至不足一分钟：
“之前大家训练的都不错，今天我们训练一个小时。
热身之后，分成两组抢圈，然后分组对抗。
最后会有个别位置的训练，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
斯托伊科维奇的音量比翻译还低了两个等级。在看到无人提问之后，就宣布开始训练。
几乎所有的球队，抢圈的氛围都很好，这更接近于游戏，能让球员在经历了职业足球的种种之后，把踢球本身的快乐回想起来。
富力的抢圈同样如此。出现了个争议球，汪嵩和雷纳蒂尼奥谁也不愿意承认是自己出了错，旁边的教练赶紧裁决：“你俩都上吧！”
雷纳蒂尼奥刚要接过标志背心，就被汪嵩喊住。“No together。”汪嵩伸出右手，想通过猜拳的方式分个输赢。
结果？汪嵩输掉了，雷纳蒂尼奥开心地像个孩子一样跳起来，旁边的扎哈维和斯文松也跟着一起捡乐。
我转头看向斯托伊科维奇，却找不到他的人了。把视野再放远一点，才看到他已经悄悄走开，正在一个人练习射门，仿佛毫不关心训练内容。
这个距离，用右脚内脚背兜个弧度，斯托伊科维奇在球员时代不知道做过多少次了。他就这么一次次地练习着，有队务空了下来，就过来帮忙守门。斯托伊科维奇也不说话，慢悠悠地打一脚门，然后溜达几步，摆好架势，再来一脚。
我在球门后找了个好位置，正在摆弄相机，想找个角度拍张好照片。就在此刻，一脚射门越过门框，向我的头部飞来。
十年记者不是白干的，每场都在球门后拍摄，对这种来路的球也算驾轻就熟了。于是我左手一抬，把球挡开，但别在帽子上的眼镜还是被震到掉下了。
我低头捡眼镜，还没抬头，就听到正前方一个低沉的声音：“Sorry。”等我抬头的时候，斯托伊科维奇举起的手已经快要放下，身子也转过去了一半。
保持着最低限度礼貌的冷漠，这是我对他的印象之一。
“你童年时的梦想是什么？”
“想成为职业球员，想在大球场踢比赛，想。。。在十万人面前踢比赛。“
斯托伊科维奇顿了一下，接着说：”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实现这些目标，对我来说只不过是时间问题。我只需要时间用来成长，因为一开始我就知道自己有才能。“
我听过的采访里，敢这样表达的人不多。因为一定会被别人觉得”狂“，特别对是第一次见面的人说这些。
但斯托伊科维奇丝毫不在意，他坦荡荡说出了这些，并赢得了我一些好感。
“足球的责任之一，就是吸引球迷走进球场来看，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现在的比赛如此激进。”斯托伊科维奇说。
“但我们的足球不是由一两个人完成的。我们的比赛没有限制，球员可以做任何事，但每个人都有强大的信念，那就是无论对手是谁，我们都要做比赛主导的那一方。这需要时间、磨合、积累，让每个人了解彼此，了解团队的系统，也要相信彼此都有同样强大的信念。”
上边这段话，斯托伊科维奇用了很长时间说完，中间断断续续，并不像这块文字那样顺畅。毕竟英语不是母语，他需要斟酌，考虑到底哪些词是适合拿来用的，如同他的阵型和首发队员的选择。
“这很困难，所以过去很长时间我并不开心，现在我开心了。”
大概练习了近30次射门之后，他结束了自己的训练，也结束了队员的抢圈。然后队员们一边喝水，一边听着他部署分组对抗的人员名单。
我一边看着分组，一边数着主力一方的人。和鲁能的比赛，由于斯文松停赛，张贤秀又要参加奥运会，主力中卫无论如何也凑不齐，斯托伊科维奇要用新人了。
1997年出生的黄政宇站在了三中卫当中居左的位置，这意味着，和鲁能的比赛他将首发出场。
和石家庄永昌的比赛，黄政宇完成了中超的处子秀，但那时不过替补出场4分钟，负责拖延一下时间而已。这个黝黑的小伙儿看起来个子并不高，不像是打中卫的料。他眼神看起来怯生生的，练了好一会儿都没听见他开口和队友喊话。
