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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缓慢的死亡http://sports.sina.com.cn 2007年01月15日16:06 新京报
已经忘记是在哪本书里看到一则轶事,说一个贫贱的英雄,在书店看到一些感兴趣的书后,只能怅恨地摸摸,然后又信心百倍地回家按那个书名来写作。 书价可能是阅读的阻碍,权力、语言也可能成为障碍。而更重要的是,即使这个世界每个地方都安上了直播镜头,我们还是会体验到信息的匮乏———但是只要有一颗敏感的心,你会发现自己能揣摩到所有的真实。波德莱尔通过窗口看到一个可怜的老妪时,从那些纵横的皱纹设想她的生活,不以这设想为虚假。余华也曾在街头看到一个衣冠整肃的老年男人泪流满面,旁若无人。他在想:是什么制造了他的悲痛,这后边会有一个传说。 我在重翻卡夫卡的《变形记》时,从第一句话(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烦躁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无比的甲虫),想到了另外一种真实的可能:一天早晨,穆辛娜从烦躁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在床上变成了一具无法移动的肉团。 我对前体操运动员穆辛娜了解的信息实在有限,比如1977年在欧洲锦标赛上赢得三枚金牌;比如在1980年莫斯科奥运会前夕,因为摔倒,导致瘫痪;比如2006年圣诞节,她死掉了,享年45岁。 但就是这几条类似于短信的信息点,突然勾引出我莫大的忧伤。2006年减去1980年是26年,45岁减去26岁是19岁。一个女运动员在19岁的一个早晨,突然变成无法移动的肉团,从此以半个人的状态活了26年。永远别指望我是那种鼓吹“信念是阳光”、“身残志坚”的人,我在一个人26年的瘫痪中挖不出一滴心灵鸡汤,我看到的只是极其缓慢的死亡。 我想象的触爪在往深处走。也许穆辛娜已经习惯自己瘫痪的现实,习惯了下半身成为一捆萎缩的柴禾,但是来自旁人的忍耐注定是有限的。在她19岁时,可能会得到铺天盖地的同情,但在20岁时,她的亲朋可能会很快进入遗忘状态,不会有任何人在26年里陪伴她一起体验这肉体沦陷的痛苦。我甚至还想,这个人早早地死于45岁,是不是觉得自己太耽误别人了,是不是活得太内疚了? 我感觉幽暗的时光笼罩在穆辛娜的卧床周围,这个姑娘前边有一个无边无际的灿烂原野,但是她却成了四肢骨折的狮子。她忍受着窗外的车水马龙,忍受着飞机擦过天空的声响,她在等待一只小鸟来到窗口,而这自由的象征总是迟迟不来。俄罗斯太冷了。 我看到时光对一个人悠长的惩罚,天神恰如主持凌迟者,在细细割她的肉,割完一块,那痛苦的肉又重新生长。无止境的放逐,无止境的承受…… 对不起,我隐瞒了一个信息,在1981年的时候,穆辛娜就说:“我受伤之后,在我周围许多人均保持中立和沉默不语,他们都知道,我再也不能出现在赛场上了。因而,保持沉默。”这一句话说明,人们对她的放逐甚至在瘫痪那一刻便成立了,她甚至没有得到及时的同情。但是今天我们不是来表达愤怒的,我不想参与到对那训练体制的讨论当中,我只是想到一个人的瘫痪。虽然在前苏联的训练体育与一个人的瘫痪之间,存在某种可能的因果关系,但我始终认为:穆辛娜的痛苦大过一切公文。 即使这个世界好到从此再无一个瘫痪者,穆辛娜也还在代表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承受着异化的命运。我在去医院探病的途中,感触到自己的冷漠,我妄图用耗资不菲的营养品表达我的关心,其实我很讨厌那病掉的躯体和福尔马林味,我想早早离开。我们就这样,成为异化机器的一部分,我们变得冷漠无情。我们迫使同类成为一只遍体鳞伤的甲虫。 新闻把穆辛娜的死亡按照五个W的方式报道完后,收工而去。然后我再没看到这个人的任何故事,我无法得到一个瘫痪者内心的感受,我连死因都没了解出来。这就是你看到的当今世界,这个经常向你汇报不安全地区死掉了几十号人的当今世界。我们早已在这死亡名单里麻木,科索沃也罢、中东也罢、某个武装组织也罢,他们中死去的人都成为一个数字,比如“死亡人数增加到81个”———他们就像是活在遥远的火星。 《极缓慢的死亡》我并没有读到,这书是波伏娃在讲述她母亲生命中的最后日子。评论说:如果没有她,身体的痛苦和临终的尊严到今天仍不会引起人们的关注。这是个很好的书名,它使人忧伤。 签名档:一个女运动员在19岁的一个早晨,突然变成无法移动的肉团,从此以半个人的状态活了26年。永远别指望我是那种鼓吹“信念是阳光”、“身残志坚”的人,我在一个人26年的瘫痪中挖不出一滴心灵鸡汤,我看到的只是极其缓慢的死亡。 李拜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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