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跑,布西亚

　　如今再观看他连跑65公里的录像，那种场面并不让人觉得享受。5月2日的那个早晨，布西亚半夜3点15分起床，4点07分开始出发，那时气温依然很低。他一共跑了7小时零2分

钟，身前身后始终簇拥着数百名驻扎当地的军人和当地警局的警官，后者也正是这次活动的组织方。

　　基兰旅店隐藏在火车站后面，这是德里市最褴褛破烂的区域。旅店大门上印着“宾至如归”的字样，但无论是这里肮脏凌乱的公共厨房还是墙壁寸寸龟裂的公共浴室，都远远谈不上“家”的感觉。

　　布西亚·辛格就住在这里。印度最具长跑天赋的神童，和教练、教练的叔叔一起，挤在一间狭窄的小房间里，一张小号的双人床上。到这样一种地方拜访一位体育界的现象级人物，颇不寻常，但布西亚本就不是普通的运动员。其他暂且不说，单凭他只有5岁，就已注定了他的不平凡。

　　一跑惊人：从神童到受害者

　　如今的布西亚是媒体的宠儿，他的名字不仅响彻印度，更传遍全世界。今年5月，36摄氏度的高温下，这个5岁的孩子在电视现场直播的一场耐力长跑表演赛中一口气跑了65公里。在那之前，布西亚早已是印度著名的马拉松选手，但直到这场长跑秀之后，他才被印度举国上下当作少年英雄而崇拜。人们用他做典型案例：一旦被赋予机会，那些一无所有、挣扎在生存线上的孩子将可能爆发出何等惊人的能量。

　　布西亚矮小的身体在漫长的道路上起伏着，成群警察护卫在他身后，为他挡住时不时凑来的镜头。在他身前，电视台的摄像机正同步向全国直播。他短暂而阴郁的人生故事———出生在贫民窟中，襁褓间就被食不饱腹目不识丁的母亲卖给人贩子，身价是800卢比（18美元）。那场长跑结束数天后，媒体开始从狂捧的热潮中苏醒，质疑的声音渐渐成为主流。媒体警告人们，在长跑的最后阶段，布西亚已接近体力崩溃的边缘。印度最有影响力的人权组织———国家人权协会公开宣称，这个年幼的跑步神童事实上是一起虐童案的受害者。一场调查逐渐展开。在布西亚的家乡，印度东部的奥里萨省，当地的儿童福利组织强制性将布西亚送进医院，为他做全面身体检查。

　　数天以后，医生们联合发布了一份报告，报告指出，布西亚的健康正每况愈下，他“营养不良、贫血、心脏压力过大”，如果继续参加长跑，将有肾衰竭和发育迟钝的危险。在报告的最后，医生们要求布西亚接受进一步的检查，以确定其膝盖、脚踝以及脊椎受损的程度。

　　那些数天前高高兴兴地和布西亚站在一起、摆好 P O S E拍照的警察们，如今都纷纷转向，开始担忧起了他的健康。一场官司已迫在眉睫，当事人一方是奥里萨州政府，要求获得法庭的保护令，以阻止布西亚继续参加类似的长跑；另一方则是布西亚的教练、38岁的比兰奇·达斯。达斯在奥里萨省办了一所寄宿体育学校，为那些贫民窟的孩子们和渴望一举成名的运动员们提供三餐、住宿及训练。他坚称福利组织的指控是对他本人的诽谤。

　　神童访谈：从微笑到暴怒

　　布西亚对我们的到来漠不关心，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漆黑的房间里，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视。当达斯将电视关掉时，孩子马上泪眼汪汪，一脸委屈。达斯简短地和他交谈了几句，用的是奥里萨地区的方言奥里亚，布西亚顺从地同意了采访。然而，尽管他的回答友好而有礼貌，它们却十足单调，通常只是几个单独蹦出来的单音节词，就仿佛你面对的是一个刚学会说话的幼童。

　　你喜欢跑步吗？“是的，我喜欢跑步。”他笑了。

　　你跑步时感觉如何？“我喜欢跑步。”

　　你喜欢跑步的感觉还是获胜的感觉？“我喜欢获胜。”

　　你更愿意游泳还是跑步？“我喜欢跑步。”

　　你喜欢上学还是喜欢跑步？“跑步。”

　　你的教练对你严厉吗？“不。”你比赛结束后累吗？“不。”