斯托伊科维奇站在场边，几乎一动都不动，这算是离黄政宇最近的位置。他和那个年轻人同样安静，只是一直盯着看，并不发出指令。反倒是旁边的助理教练戈维达里察和喜熨斗胜史等人，一直高声叫喊，提醒黄政宇根据球的移动，应该站到什么位置上。
一次由后场开始组织的进攻，张耀坤把球传给了黄政宇，小伙子拿球的时候，替补阵的王晓龙已经逼了上来，黄政宇赶紧把球回给了张耀坤。
“往左看啊！”打左翼卫的姜至鹏一脸不高兴：“你拿球得先往边路找空档，得向前推进啊！记得抬头看我。”
这还没完。刚一响哨，姜至鹏就朝着黄政宇走过来了，连指带比划说了半天，虽然板着脸各种严肃，但总算把经验都传授出去了。
黄政宇也有回话，但一来话少，二来声音小。我距离他不到10米，生生听不见他说什么，更多的是看到小伙儿不停在点头。
这个过程，教练组完全没有参与交流。
我在想，也许这就是之前斯托伊科维奇提到的：“让每个人都了解彼此，了解球队的系统。”而了解的过程，也并非只依靠教练去安排。
喝水的时候，张耀坤、于洋和汪嵩都开始主动和黄政宇沟通。大概是怕这气氛太严肃，于洋半开玩笑地说：
“该骂就骂，我要是没在位置上你也骂我，没事儿！”
天津籍球员自带相声属性，于洋也不例外，他还捧逗一体地进行了自我吐槽：“随便骂，反正我也听不见。”然后笑着走开了。
于洋比黄政宇大8岁，张耀坤比黄政宇大16岁。我想，这样的方式，也许能弥补一些年龄带来的沟通障碍吧。
“最难的，是你要把自己的足球哲学证明给队员，让他们相信你。”斯托伊科维奇说。
“这是种力量。如果每天的训练，你都告诉球员要怎么做，而他们不愿意接受的话。。。”他拍了拍手，嘴一撇：“那你就可以收工了。”
在这句话里，我找到了许多认同感。很多事往往重要的并非对与错，而是传达的效率。
“重要的细节很多，比如彼此的关系，你的个人魅力。还有件事是必须学的，那就是耐心。”熟悉的斯托伊科维奇式沉默之后，他补充道：
“足球，不是一夜就能改变的事儿，它是个过程。但中国足球看起来没有耐心，总希望明天就成为冠军。”
黄政宇也许不会明白，身边这些球员和他的沟通，在许多球队是件多难的事。我看过不少外教，他们来到中国时踌躇满志，希望实现自己的足球理想。而最终失败离开的时候，又满是沮丧。
中国的教练喜欢布置好每个细节，特别是青训教练，喜欢告诉孩子每一个动作的标准和规范，而上了一线队，球员往往忘记了如何自己去寻找答案。于是面对外教的新理念，球员无法理解时，就会选择拒绝。
然后，就是难看的比赛，和教练的下课。
分组对抗还在继续，助理教练戈维达里察对外援吉安努的一次跑位不满，他大胜喊着：”跑到这个位置，要不然拿球的后卫看不到你。“
但吉安努还嘴了：”我不认为这是对的，我跑到这里也没有用。“
戈维达里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些着急，于是改变了口吻：”我说的是也许，如果你跑到这里，也许后卫就能更好的出球，也许效果会更好。“
于是吉安努也点了点头，虽然有些不情愿，但他还是嘟囔着：”好吧，我同意，也许会更好。“
”也许“是一种态度，它遍布在分组对抗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次出球失误，一定会有人站出来商讨，也总会有人站出来承认错误。这让训练的气氛变得很热闹，多少填补了主帅过于沉默的空白。
特别是分组对抗的后半段，双方交换场地后，斯托伊科维奇为了观察黄政宇，跑到了远端的边线。只有在球出底线，判断是球门球还是角球的时候，我才能隐约听到他的声音：
“Corner。”
“如何取得想要的结果，这是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不是马上就有的，这需要过程。努力的态度，会让周围的人清楚，即使没有结果，你也已经在快速发展的过程当中了，所以今年没有成绩，也有人相信，等到明年，成绩就会来。”
