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拳痴 三入精武--名宿周敏德的武学经历

　　周敏德摊开他的武学著述，一脸虔诚，骨节粗大的手指摩挲着书页——

　　“打拳击的不修内功、练太极的不会搏击、学套路的不擅实战、搞散打的不懂运气……而武术应该弃门户之见、集百家之长，融会贯通、刚柔并济，既能养身也能强身更能防身……武术的最高境界，是悟性、是智慧，是内练一口气是外练筋骨皮……格斗的最高技巧，是同向力合成、是四两拨千斤，是用精神力调动人体的气流，在单位体积能迸发出疾风骤 雨般的无限力量……”

　　一遍念罢，他脱开书，犹如评弹的“疾板噱趣”般一字不落地将上述段落再次来过，而且语速越来越快捷、语气越来越急促、语调越来越高亢，直念得听者大脑一片盲白、两耳嗡嗡作响。随后他腾身而起，开招亮式，迥异于常人的肥厚手掌拍出一阵掌风，从听者鼻尖划过。

　　“哇、呀、咳”，突然间，几声断喝把人震得目瞪口呆。

　　——周敏德有一个自我的世界，身着玄色开氅、脚踏宽口布鞋的他站在世界的中央，而花花凡尘被屏蔽了。这个世界就是被他悬在搏击堂里的狂草的“武”。

　　今年他61岁，被武术诱拐了半个世纪却执迷不悟。现在他是精武体育会训练中心主教练，被誉为“可以将中华武术推向世界的不二人选”；但现在他所拥有的除了一身功夫，就是近乎神经质的性格。

　　在自我剖析时他会惴惴然：“我是个专才，我为武术而生，可我实在找不出练功之外的其他乐趣。”他与现代社会中新鲜时髦的元素几乎绝缘，电脑、信用卡、手机短信统统不会。几年前购买的一台传真机，是他泽被于电器文明的罕见例证，不过至今放在办公室里还没有开箱！

　　事实上他如今的生活空间完全宥于精武体育会训练中心，办公室也是他的起居室，与外界联系的唯一渠道是他办公桌上那台复古风格的盘键式电话。相对而言，他更愿意与从来就未曾谋面的人交流，譬如挂在练功大厅正墙上的霍元甲素描像和立在贵宾室条桌上的达摩木雕。他说，那一刹那是对武术真谛的还原和复归。

　　可以想象，通晓世故对他来说难度之高。依他现在的职务可以称他为精武体育会“掌门”，不过他会触电似地提醒你：“千万别这么说，当今社会不兴提什么‘门派’的，自然也没什么‘掌门’，还是叫我主教练。”也许，这是他情商中为数不多的闪光点。不为人所知的是，他曾三入精武。

　　17岁，靠甩膀子、举杠铃、轮石锤练了近10年童子功的他正式拜师，首入精武。但在不久后的一次对练中，不明世事的他用力过猛把交手的师兄打得口吐白沫岔了气，不得已离开，前后不到半年。41岁，携65公斤级全国推手冠军盛名的他受聘担任专职教练，再入精武。两年后他率上海自由搏击队以悬殊比分击败港泰联队，随后挂印而去。59岁，他二度回归，三入精武。

　　没什么恩怨和过节，只是因武而来，因武而去。

　　绵拳、查拳、少林拳、心意六合拳、摔跤、拳击、太极、气功……当年为遍学天下拳路，周敏德曾花光了全部积蓄，成婚时甚至欠了400元的债务。现在身为精武传人，他觉得有义务呵护宗师霍元甲留下的那份文化遗产。现在的精武体育会训练中心更像他最后退守的一方精神家园，他希望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将两手绝活：散打和杨澄甫太极拳，传授给后来者。

　　如今，要切入他的内心也许只有武术这一把钥匙。如果他真的将你引为同道，他会立即将你引入精武体育会训练中心的贵宾室，随后对守在门外的徒弟高吼一声：快，沏茶。接着，又是一段武术的布道——

　　“我教徒弟决不是光说不练，我亲自与他们拆拳过招。别看我60多了，我还能打，可有规定40岁以上就不能参加散打比赛了。不过，我真的还能打……如果说刘翔是中国的速度，如果说姚明是中国的高度，那我就是中国的力度技击度……”说着说着，周敏德如疯了一样双拳紧握猛击自己的胸膛，嘭、嘭、嘭。

