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来泰国前，忽有记者打电话给我：“听说你们俱乐部（此处删去若干字）”。我问，你从哪里听说？答道：“网上。”“天哪，网上消息你也能随便相信吗？”“是啊，我就是不相信，所以才打电话核实啊。”类似这样的电话，或者采访，几乎天天都有，结果，往往被证实是子虚和乌有两君作祟。

　　流言，让我想起“文革”中的那些人，那些事，其中也有我。学校里经常今天斗甲

老师，明天又斗乙老师，其实，理由都很简单，它的根据就是流言。学生们单纯、幼稚，一觉醒来，突然连自己的恩师也不认识了，宁肯相信那些不着边际的流言，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至今忆及，令人汗颜。

　　上个世纪70年代中期的“天安门事件”之后，全国上下一度搞起了所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运动。记得那时天天随部队首长去各部队传达中央文件。文件中有“一时谣言四起”这样的话。读到这里，在抗美援朝中立过战功的老首长总要摘下老花眼镜，抬起头来，伸出四根手指，加以发挥：“‘谣言四起’啊，哪四起呢？这一，如何如何，这二，又如何如何……”一口气真的说出四起“谣言”来。战士们都听得极其认真，谁也没说什么，大家都信以为真。

　　流言也好，谣言也罢，其实，多半是些主观臆测或捕风捉影、没有根据的话，有些内容明显是诬蔑、诽谤，甚至是挑拨的不实之词，但仍有人“宁可信其有，不肯信其无”，轻信，也就使流言有了市场。

　　流言，是伪造的假币，即使不是制造者，也会被人用作流通，进入市场。

　　二流言，又像流行性感冒，不仅伤害无辜，而且殃及禽类。

　　“杀鸡给猴看”，这是人们对付流言的常用做法，就像眼下人们成千上万集体处死疑似带有流感病毒的家禽，以阻止禽流感的传播。来泰国前，从电视中看到人们大规模扑杀家禽的场面。杀便杀了，但是我们是否想过如何减少这些病或者没病的家禽在死时的痛苦？人们常常用“手无缚鸡之力”来形容一个人的弱小，可见鸡，原是比人弱小得多的动物，更何况疑似患了流感病毒的鸡？

　　其实，在社会领域里，流言往往是“猴子”们制造的，“鸡”，只不过小声说说而已，无非是想传播些小道消息，以证明自己还知道点什么。结果，看戏的是“猴”，遭殃的是“鸡”。所以，从古到今，市面上流言不断，人世间纷争不休。这，劣根性还得从人类的“祖先”那里去找。

　　三去年农历除夕夜，我的一位小书友来访。带了一本书给我，书名是《往事并不如烟》。这年头，送礼早已被程式化，连送礼的广告词也已千篇一律。然而送书，不像送衣服，对好了尺寸，便可八九不离十。送书，那是一种神交。书的作者，是章伯钧的女儿，章诒和（关于这本书，我不敢用语言和文字去评价）。自从今年初一开始，我从上海读到桂林、柳州；从广西读回上海，又从上海读到海口，读到广州，读到曼谷。在人声鼎沸的候机楼读，在夜深人静的书斋里读，从地上读到空中，又从空中读到地上，时而欲哭无泪，时而掩面而泣。12

　　在飞往曼谷的飞机上，当航空小姐为我递来热腾腾的面巾时，才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章伯钧、罗隆基、储安平，还有张伯驹等等，这些当代中国政治史上曾经令人触目、令人惊恐，甚至曾经万劫不复的人物，竟然在我眼前一个个活了起来，他们以自己独特的生活方式，向世界昭示了自己的存在，尽管是那么地孤独、无助和无奈。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时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白居易如是说。一生真伪有人知。好在，人们总有说起他们的时候。当他们怀着人间凄苦，一一告别生命的时候，不知是否想到了今天？

　　当年，章氏父女俩论及历史人物的时候，章伯老笑着对爱女说：“千万不要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这其中包括老师讲的和报上登的。”

　　那个年代的那些人，那些事，还有那些话，追随着岁月的流云，渐渐地淡去了。惟有被记忆尘封的真实，一如张伯驹老先生曾费尽移山之力收藏的国宝，令人扼腕，令人沉思，令人叹息不已。

　　楼世芳

　　2004年2月10日凌晨于曼谷Radisson大酒店12