去年8月，斯托伊科维奇接手富力，但没能止住球队成绩下滑。年底，他们勉强以倒数第三的成绩保级。甚至在最后一轮和河南建业的比赛，富力还0-1输掉。
河南建业是出了名的反击型。保级战面对这样的对手，富力居然还以48%-52%输掉了控球率。
控球是项很有趣的数据。
比如巴萨，一言不合就超60%。但遇到皇马或马竞，数据基本低于平均水准。但对手强，控球就难。刚刚结束的西班牙超级杯，变身后的塞维利亚全场疯狂逼抢，让巴萨最终的控球率仅为51.2%。
在中超，最近10轮（第13至第22轮）控球率最高的并非恒大、上港、苏宁、申花这些强队。排在第一的是广州富力，近10轮场均控球率58.5%，比恒大高出0.2%。
一个月之前，广州富力在中超联赛中2-1战胜了广州恒大，赢下同城德比。那场比赛，富力还以56%-44%赢下了控球率，12个百分点的差距并不小，这是广州恒大在这个赛季面对国内球队，第一次输掉控球。
“有些人问我能不能夺冠，这也太疯狂了。”斯托伊科维奇说。
“我们不是家豪门俱乐部，我们的引援经费有限。但在此之外，只要我们继续现在的比赛风格，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支持我们。”
分组对抗结束了，助理教练们开始安排位置训练。有些人去射门，有些人练长传，雷纳蒂尼奥和扎哈维练定位球。于洋、姜至鹏和张耀坤站在旁边喝水，半天也没等到教练的召唤，于是自顾自又开始讨论起站位问题来。
汪嵩练了会长传，又跑到定位球区练习区凑热闹。斯托伊科维奇始终没有宣布训练结束，有人练够了就回去了，也有的被助理教练喜熨斗胜史赶回去了。
”于洋，你没事儿了，回去，快，回去。“
王晓龙早就结束了训练，但一直盯着场内看，始终没走。他看到常飞亚和曾超练完射门，马上开启了吹风机模式，业务探讨又来一波。
训练场上的人就这么一个个的少下来。扎哈维又拉着裴晨淞加练了一会儿点球，满头大汗地走了。球场突然格外地安静，只剩下常飞亚一个人在琢磨盘带那点儿事。
和斯托伊科维奇的采访，我们约在了训练前的一个半小时，下午3点30分。他坐在我对面椅子上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时钟。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时间恰好是3点半。
我一边寒暄着，一边用手机开始录音。等到采访结束的时候，时码准确地停在了整整45分钟上，这是半场足球比赛的时长。
“我下周要解说你们和恒大的足协杯半决赛，如果向我推荐富力队的看点，你会推荐些什么？”斯托伊科维奇一直在进行价值输出，我觉得得让他来点儿实际的。
“面对任何对手，我们都会踢自己的足球，保持自己的风格，展现全力以赴的姿态。”
其实，我们还聊了很多。关于前南斯拉夫的分裂，和其中足球人的故事。斯托伊科维奇作为红星的一员，现场目睹了1990年和萨格勒布迪纳摩比赛的那次球迷骚乱，他们在更衣室里被关到半夜才走。一个多月后，他就代表南斯拉夫队参加了世界杯。1/8决赛，斯托伊科维奇用两个进球淘汰了西班牙。
“那是我最得意的一场比赛。“他微微一笑：”理由很简单，我进球了，把西班牙队送回家了。”
那些故事，未来会出现在一本电子书里，我先卖个关子。
眼下我在意的，是如此重视结果的斯托伊科维奇，如今却如此重视过程。每当球队进球后，机位扫过替补席，都能看到他忘情地庆祝。偏偏在训练场上，在采访中，又显得那么安静甚至是沉默。
我不想在这里下个定论，说明他一定是个怎样的人，富力是支怎样的队。
因为，他们还在追求结果的过程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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