　　就在听者陷于新一轮恍惚时，只见他又对徒弟一声高吼：快，加水。抬眼望去，条桌上的木雕达摩似笑非笑。

　　与泰拳比勇斗狠

　　周敏德50年的习武史，就是一段与各路高手的实战史。他已经记不起曾经与多少人过过招了，也记不得曾有多少人雌伏于自己的拳脚下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周敏德的名字在上海武术界如雷贯耳，因为这是靠他一对铁拳打出来的。1987年，他以主教练的身份率领上海自由搏击队轻取港泰联队，惹得中外高手慕名而来，其中有练套路的、也有打黑拳的，有练自由搏击的、也有练巴西柔术的，有其貌不扬的、也有体重200斤以上的巨无霸，“那时我已四十多岁了，但无论谁来，只要是找我的，我就来一个打一个。”那时的外滩武术圈，周敏德是个神话。

　　1990年，周敏德神话般的铁拳伸向了曼谷，泰拳的心脏地带。此后的5年，一位中国武师开始了一场与“世界格斗之王”的单挑。

　　到曼谷后，周敏德被介绍到一家武馆任教。“人生地不熟，生活都很困难，推介中国武术就难上加难。更重要的是，在泰国教拳不是演个套路就能了事的——你得跟人打。”泰拳是一种最原始的功夫，拳头是靠擂棕榈树练出来的、摆腿则是靠踢牛皮桩练出来的，尤其是泰拳的腿坚如铁、柔如鞭，出腿时挟着股要人命的血腥气。同时与泰拳师交手必须脱下拳套护腿，纯属肉搏。而在抗暴中，“周敏德”成了操着暹罗语的拳师挂在嘴边的字眼。

　　周敏德至今记忆犹新的，是1991与闻闻百货公司董事长的比试。这位董事长是当时泰国总理素真蜡的好友，也是一位泰拳高手，在泰国武林的地位丝毫不亚于商界。“他是缠着我要打，而且一看就是恶打。上来就是一记直踹猛踩胸口、紧接着左右连环肘奔袭面门，一眨眼就是三招。”而当泰国人施出第四招高摆腿时，周敏德出手了。他顺手牵羊架住对方脚踝，一个回身揽雀尾，对手已被推出一丈开外跌坐在地上，彻底丧失了战斗力。周敏德这一招使的是“打尺寸”，三分力。

　　——那你在泰国从没失过手？——不，不败的练家子是书上的扯淡。周敏德直言不讳，在泰国他也曾被人打趴下过，“但那家伙是清迈打黑拳出身，而且是施阴招。”那位清迈拳师如所有上门挑战的人一样，进了武馆就指名道姓“找周敏德”，不同的是，他在主人上前招呼的时候就突然出手。一记三角拳径直砸在周敏德的脸上，接着一脚蹬在周敏德的腹部。周敏德回忆说这是他挨过的最毒最狠的拳脚，“我一下子就晕了，眼冒金星。好在我还能爬起来，我要还击！”“好功夫，真是好功夫”，周敏德边抹着嘴角的鲜血边向对手作揖，“我打的就是你的好功夫”，说时迟那时快，声未落身已动，周敏德脚跟运气跺向了对手的脚趾，随后一记摆腿踢在对手大腿根。“我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了八分力。”

　　清迈拳师最后是被担架抬走的，脚趾已经碎了。而那次较量后，“找周敏德”的越来越少。

　　被妖魔化的功夫

　　武术是什么？练了一辈子功夫的周敏德不敢说自己参透了中国武术的精髓。在他的理解中，武术起码应该是一种健身与强身兼备的技能，当然不可或缺的是，它应该是一件防身的利器。换言之，武术是强者的运动。周敏德不赞成有了一身功夫就出去逞强凌弱，那是泼皮无赖的做派，“但是在面对顽徒时，有功夫就得挺身而出。”

　　遗憾的是，与武术界正本清源的努力并行不悖，种种使中国武术妖魔化的倾向也昭然于世。周敏德提出要“尚武”，但很多“武术家”却是“尚舞”，“拿个纸扇木剑，跑到台上摆个架子，这算哪门子功夫？”

　　不过，比起将武术阴柔化，周敏德更无法容忍的是将武术吹得神乎其神。诚然，武术中蕴涵着中国传统的文化气韵和哲思，但如果文人们拿这些东西来胡编乱造，甚至把武术幻化成“拈指定胜负”的奇技，那就着实可笑了。

　　武林中人周敏德，几乎不看武侠小说和功夫电影，因为他觉得那不可思议——张三丰活了好几个朝代，百岁之后还能以一抵十，你信吗？”、“什么峨眉派、华山派、天山派、衡山派，这是武侠书还是地理书？”、“凡是和尚道士，个个是杀手，连卖烧饼的炉膛里都藏着剑，还让不让人活了？”、“还有那些飞檐走壁的，在空中飞几个时辰的……”