　　如果法院不再允许你参赛，你觉得如何？“我会很难过。我会抓住他们的脖子，扼死他们。”他突然将一只手叠在另一只手上，用力一扭，出人意料地做了个粗暴的手势。

　　布西亚已习惯了面对媒体。他很快地抬起了一条腿，搭在床上，以展示他小腿的肌肉块，事实上那些肌肉并不突出，也许要比同年龄的孩子略微发达一点。他穿着简单的白 T恤、蓝色的棉质短裤；他向我们炫耀胳膊上并不存在的二头肌；他伸出脚来，脚上没有明显的水泡和伤疤；他弯身、起跑、双臂挥动，原地模拟跑步时的所有动作。总而言之，他乖巧，合作。

　　五岁履历：从死亡线到运动员

　　布西亚对自己的婴儿时期毫无记忆。当被问到为什么会来到达斯的体育中心时，他一脸迷惑地沉默了。采访换人接手，下面的事得由达斯完成了。

　　“布西亚一家穷到超出你的想象，”达斯说，“他出生在布巴内斯瓦尔的古坦纳加尔贫民区，那里是奥里萨的首府。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孩，上面有三个姐姐。他的父亲以乞讨为生，酗酒成性。他母亲苏坎迪替别人帮佣，在别人家里洗碟子，每个月只能挣大约7美元，她的两个大女儿一个6岁一个9岁，被送去别人家中帮佣。时不时地，邻居们和这一家爆发战争，因为没有人愿意住在一个酗酒的乞丐隔壁。“他们全家人生活在地狱中，”达斯总结。

　　布西亚10个月大的时候，他的父亲死了，苏坎迪决定将儿子卖掉（与女儿相比，儿子是一种更有价值的商品）。最初，布西亚的母亲正是想把儿子卖给达斯。但达斯对此不感兴趣。于是她只能将布西亚卖给了一个街上的小贩，整天骑着车在那一带晃来晃去，兜售文具和缎带。她将他卖了800卢比，用这笔钱买了一袋大米。达斯说，大约一个星期以后，他发现小布西亚的健康状况在迅速恶化。“他瘦得只剩下骨头，于是我给了那个小贩800卢比，把他买了回来。他从此就住在我的柔道馆里。”

　　达斯故事的第二章节发生在他买下布西亚的两年后，“有一次我发现他正在咒骂另一个孩子，”他不情愿地告诉我们，布西亚当时称那个孩子是“婊子养的”，“他出生在贫民窟中，每日里听到的都是类似的话，我惩罚了布西亚，要他绕着运动场跑圈。七个多小时后，当我从外面办事回来，发现他还在那里一圈一圈地跑着。那一天我就决定要把他培养成马拉松运动员。”

　　跑动人生：他，必须不停地跑

　　从去年9月份开始，布西亚就已习惯了在公众注目下参加长跑，但这仍然是至今为止距离最长的一次，媒体的好奇心同样空前。布西亚出发数小时后，气温已高达37摄氏度，只有极少数筋疲力尽的警察还跟得上他的步伐。观察最后阶段的录像，你会发现孩子的步伐依然保持得很好，但他的胳膊和腿已经不行，他的头一冲一冲地上下颠动。下午3 41分，一直尾随在后的救护车上的医生终于忍不住出面，制止布西亚继续跑下去，这时离他预定的目标70公里只差5公里。摄像镜头就到此为止了，但据目击者声称，在那之后不久，布西亚就筋疲力尽地倒在了地上。

　　达斯否认有关虐童的指控。他坚持布西亚的健康状况一切良好，“医疗团队们并没能真正说出他身体有哪里不妥，他们只是不断重复‘将来会出问题的’，一切所谓的诊断都是不确定的未来时态。要知道任何人将来都会出问题的。”

　　布西亚看上去很爱他的教练，他腻在他身边，嬉笑着，和他打闹，开他玩笑，没有一丝畏惧的迹象。“他愿意跑步，”达斯说，“当然我在鼓励他，但他本人的确对此有兴趣。要知道他住在一家体育俱乐部中，身边接触的都是搞运动的人。”

　　对布西亚来说，生活并不容易。他必须不停地跑，穿戴得整整齐齐，在媒体面前表现得像个小大人；但对另一些孩子来说，生活更不容易———那些和布西亚一样出生在贫民窟、却不得不继续在贫民窟成长的孩子，每日挣扎在死亡线上，寻找食物，互相仇视，死命争夺每一个招聘童工的机会。这种生活，对布西亚而言，已成为过去。实习生包铮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