　　周敏德表示，如果还承认武术是运动，就必须尊重运动本身的科学性。而就武术的外在形式和实用功能来说，它首先是高强度的技击对抗。任何一种真功夫，都得在徒手对抗中检验，霍元甲和李小龙为什么令人景仰？因为他们都在千百次残酷的锤炼中出硬功、强功的。在一定程度上，现在的散打和推手比赛展现了武术的本来面目。

　　——那中国的散打选手在世界搏击界的地位究竟怎样？柳海龙、宝力高与泰森较量，结果又会怎样？对这样棘手的问题，周敏德并不回避，“中国散打队曾多次击败日本空手道、韩国跆拳道，在与泰拳的比赛中也胜多负少，其实力还是有目共睹的。特别是中国散手在腿法和摔法上优势明显，稍显欠缺的是拳法和抗击打能力。”而关于“泰森”的回答则出人意料，“不是我护犊，在国际通行规则的搏击比赛中，泰森强壮的身体也许能扛住‘柳腿劈挂’，但他会被柳海龙活活摔死的。说白了，拳击仍是种招法很单一的搏击门类，相反中国武术则有许多精巧、独特的东西。事实上，福尔曼的拳路中汲取了些中国武术的技战术，虽然仅是些皮毛。”

　　“其实，天下没有永世无敌的功夫、也没有永远不败的拳师。”周敏德一言蔽之，“重要的是善于博采众家之长，勤奋加悟性，而这是头脑的问题。”

　　用通背拳治愈足球“恐韩症”

　　武术是中国国粹，足球也是中国国粹，两者别无二致。然而延至当代，中国武术在国际上的地位却远非足球可比。其因何在？周敏德认为关键是中国足球不尊重科学、不尊重规律。

　　“武术并不神秘，与足球、篮球、乒乓球同样是运动门类。而既然是运动，就有相通之处。”周敏德开始为足球“号脉”，“不能说中国足球运动员不努力，问题是中国足球的训练方法有偏差。”在这位武术界人士看来，中国足球一贯秉持的“从难从严、大运动量”的口号是“戴着经验面具的伪科学”，“我练功讲究的是‘以养为主、以练为精’，是强调单位时间内的高强度。相反，那些足球队搞什么‘一天三练’，把球员都练傻了，还自吹‘职业队’呢。”周敏德提出了一个很难驳倒的观点，最高境界的运动员都是头脑更出色的人，譬如刘翔和姚明，而大脑发达的前提是多用它。像中国球员那样把时间都花在训练上，还哪里有时间思考？

　　何为思考，何为运动的境界？周敏德解释，有点接近于佛家的“入定”：设想一种氛围，百顷树林，坐在一株树下静听鸟鸣，然后想象这只鸟藏在林中何处。——这套玄虚容易让人想起法国足球队教练雅凯的自传《心中只有一颗星》，他为了帮助手下球员冲破“金杯障碍”，曾特为球队聘请了气功师。

　　“那体能还是得靠练出来的呀？中国足球恐韩就是因为在硬碰硬的对抗中吃亏。”对此周敏德反问，“我看过一场比赛，我们后卫的体格不知要比韩国前锋强壮多少倍，可在同等机会的拼抢中，我们球员还是被人一挤就踉跄。(是奥运会预选赛中韩之战，笔者注)这是什么原因，难道是因为我们平时对抗训练比韩国少吗？”周敏德表示，中国足球界乃至中国体育界对韩国运动员有个了解上的误区，以为韩国运动员对抗能力强就是因为人家蛮干。“根据我与韩国跆拳道交手的经验，韩国人是最善于‘以巧破千斤’的。你看足球比赛对抗时，韩国的小个子往下往腰眼使劲，且发力的时机掌握得恰到好处，顶得我们的大个子重心直往上飘。这在武术散打中是非常阴损的。”

　　话至此，周敏德为中国足球开出了“药方”：中国球员该向我学学通背拳，这个拳路教人肉搏中发力的，而且肩、肘、胯、背、膝处处能够发力，学会了这一招，至少中国球员不会一见韩国球员恶狠狠地来就老是想躲了。

　　你将无敌于天下

　　在周敏德相册中，有一张照片他尤为珍视。这张照片上有杨氏太极拳前三代传人的挂像，为这些挂像题字的是已故的杨氏太极拳四世传人傅钟文。而这张照片的象征意义是，得之者乃为真传，周敏德正是杨氏太极拳的五世传人。

　　1987年8月，时为自由搏击和外家拳高手的周敏德拜入傅钟文门下，曾在上海的武术界和新闻界引起轰动。直到今天，周敏德在谈及那次拜师时仍如沐春风，他将那一刻视为自己对中国武术真谛的皈依。由此，周敏德走入了武术的最高级的殿堂，初窥了内家拳的博大精深，“太极既是中国武术，也是中国文化的精华，其玄妙真不是几句话所能概括。举个简单的例子，现在流行的瑜珈顶多算是太极拳拉韧带的入门套路。”周敏德无法忘怀的是，恩师不但教他拳路，还在三次秘谈中口述了杨氏太极拳的渊流——

　　杨氏太极拳的鼻祖杨禄禅早年曾赴河南陈家沟投师于陈长天，陈为杨坚韧不拔的意志所打动，将平生所学悉数传授，并称：从此你将无敌于天下。禄禅拜别陈长天后，结合师传自创“沾绵拳”，连破大内拳师，名动京师。禄禅次子班侯大败七省擂主“万斤力”和端王府高手“大抢刘”，杨家威震天下。衣钵传至班侯侄澄甫时，杨氏太极拳遂定名始创。此后，杨澄甫传傅钟文、傅钟文至周敏德。杨氏太极的独特之处在于，其棉里藏针、刚中携柔，有泰山之重、鸿毛之轻。周敏德说，每晚自己在武馆独自一人练至酣处都会有一种“蝉噪林静，鸟鸣山幽”的感觉。

　　而作为“无敌杨氏”的嫡系传人，周敏德始终没忘记太极“静则养神、动则自卫”的深意，致力于恢复杨氏太极拳的技击实战功能。他的太极推手曾令来自美国、俄罗斯、法国的刚猛拳师惊叹不已。

　　2003年秋天，英国BBC来中国拍摄《东方功夫》专题片时找到周敏德。这部专题片的主持人克里斯本身是一位打黑拳的搏击高手，在节目制作过程中，克里斯提出要与他现场对练。周敏德同意了，他站立不动，任由克里斯照着自己腹部猛击两拳。而就在对手第三拳挥出时，周敏德跨步转身，克里斯已经一个趔趄扑倒在地。后来在专题片播出时，克里斯旁白道：周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吸附着我的拳头，我知道他稍一用力我的手臂就会脱臼。只是我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仁慈。

　　采访手记寻找精武

　　暮色渐深，北四川路商圈依旧车如流水。我在车流间穿行，东寻西顾又四处碰壁。我要找的是精武会，而人们大都对此不甚了了。

　　一家音像店，店门上张贴着《功夫》的海报。海报下侧的黏胶已经脱落，风一吹《功夫》上下招展，双手抱胸的周星驰像是在练鲤鱼打挺。我问：精武会在哪儿，就是霍元甲创立的精武会？“一直往前有个春天百货，然后小拐弯。”正在用餐的店主走出店门为我指路，筷尖上还沾着酱汁。

　　精武会到了。古色古香的两进庭院藏在玻璃幕墙的商厦背后，红色廊柱和黑色牌匾执拗地守卫着文明涤荡中的某种传统。练功大厅的陈设布局时刻提醒我，这既是个武馆也是个纪念馆。其间弥漫着浓郁的檀香味，而香味储存着记忆。我记忆里闪出的是20年前那部风靡全国的电视连续剧《霍元甲》，“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的片头曲之后是主人公与俄日拳师无休止的决斗。20年后霍元甲的扮演者已遁入空门，而陈真的扮演者在声色犬马的《功夫》里抖落一点只手擒住左轮枪子弹的江湖淫巧。如今，历史的真实凝固在大厅两侧的墙上，那是数百张老照片和相关注释文字，木椅、瓷瓶和盆景杂错排列点缀着怀古的氛围。迎门正墙上巨幅的霍元甲素描挂像框定了大厅的视觉中心，一旁八个遒劲的大字：爱国、修身、正义、助人，这位清末民初武林赤子毕生的宿愿寄托于此。所谓精武精神。

　　精武体育会训练中心主教练周敏德每天清晨都要在霍元甲的挂像前焚香三柱。精武，薪火相传、威名远播，而毋庸置疑的嫡系正宗就在此地。周敏德告诉我，他所尊崇的是那些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人，譬如霍元甲。身为精武传人，当他与宗师的挂像对视时，自己的精神也就与传统实现了对接。孙中山当年为精武的题字：强国强种，对这脉86年的传承进行了提纯。“野蛮人之体魄、文明人之头脑”，先行者在积贫积弱的年代憧憬着未来族群。

　　训练中心当日不开课，大厅侧后的搏击堂静寂无声，堂内悬挂的“武”字狂草因此显得愈发张扬。周敏德指着“武”说，边旁的一勾多像一记勾拳。说罢他“唿”地挥出一拳把硕大的沙袋砸向半空，“一个民族是需要些尚武精神的，霍元甲就是中国的拳头，有拳就有种啊。”

　　——我知道，找到了这一瞬的感觉，就找到了精武。(杨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